沥青
2007-05-21于晓威
于晓威
1
张决听到女友静玉在喊他。静玉在厨房里蒸馒头,一阵熟悉的面香飘进来。随着,就是静玉一阵紧似一阵的催促,“快起来呀,快起来。”张决躺在炕上,睡意正浓,他实在不愿起来。他想,静玉从来不轻易叫醒他的睡眠的,知道他贪早觉,无论春夏秋冬,都是她一个人早早起来在厨房忙活,等他睡够了起来,饭菜都在炉子上温着呢。这一次,静玉干脆扯着他耳根子说:“快起来看呀,咱家院子里的晾衣线上落着两只花喜鹊。”“花喜鹊有什么好看啊。”他不满地嘟哝着,甩开了静玉的手。静玉走了,他刚刚又睡,突然听见静玉在院子里玩滚铁圈,就是他们小时候都经常玩过的,铁圈磨在铁钩上,“铃——”声音出奇地刺耳。张决稍微有点恼,他想,静玉啊你多大了,还玩滚铁圈?静玉好像知道他的心思,突然在窗口甩下一句:“你不理我了?”张决睁开眼睛,首先看到“老K”扭着肥大的膀子,正坐在他身边穿衣服。铃声还在继续。
他真正醒过来了。同监舍的七八个囚犯全在忙着穿衣服,准备出去做操。他知道这个早晨必将像他入狱三年以来所有的早晨一样,不可抗拒地开始了。
2
吃完早饭,去排队洗餐具的时候,张决还在想着早晨的梦。他缓慢的步子影响了“老K”的前行,“老K”不满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无精打采,八成是昨晚梦遗了吧?”
张决看了“老K”一眼,“你他妈的你父亲每次来探监也是无精打采,回去问问他是怎么回事?”
“你找死?”“老K”粗壮高大的身子晃了一下,对他亮起拳头,张决本能反应,用餐具挡了一下,立刻,第四监区长戴明本喊了一句:“张决!”
“是他先要打我的!”张决申辩。
身穿制服的第四监区长站在门口,面无表情,“去提讯室。”
张决跟着第四监区长来到一楼提讯室,昏暗的光线下,他这才发现里面的桌子前早已坐着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戴着无框镜片,那是他的律师。他的律师抬起头,手里是一摞杂乱的卷宗和文件。他说:
“我昨晚就得到消息了,今天特意起早赶来。但是,”律师摇摇头说,“不是好消息。”
张决站在那里,全身硬了一下。
“你的申诉被第三次驳回。”律师说完,无奈地摘下镜片,仰视着他。
张决顾不得记录员并没有给他让座,一步奔到桌子前,在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不是说,已经取得重要进展,我的证人同意为我做不在现场的证词吗?”
“但那不是最新进展,是啊,当初为了说服你那个唯一的证人——也就是你的邻居——为你做不在现场的证词,我费尽了所有的心力。现在的最新进展是,公安机关不同意翻案,他们联合检察院,向法院提交了相关资料。也就是说,你的证人曾犯有诈骗罪前科,这样证人的证词在原则上是不予采信的。”
张决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还有,因为现场留有你带指纹的菜刀和鞋印,按照最高人民法院有关司法解释,当物证和人证就事实发生冲突时,物证高于人证。”
“现场那些东西……”
“我知道。”律师打断张决的话,“我是说,我们姑且认为那些……是你的。”
张决觉得眼泪要掉下来。他热爱他的这位律师,像对父亲一样信赖。此前,三年来,他已经换掉了两位律师了,他们吃里扒外,吃了被告吃原告,让他多花许多冤枉钱不说,更使案情变得复杂。他只能指望眼前这位了。
“我一直想问的是,”他的律师把镜片擦了擦,重新戴上,“三年前法院一审判决下来的时候,你为什么不立即上诉争取二审?”
“你是不相信我没有杀人吗?”张决紧张地望着律师。类似的话他已经跟无数人说过无数次了。
“如果我不相信,我就不会成为你的第三个律师。”对面的人缓慢而疲惫地说。
“正式判决下来以前,我一直被关押在公安局看守所。我在那里呆了将近一个月。他们打我,折磨我,直到快要出庭的时候,我的伤口才慢慢长好。”
记录员在一边记着什么,张决看了那里一眼,继续说:
“这些事情,我在法庭上已经说过了,可是没人相信。这里也不值得重复。我想说的是,如果当初我不服判决,立即上诉,那么在二审判决下来之前,我还是要被关押在公安局看守所里的,那会是几个月的时间。我担心如果我的命不好,肯定会死在里边。但我知道,如果我服从判决,就会被很快转到监狱这边来,而在监狱,犯人是有继续申诉的权利的。就这样。”张决一口气讲完,看着他的律师的眼睛。
“跟我猜测的一样。”他的律师再一次把眼镜摘下来,这次不是擦镜片,而是用手帕揉了揉他红肿而虚胖的眼睛,“张决,很抱歉,我这次来是告诉你,我不能再担任你的律师了。”
张决吃惊得想站起来,但是强忍着,“为什么?”
“他们已经准备起诉我了。我的正常调查和取证,被认为是帮助犯罪人洗脱嫌疑,诱使和教唆有关人员串供,恶意改变和违背犯罪事实。根据《刑法》第306条,起诉我犯了‘律师伪证罪。”
“怎么会这样?”张决终于站了起来。
“这不是儿戏。凭我二十年的律师执业生涯我知道,眼下每年都有一些律师因此获罪,锒铛入狱。”他的面庞从迎着阳光的角度,可以看到有一层晶莹的细汗。
张决只能沉默地看着他。
“请你理解我。我老婆没有工作,两个孩子都在读大学,她们需要我。”
张决看了一眼窗外辽阔的空地,外面静极了。
“也许真的是我工作方法不当。你可以再找一个更好的律师。”
“不可能了。”张决说。
“我一直坚信你是蒙冤的。按理说,故意杀人罪是要判死刑的,最少也应该是死刑缓期二年执行,可你只是被判十五年有期徒刑,我想这也是因为法院对你的犯罪定性有所保留,才做此无奈之举。”
“这不公平!”张决喊。
“世界上没有什么是绝对公平的,包括法律。”
“我已经在监狱里忍耐和等待三年了,三年了啊!我还要等到什么时候?”张决的声音突然小了下来,目光变得茫然,“十五年?一辈子?”
“我相信你要不了那么久。”
“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张决上前抓住这个像父亲的人的胳膊。他有点抖。
“很抱歉。我只能说……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
他的律师收拾好公文包,站了起来。记录员拿过提讯登记和印泥递给张决。按规定,犯人来到提讯室接受提讯,离开时必须在登记表摁上手印。
张决的右手食指离开纸张的一刹那,望着那枚鲜红的指印,他产生了一个从来不曾有过的想法:只有靠自己洗脱罪名了!
3
大腾风监狱不是L省最大的监狱,却是省历史上最早的监狱,它始建于清朝末年。据说国内更早的时候,犯人都是被羁押在公署或衙门里,因为司法并不独立,政府往往就代表着法律。直到1909年,也就是清朝大臣戴鸿慈到欧洲考察宪政回国的第四年,宣统帝才准奏全国各省设立监狱。这倒不
是出于司法与政府分离的考虑,而实在是因为全国各地的公署或衙门没有足够羁押犯人的房间了。大腾风监狱就是在这种背景下建立的。
它毗邻国境,又三地交界,地理位置重要不说,匪盗也层出不穷。是的,它最初就是令这些人望而生畏的樊笼。近百年来,日月递嬗,谁也说不清它累计囚禁过多少形形色色的犯人,围绕它而产生的传奇或故事,就像无数次吹过它头上的风一样,丝丝入扣却又飘忽不定。
如今的大腾风监狱,除占地面积与以往相等之外,在建筑格局上已大不相同。以往的四排青砖坡顶平房,变成拔地而起的四栋三层平顶楼房,这四栋楼房,各为一个监区,每个监区容纳犯人约二百人,四个监区共约八百人。监狱北面,以往是一大片农田,现在变为两座厂房,分别为塑料加工厂和汽车配件厂,是犯人劳动改造的场所。然而最使这里具有监狱特点的,是把一切都四面围住的高高的狱墙,以及墙上高约一米的高压电网和东西两座岗楼。据熟悉监狱历史的退休管教们讲,只有这些高高的围墙才更接近清朝监狱的原始模样。它们太厚了,墙上可以容纳两个人并行;它们也太高了,巍峨庄严之势,与故宫的围墙并无二致。
这一切在外人看起来,都是感觉沉重的。
然而,也有外人感觉不到的沉重,只有监狱长李庭风心里清楚。
眼下,李监狱长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再次把手里的各种财务表格用目光捋了一遍,王铁副监狱长和狱政科长、各监区区长坐在本来就不宽大的屋子里,闷着头抽烟。李监狱长身材适中,微微谢顶,制服双肩的三级警监徽记衬托出他的面庞有一种既知足又世故的混合神态。他的说话带有不特别明显的鼻音:
“必须得想想办法了。上半年我们监狱总支出远远大于总收入,其中,财政保障占总支出的58%,监狱企业自创收入占总支出32%,借、欠款占总支出10%,这已经跌到监狱财政状况最低点了,下半年形势还会严峻,这样下去可怎么行?”
所有的人都不说话。
过了一会儿,王副监狱长把香烟蒂从嘴边拿下,在烟缸里摁了摁,“李监狱长,去年市财政说给我们追加拨款,到位了没有?”
“哎哟王铁,亏得你当了十来年副监狱长,市财政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不知道吗?那些人年年都说给我们追加拨款,有哪一笔真正给我们了?”李监狱长用手指点了点桌子。
“我们还得不断争取,首先把大腾风监狱变成全额拨款单位,然后追加经费,这样才名正言顺。”王副监狱长说。
“变成全额拨款单位?”李监狱长既揶揄自己又揶揄对方道,“我的能力是不行啦,王铁,将来你到了这个位置上再多多争取吧。”
王副监狱长苦笑了一下。
李监狱长继续说:“近几年市人大和市政协帮我们呼吁多少次了,甚至抬出了《监狱法》,可是市里有关领导们吭过一声吗?噢,如果不吭声倒也好了,上次开会竟然还有人说,本市那么多的下岗守法公民生活都得不到保障呢,还给犯人讲什么保证待遇?”
“这倒也是。”一直没说话的第四监区长戴明本说,“我们四监区新收的一个叫马二刚的小伙子,上技术课的第一天就哭了。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高中毕业后一直想学开汽车,因为付不起太高的学费才去抢劫,不曾想来到监狱里,学开汽车原来是免费的啊。”
大伙都笑了。然后,又都笑不出。
李监狱长叹了一口气,说:“别的不扯了。下一步,王铁,你是负责产业的,要加大力度做好外役工作,调动一切人力和可能。”
监狱分为内役和外役。所谓内役,是指监狱犯人参加监狱内部生产的劳动改造;所谓外役,自然指的是犯人参加监狱外部生产的劳动改造。
“李监狱长,这个……我还是有不同意见。”
屋子里很静。有人掏出香烟,但是没有揿动打火机。
“目前国际通行的趋势是,各国监狱大面积收减甚至禁止外役行为。因为犯人劳动的目的不是赚钱,而是通过劳动让他们认识到劳动的意义和创造的价值,以及自食其力的乐趣。反过来,如果让犯人感觉通过他们赚钱,会助长拜金主义盛行和贪图享乐思想,从而不利于犯人行为改造。另外,犯人频繁外役的负作用还有几点,一是有损监狱乃至政府的形象,二是增加犯人逃跑的机会和几率,三是……”
“王铁,”李监狱长打断王副监狱长的话,“你说的这些我都懂,而且,我要说的你也懂。就是说,你要我到哪里去弄钱来维持监狱每年正常的庞大开销,包括工人工资、离退休人员福利和医疗、所有干警的办公经费、差旅费、监狱设施的维修费,还有犯人的伙食费、被服费,还有犯人生病检查费甚至医疗费……”
王副监狱长欲言又止。
“我们必须面对现实。”李监狱长说。
4
张决又开始吹那个口哨。
是林志颖的。旋律轻松而带点儿忧郁。如果把口哨声换成歌词,它就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梦想飞飘到山头那一边看看什么是爱情
张决边吹口哨边修理铁锹。他的锹把掉下来了,他用楔子塞住它,用力蹾好,这使他的口哨气流高低不定。身边的犯人们正在忙碌着,这是郊区,他们或密集或稀疏的身影,绵延出几百米。大家正在筑路。路的两旁,一望无尽的玉米地在七月里长得正旺。
我相信爱情爱情
最初最后是你
没有人能够把你代替
张决很喜欢这首叫做《爱情》的歌曲。当初他和静玉刚刚认识时,静玉戴着耳机,嘴里哼的就是它。静玉说:“你有什么了不起?”这一句话就征服了张决。那是五年前,张决二十八岁,英俊,干练,是一家大型花卉公司的司机,为总经理开车。职业和工作位置的缘故,他见识和交往的女孩子太多了,可是都没在他心里留下什么印迹,正所谓“久居芝兰之室不闻其香”。静玉就不同了,他见到静玉的一刹那,感觉静玉好比异彩纷呈的花圃里的一株庄稼,也有颜色,也有风姿,也亭亭玉立,却让人踏实和信赖得多,有一种人间烟火的自在与高贵,并把深沉的果实和热情深埋地下。他一下子就爱上她了。他后来之所以对《爱情》这首歌烂熟于胸并情有独钟,是因为它成为他与静玉第一次做爱的背景曲。实在的,它的节奏适合做爱。
如果再给张决两个月的时间,他就可以与静玉爱巢永居了,也就是说,他们两人刚刚买了房子,准备装修好之后就结婚。可就在这时,一切都乱套了。
张决和静玉租住的平房附近发生一起凶杀案,被害人独自在家睡觉时被凶手用菜刀杀害于子夜时分。糟糕的是,现场勘查,菜刀上留有张决的指纹,接着糟糕的是,院子的台阶和墙头留有疑似张决平素穿过的“双星”牌旅游鞋的印迹,更为糟糕的是,经调查了解,被害人生前因琐事曾多次与张决发生口角和肢体摩擦,两人之间存有芥蒂。这一切使后来的张决狱灾横至,百口莫辩。
张决被警车拉走的时候静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连续一周出差在外刚刚回来。本来,两个人每天都在电话里卿卿我我的,静玉所到的城市连一个熟人也没有,每天开会或活动一结束,她就早早回到宾馆同张决建立热线联系。他们的言谈太热辣
了,因为担心宾馆的电话保密性不好,叫人笑话,两人每次都是用手机在聊。可是聊着聊着,静玉就会插上一句:“今天天气很热的,起码会有二十九度。”再不就是:“明天看样子会下雨,不然怎会这样闷?”张决在静玉第三次谈到天气的时候,终于冒了一句:“静小姐,你这是手机漫游啊,我要想查天气,打专业服务电话可能费用会更便宜一些。”
静玉愣了一下,知道他想听什么,于是当仁不让,“那我让你陪我出差你不来?”她故意用光脚把地板跺得砰砰响,让张决听见,“你看,都几点了,还有男人在敲门,这么大的房间,只我一个人住耶!”
张决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
静玉见张决哑在那里,又心生怜爱,小声说:“我还有两天就回去了,回去我们好好爱。”
谁想到,回来见到张决,还没来得及拥抱,他就被眼睁睁推上警车了。
张决那时候还笑。他知道是抓错人了。他几乎没怎么反抗和申辩,那种时候,反抗和申辩也没有用。他只觉得好玩儿,他甚至想就此耍戏那些平时职业架子端得十足的警察们一下。他想,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到了公安局,你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结果,到了公安局,是他知道怎么回事了。一场噩梦的序幕就此拉开。张决后来想,当初,还真不如陪静玉出差了,那样的话,他也许真的什么干系都不会有了。
远处的沥青车正在作业。加热后的沥青喷涂在路面上,发出噼噼的声响。阳光炙烤着空气,犯人们被剃秃的青脑壳在阳光下闪着汗的微光。张决实在太热了,他一弯身,双手一捋,把囚衣脱了,露出并不十分魁梧但是有力的臂膀和脊梁。
沥青的黑烟和刺鼻的味道浓重地弥漫着,张决突然感到吃惊。这是多么可怕啊,张决想,沥青本是与地面绝缘的,它深埋地下几百米,甚至几千米,经过上亿年的沉寂,不被世俗打扰。而今,它被强迫着来到地面,凡是人类需要迈动双脚或移动身体的代表路的等级的地方,就要有它去覆盖,这是多么不可思议!
张决蹲在地上,找了一个小木棍,把粘在鞋上的沥青狠狠地刮掉。路的尽头,有几个中午放学的孩子逗留着,向这边张望,很快,一个家长或是老师模样的女人走上去,顺着他们的目光指点着,说着什么,然后抚着孩子们的肩头,大概是催促他们离开。不用听清张决也明白,那个女人说的一定是这样的话:“不要靠近他们,你们如果不好好学习或是不听话,长大后就会变成他们。”这样想过之后,张决也看了看身边那些犯人,觉得他们真的有点可怜,并且值得厌恶。可当他的目光碰到队伍之外管教的目光时,他就立刻感到一种现实的屈辱和沮丧,是啊,只有他知道,他不属于这里,可是三年来,他又不得不满怀沉默或躁动,背负杀人罪名,处在这样一个环境之中。如此日日夜夜,内心的孤独和痛苦又向谁言说呢?
一个绰号“大款”的四十岁出头的囚犯过来给张决递了一支烟。张决自己点着了火。这个叫“大款”的囚犯,是同张决一个监舍的,入狱前曾是某建筑公司财务室的出纳。据说他利用职务之便,非法占有本单位资金五百多万元,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二年。法院责令他退赔全部赃款时,却遇到了执行难,他一分钱也拿不出,因为他的钱全输在赌场上了。有好事者给他算了一笔账,用他非法占有的钱除以蹲监狱年头,相当于他每蹲一年监狱净赚人民币四十多万元,因此叫他“大款”。
“唉,从小到大,哪吃过这样的苦啊。”“大款”叹了一口气,摊开满是血泡的手掌自己看了一眼。
“这样也算美了你,”张决说,“五百多万啊,从你这双手上输出去了。”
“那是,那是。”“大款”竟有点儿心存炫耀地说。“那时候磨的不是手心这个位置,是手指尖啊。掷骰子,洗扑克,点钞票,手指尖都磨出膙子了,你想想。”
“这辈子你别想再重新摸到那么多钱。”张决的目光向四处扫动。
“完啦!我现在一分钱也没有,出狱后也五十多岁了,我这一辈子算是拉倒了。”
远处传来一阵哨声。时间已到中午,送饭的卡车来了。犯人们放下工具,渐渐向那边靠拢。“大款”说:“我敢跟你打赌,今天不会再有那道该死的白菜,另外会加一道肉,怎么样?”
张决走到路边的水桶那儿,说:“帮帮忙。我是宁愿午睡一刻钟,让出那道肉。”
“大款”拎起水桶,张决伸出双手。水桶边沿的水流汩汩而下,张决在那里搓洗双手和胳膊,但是面前的水很快就歪淌在另一边了。
张决抬头,发现“大款”的脸扭在另一边,他顺着望过去,卡车那边似乎有点骚乱。“怎么回事?”他问。
“老K又在打马二刚。”“大款”说。
远处的一个犯人向这边递话:“大家排队领饭,老K半路挤在马二刚前面,马二刚说他一句,老K就开打了。”
“大款”放下水桶,“走,我们看看去。”
“你先去吧。”张决说。他干脆把没洗完的双手伸进水桶里。
直到午饭结束,值班管教重新分派劳动任务的时候,所有人才发现张决不见了。
第四监区长戴明本马上打电话报告李监狱长:“张决越狱了!”
5
张决是当天下午主动回到监狱的。
算是自首。
他其实什么也没干,并且,他也没打算跑远。他趁大伙领饭的混乱场面,瞅准没人注意的几秒钟,一闪身钻进了路边的玉米地里。他一口气跑了五六里路,来到一个小镇上。因为天热,他是赤膊,再加上在玉米地里他已脱去了囚裤,只穿一条肥大的短裤,这种寻常的夏天打扮并不引起人格外注意。他用身上仅有的几块钱,给静玉打了一个手机电话,但是关机。他只好把电话打到静玉母亲那里,后者接了电话。
“喂,你好大姨,我找静玉。”
“她不在。”对方说。
“她到哪里去了?”
“不知道,”对方说,“并且你以后也不要再找她。”
对方是能听出自己是谁的,可是她竟连问也不问他,如果在监狱里怎么会打出电话。她是漠视和不待见自己的,而张决对这位未来的丈母娘也没什么热情和长话可说。“替我问候静玉好。”他说。
“你别问候她她会更好。”对方挂了电话。
张决摇了摇头。他现在觉得肚子有点饿了,他同时逃掉了一次午饭。附近一家饭店的门口摆起了现卖的水煎包,那热腾腾的香气一下子勾得他六神无主,口舌生涎。他走过去付了钱,一口气吃完十六只包子。
吃完包子,他下意识想紧紧裤带,这才发现没有。他意识到他正在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他用胳膊擦了擦嘴,慢悠悠的,步行向监狱方向走去。
他一共走了大约一个半小时。到达监狱门口的时候,守门的警卫吓了一跳。警卫不知道该不该为这个囚犯开门,换句话说,他不知道怎样做才会更利于监狱的安全。张决只好站在那里举起了手,不是一只,而是两只。
他做出的是投降的姿势。
警卫要了内部电话,立刻有两名干警跑了出来,将张决提押进去。
囚犯脱逃对监狱来说,是所有狱内犯罪的头等大事,在张决离开的时间内,大腾风监狱以最快的速
度成立了抓捕小组,并将此事通知给市公安局请求协助。按当时的案情分析,抓捕小组认为张决外逃的可能性较大,因此在各汽车站、火车站、码头等布置了主要警力,以求围追堵截。却不料张决竟在郊区一条普通道路上闲庭信步,更不料张决会自投监狱而来,真是不可思议。
不管怎么说,张决逃跑绝不是小事一桩,更不是什么虚惊一场,监狱方面在通知撤回所有干警之后,立即启动相关程序,对张决进行了审讯。审讯完毕,将张决关押禁闭室,为期十天。
禁闭室可不是好呆的地方,那里被称为监狱中的监狱,亦即小号。禁闭室都是单独关押犯人,空间狭小无比,没有床,晚上睡觉只能坐着倚墙。每天粮食定量只给九两,饿着活该。墙角就是马桶,吃喝拉撒就地解决。外面两道铁门厚不透光,每天按规定只可出去放风半小时。这几乎等于完全限制罪犯的人身自由,属于监狱内最严厉的处罚手段。
每天,张决无事可干,除了想一想心事,就抬头仰望竖满铁栏杆的通风窗外的一小块蓝天。那里有时候飘过一朵白云,有时候划过一只燕子,更多的时候,那里就是一块天,静止得像是一块蓝色的墙砖。
张决从禁闭室出来的那一天,正是监狱向检察院提请起诉获得答复的时间。张决因犯有脱逃罪,经审理被加刑一年。狱政科长在提讯室将这个结果通报给张决。
“我明白了。”张决马上又问:“是多长时间?”
“加刑一年。”狱政科长说。
“我知道。累计是多长时间?”
“你当初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已服刑三年零两个月,余刑十一年零十个月,加刑一年,累计是十二年零十个月……不,”狱政科长看了一眼手边的资料,马上补充说:“因为你脱逃在外,不足一天,按一天计算,按规定,脱逃期间不属于服刑时间,这样,你的余刑应该是十二年零十个月零一天。”
张决笑了笑,他再次说:“我明白了。”
下午,张决同其他犯人正在塑料加工厂劳动,监狱派干警再次将他带到提讯室。张决想,总不该是又把刑期算错了吧?
在提讯室,一身囚服的张决见到了他的律师,那位戴眼镜的矮胖男人。张决不知道他怎么会来。他的律师看了他一眼,说:“真是开玩笑!”
张决礼貌地冲他笑了一下,算是打招呼。
“事情不应该是这个样子。”律师的胡子刮得似乎很潦草,要么就是紧张思索和上火而引发生理节律失衡所致。
“感谢你的指导。”张决想了想,只能这样说。
“不,我是说,检察院的人简直在胡闹!这简直在开法律的玩笑!”
张决不知道他的律师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仔细研究过此事的经过了,监狱的审讯记录我看过三遍。我想重复提问的是,你那天离开筑路现场后都干了什么?”他的律师拿起笔,在打开的本子上准备记录什么。张决这才发觉今天提讯室里不知怎么只有他们两个人。
“我到一个电话亭给女友打了电话。”
“你们说了什么?”
“没有打通。”
“你很想她是吗?”
“这不用说。”
“你要正面回答:你很想她是吗?”
“是的。当然,我很想她。”
律师轻轻嘘出一口气,在本子上看什么。“你为什么想她?”他接着问。
这是什么混账问题,为什么想她?张决想说,我想操她。可是他又觉得,在一个像是父亲的人的面前是不该说这种粗鲁话的。张决只好老老实实答道:“我听说她好像另有男朋友了,我想知道是不是这样。”
“然后呢?”律师说,“然后你做了什么?”
“我去买了十六个包子吃掉了。”
“十六个?”律师好像不相信,所以他的问话隐含着激动和吃惊。
“是,十六个。”
“你太饿了是吧?”
“不光是饿,我是很馋。你知道,我在家的时候最爱吃包子了,可是入狱三年多,我一次包子也没吃过。”
“这样挺好,”他的律师停止发问,“这是我俩刚才的交谈记录,你过来看一下,没问题的话就摁个手印吧。”
张决认真地看了一遍那个本子,上面的记录几乎跟录音一样准确。他用食指蘸上红印泥摁了上去。
“这纯粹是胡搞。”律师的话题回到刚才,“我已有足够信心澄清这样一个事实,你在筑路劳动时,因强烈思念女友和牵挂她的感情取向,产生打一个电话给她的念头;又因监狱伙食长年低劣,不曾改善,使你产生吃一顿包子以达到解馋的想法。你将以上动机付诸实施。必须说明的是,因为你最终是自动回来,你的行为只属于暂时脱离监管,而完全与脱逃罪无涉,检察院为此加刑一年是不公正的!”
“暂时脱离监管?”
“对,这构不成犯罪,监狱应该对你实施批评教育,至多是记过和关押禁闭而已!”
“不,”张决吃惊地摇了摇头,并企图向后退去,“不不,我是故意逃跑的,我早有预谋。打电话和吃包子,那是捎带做的事,不是目的。”
“一切证据表明,你暂时脱离监管,无非是去打电话和吃包子而已。监狱的调查报告我已看过,那上面有电话亭老板和饭店老板分别的证言。”
“不,”张决再次否认对方,“我的事情不用你管,你说过,我的律师委托已告结束。”张决突然想起了什么,他问,“有人不是在起诉你么?”
“我正是为此而来。”律师说,“我想明白了,只有证明你的清白,才能证明我的清白。”
“不,”张决说,“我的事情与你无关,无论如何,我是不同意你在这个问题上为我插手的。我有独立行事和拒绝辩护的权利。”
律师吃惊地看着张决,“那你老实说——我不做记录——你为什么要逃跑?”
“因为我无罪。”张决一字一顿地说。
“可你为什么又要回来?”
“证明我无罪。”张决仍旧一字一顿地说。
律师愤怒地合上了本子。
6
“张决,再来一个吧,再来一个。”
“来一个吧。”
“不行,我已经口干舌燥了,我不能再讲了。”
“来,我这里有茶叶,我给你沏茶水,顶好的茶。”
这是午饭后的短暂休息时间,在监舍里,十几个犯人围着张决。他们有同监舍的,有隔壁监舍的,大家兴致勃勃地听他讲笑话。张决已经讲了七八个笑话了,每一个都逗得大家东倒西歪,前仰后合。
“好吧,那我就再讲一个。”张决说,“你们都要听吧?”
“要听要听。”几个犯人说。
张决又扭头问另几个犯人:“你们也要听吧?”
“要听要听。”那几个犯人也连连点头。
“好,那我就讲了啊——说是在一个大森林里,熊和猴子是铁哥们儿,猴子请熊帮它盖一座房子,是两室一厅,很漂亮的。盖好后,猴子住得很舒心。转年,熊的老房子塌了,它请猴子也帮它盖一座房子,就是要跟猴子的房子一模一样。猴子满口答应了,可是盖完了熊一看,只有两室,没有厅。熊问,我说猴老弟,我的怎么没有厅啊?”
张决讲到这儿,有意味地看了大家一眼,一个个指着,“猴子说,你看你个熊样,你还要厅(听),你要
什么厅(听)啊!”
犯人们面面相觑,彼此观察两秒钟,继而再也憋不住了,爆发出巨大的会心的笑声,原来张决这小子在绕弯子骂人哪!
同监舍一个一直沉默的绰号“老蔫”的犯人,这回也忍不住露出一丝笑。他倚在墙角,腮帮子动了动,说:“再讲一个吧,最后一个。我入狱一年来就没笑过。”
犯人们都看着他。这个“老蔫”是个外省人,因女儿出国条件不合,他竟伪造公司和银行的印章做假证明,结果触犯“伪造印章罪”被判入狱两年。正像他说的,从大家见他那一天起,他就沉默不语,从未笑过,好像肌肉僵死了一样。
“不讲了,”张决站了起来,“真的再没有了。”
“只讲最后一个”“老蔫”仍旧慢声慢语地说,“今天是我的生日,你就让我再笑一次吧。”
张决本来要往门外走,听到那个人这样说,他就立刻站住脚步。“我想一想,”张决说,“也许……这足真的最后一个。”
大家都静默着。
“嗯,我要讲的这个笑话叫‘哪条道上的?。有个男人在开演前的戏院座位上躺着,一人占去四个位子。带座的小姐跟他说,先生,一个人只能坐一个位子。男人只低声哼了一下,动也不动。小姐请来戏院经理,经理客气地说,先生,麻烦您坐好,一个人只能占一个位子的。男人摇摇头,还是哼了一声,没有动。经理只好请来警察,警察说,老兄,你够狠啊!你是哪条道上的?那男人低哼一声,说,我是从二楼的道上……不小心跌下来的!”
“哈哈哈哈……”所有犯人肆无忌惮地笑着,那个“老蔫”则不停地拍着膝盖,身上一抖一抖的。他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
“肃静!肃静!不许喧哗!”第四监区长戴明本突然从走廊出现在门口,手里握着警棍,“你们刚才在说什么,竟敢随便谈论警察?”
“不,一个笑话,在说笑话。”“老蔫”认真而忍不住笑意在解释。
“各回各的监舍,不许乱动!”
犯人们赶紧回到各自的床位上坐好,第四监区长每个监舍巡视一遍,转身走出去。稍顷,楼道口的铁栅门“轰隆”一声拉死了。几乎与此同时,监狱操场一阵警笛,一辆法院的警车驶了进来。犯人们全都趴在窗口向外望,他们看见两名武装警察从禁闭室拖出一个戴镣铐的犯人,向警车走去。
“是他?”张决吃惊地问,“这不是第二监区的那个毒贩子吗?他不是昨天已经拉出去毙掉了吗?”
“今天重新毙掉。”“老K”面无表情地说。
“为什么?”
“他前一阵子越狱的事你知道吧?”“大款”凑过来说。
“我知道。”张决说。那是快两个月前的事了,在张决脱逃又回来之后一周发生的。这个犯人因大量贩毒被判处死刑缓期两年执行。凡是被判处死缓的犯人,属于重犯,一律不准从事外役。这个犯人为了逃跑,竞在监狱内打起了主意,他利用每天做内役上厕所的工夫,偷偷挖地洞准备穿墙越狱,已经挖了两米多深了,被及时发现,经请示上级批复,法院对其取消缓期执行,变成立即执行死刑。
“他昨天被拉到刑场的时候,突然大喊有重要案情举报,于是又被拉回来连夜提审。”马二刚被安排在监狱食堂做饭,所以他知道得详细一些。
“噢。”张决说。
“可是他什么有价值的东西也举报不出来,原来他就是怕死,想多活一天。现在百分之百是把他拉出去真正毙掉。”马二刚在监舍里年龄最轻,说话直言快语。
所有人的心情好像立刻沉重下来,他们知道,这个犯人衣服的囚号要不了多久就会被新来的犯人顶替的。监狱永远是不断有人消失,不断有人出现。
不知谁轻轻问了一句:“你们说,什么样的犯人最想越狱?”
“这家伙不是太渴望死,就是太渴望活了。”望着绝尘而去的警车,“大款”深有感触地说,“一般来讲,死缓犯人是最忌讳越狱的,如果认真改造,用不了几年就会改为无期,无期再改有期。可是一越狱,就得立即执行死刑了。”
“对,再就是短刑犯人。”马二刚说,“那些判个三年两年的,他们不值得越狱,捱一捱时间很快就过去了。”
“判二十年的也不敢越狱,”一个犯人说,“那样加刑后就会成为无期了。”
“照你们说,”“老K”抱着膀子插嘴道,“是老子最应该越狱喽?老子犯有强奸罪和重伤害,被判无期徒刑,再怎么加刑也还是无期徒刑,对不对?”“老K”说完,哈哈哈地狞笑起来,两颗龅牙在空气中上下颤动。
没有人搭腔。
张决走到一边。那一刻,张决的嘴角掠过一丝嘲讽和冷笑,他想,整座监狱八百多号人,不惜一切代价也值得越狱的,其实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自己。
因为自己是无辜的。
7
每月一次卫生大扫除,如今又到了。这一天,张决正在床铺上整理衣物的时候,隔壁监舍的一个叫“小贩”的犯人走进来,悄悄扔到张决枕头上一盒香烟。
“我戒了。”张决说,“我觉得抽烟对脸部的皮肤不好。”
“为什么?”
“每天只要抽半盒烟,晚上洗脸的时候我的脸色就很暗,皮肤粗,显得衰老。”张决想了想,又说,“这不行,因为我还年轻。”
“那是你晚上洗脸的缘故,光线本来就暗。”
“你是说我早晨从来不洗脸?”
“小贩”拾起烟,不说什么,转身走了。过了一会儿,他又走进来,扔到张决枕头上一包菲律宾酸角。
“这是什么?”
“一种食品,也可以帮助戒烟。”
这个“小贩”,入狱前犯的是盗窃罪,入狱后,却又变成监狱的地下贩子了,几乎没有他从监狱外偷偷运不进来的东西。烟、酒、糖、茶、食品、掌式游戏机,甚至现金,他统统可以弄到,而这些东西,绝大部分属于违禁品,因为它们太奢侈了。就说现金吧,监狱一律杜绝犯人携带,怕的是犯人之间进行交易或行贿。平时犯人购买生活必需品等零用,由监狱统一管理,给犯人办理存折,收支账目定时公布。可是这个“小贩”,有一次竟然让他老婆借探监机会,装在暖水袋里给他送来一沓现金。为此,“小贩”还被监狱严厉地处分过一次。
“你可真行啊,”张决一看乐了,“还是外国货。你还能弄到什么?”
“除了女人和释放证,其他都没问题。”
张决说:“现在呢?还有给我看的吗?”
“小贩”笑嘻嘻地,从兜里掏出一张上级监狱管理局主办的监狱报,指着上面的一个部位给张决看。那是豆腐块大小的一篇文章,署着“小贩”的真名。张决想起来了,那是一个月前,“小贩”收集到监狱的一些犯人改造花絮,讲给张决听,因为他的文化程度太低,就央求张决替他把这些东西写下来投给报纸。按规定,犯人发表作品也是可以列入奖励积分,为日后减刑做准备的。没想到,这篇文章还真被发表了。
“祝贺你啊。”张决说。
“小贩”明显的不好意思了。他把报纸折好,对张决说:“其实,你也可以写一点新闻什么的啊?”
“写它做什么?”
“写它做什么?”“小贩”夸张而不解地看了张决
一眼,“这可以积分啊。”
“可是,”张决继续整理他的衣物,“我不需要。”
“喂喂——”“小贩”更加认真地教育张决,“我跟你说,在这里,虽然所有的犯人都声称他们被判得太重,但没有一个犯人敢说他不该来到这里。你是觉得自己被判得已经很轻了是吧?”
“我告诉你,”张决不知什么时候,慢慢从衣兜里掏出一根香烟在嘴上点着,吐了一个螺旋形的烟圈,“我就是不属于这里的那一个人。”
“小贩”莫名其妙地看看张决,又看看那个袅袅上升的烟圈,呆了好半天。
监舍里只剩下张决的时候,张决才想起他该做的事。今天是探监的日子。他换了一套新的内衣,接着用陈旧的噪音像拖拉机似的电动剃须刀把胡子重新刮了刮,又偷着挤了一点马二刚的护肤液,在脸上拍了几把,然后等时间一到,去会话大厅里了。
大厅里虽然嘈杂,但还是让人感觉有一些压抑的情绪在里面。那是比安静还要让人不自然的东西。人头攒动,但基本是一对一的格局,两两相视。似乎有哭声,也有笑声,因为哭声已经在克制,又淹没在说话声音当中,就显得它是那么的不真实。张决看见“老K”的父亲又来了,他们俩坐在那里,都显得无精打采。马二刚的母亲一直在跟儿子不停地说着什么。“大款”站着与一个张决从没见过的人说话,那很可能是他的什么远房亲戚,他不时地回头,防止有人挤到了他们。在远处的水泥地面上,张决看到一只“米老鼠”图案的书包歪倒在那里,旁边的一双穿鞋子的女孩的小脚,不停地向上跷着,要尽量够着什么人。大厅上方的广播喇叭里,偶尔传来狱警催眠般的声音,“肃静,要肃静。”
张决站在门口,安静而紧张地用目光搜索大厅,最后落到他看了无数遍的他和静玉经常坐的那个位置。静玉没有来。直到半个小时后,会话将近结束,人们都稀稀拉拉离开的时候,静玉的身影依然没有出现。张决失望地准备转身关门,突然他的手臂被抓住一下,一张戴无框镜片的脸贴到眼前。
“是静玉给我打电话,让我把这个捎给你。”他的律师递给他一样东西,那是经过狱警检查并被许可的,“她听说你每晚睡不好,是有太多的蚊虫叮咬。”
张决低头,那是一管驱蚊油。
“还有这个。”律师说,递给他一只崭新的电动剃须刀。
“她为什么没来?”
“她和你差不多,也要变成囚徒了。她母亲知道她要来探监,把她软禁在家里,实在出不来。”
张决鼓了鼓腮帮子。他没说什么。他把剃须刀开关打开,里面利落而轻微的旋转声告诉他,连电池也是新的。
“谢谢你。”张决说,转身走了。
“记住,你一定不要再乱来,”律师被他的门挡在外面,可他的声音还是急促地扭曲了过来,“我想这也是静玉的意思。”
8
进入九月之后,大腾风监狱的经济状况越加不好。市里的拨款迟迟未到位,监狱应该完善的许多设施和设备无法正常进行。目前岗楼哨兵使用的武器,还是老式的7.62毫米狙击步枪,连4倍率的光学瞄准镜都没有,更别提先进监狱所应备的微光电视摄像器、夜视仪、监听器了。自从上次发生那个毒贩子挖地洞准备越狱的事件后,虽然大腾风监狱在对外风声上一直低调处理,可还是被省里上级部门指示了工作,要求他们按标准化监狱的预防水准,在所有狱墙下面一米深处,围筑一道地下水泥墙。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大腾风监狱所有的狱墙抻直了量,总长足有两公里。两公里,挖一米的深坑,筑一米厚的水泥墙,不说工费,光是材料费就得多少钱啊,那绝对不是一笔小数字。
这且不说,最让李监狱长感到恼火的是,市里新上任的政法委书记,到任两个月了,竟一次也没到大腾风监狱来视察工作。按惯例,以往的任职领导,不到一周就会亲莅监狱,指导工作,虽说事后证明往往也起不到太大作用,但形式上重视还是有的。这次新上任的政法委书记倒好,只顾视察和慰问那些公安战线、武警战线的部门和人员了,惟独遗落了大腾风监狱。李监狱长心想,我们怎么了?难道我们成了编外警察和假警察了?要知道,公安和武警抓了再多罪犯,最终也是要送到监狱来的呀!忽视了罪犯的改造工作,一切都等于缘木求鱼,前功尽弃。
牢骚归牢骚,在正常经费和专项经费没有划拨下来之前,监狱资金还需自己想尽一切办法努力筹办。可话又说回来,关于监狱的外役,很快要进入十月份了,而国庆节期间按规定,是严禁犯人外役的。接下来一晃就是元旦,元旦过后是春节,这中间也是各地治安高度戒备状态,犯人同样不得进行外役。再说,社会上提供犯人劳动的机会并不是应接不暇,有许多农林、基建工作还是季节性的。那么,另一条创收路子就是紧抓内役了。
内役怎么抓?大腾风监狱企业的生产和销售格局同全国一样,都是沿袭上世纪五十年代计划经济遗风,早已不适应市场经济了。企业科技含量不高,技术更新不够,加上犯人文化程度低,产品难以占有更大市场就是不足为怪的事了。
即便这样,企业的产品还是以低廉的价格,步履维艰地销售着。试想,大腾风监狱的企业如果关闭了,那八百多号犯人,几乎全都是壮劳力,难道白白吃干饭或是闲呆着不成?
几辆解放牌轻型货车停靠在塑料加工厂墙边,第四监区长戴明本扯着嗓子指挥着:“不行,还要倒,倒车,右舵!”
犯人们在车间和外面场地上紧张地忙碌着,成箱成箱的各种塑料产品被抬装上汽车。四处一片杂乱。
“别偷懒,快点!”戴明本指着一个犯人道。
另一个犯人忙中出错,不小心将一个箱子掉到地上了,里面的零件散落出来。
“我叫你故意损坏财物,”戴明本用手抬高一下帽檐儿,“月考核计分扣你两分!”
“我不是故意的呀。”那个犯人咧着嘴巴,“监区长你看,我是为了多挣分,一个人抬了两个箱子啊。算了,我不要多挣分了,可你也别扣我的吧!”
戴明本不胜其烦地用脚踢了踢那些零件。
在另一辆汽车旁边,马二刚肩上扛着一把铁锹,正同张决探讨着有关汽车原理的问题。
“将来我出狱了,我就买一辆出租车开开。”马二刚说。
“你先学会开大车,将来小车就可以闭眼睛满世界开了。”张决鼓励他。
“你说这辆汽车的扭矩会是多少,1127桑塔纳的最大扭矩呢?”
“马二刚!”戴明本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你到这儿干什么?赶紧回你的食堂去。”
“是。”马二刚有点恋恋不舍地看了那辆解放牌汽车一眼,转身走了。
“回来!”戴明本又喊。
马二刚赶紧转过身来。
“《犯人服刑条例》你不懂吗?见到管教人员,要在两米之外站好,劳动工具放在地面。可你竟然离我这么近,在肩上扛着铁锹!”
“监区长,这……”马二刚愁眉苦脸地看看那把锹,“这不是锹。”
“那是什么?”
“这是炒菜用的大勺啊!”马二刚把铁锹从肩上拿下来,锹尖上湿漉漉地滴着什么。旁边的犯人都
忍不住哈哈大笑。马二刚说得没错,犯人食堂有十几口铁锅,那些铁锅实在巨大,平常炒菜只能用铁锹在里面来回翻动。
“不管怎么说,下次注意!”
“是。”
二十分钟后,几辆汽车全部装满箱子,陆续驶出监狱大门。戴明本让犯人各自回到监舍。晚上吃完饭,犯人们有的上课,有的在娱乐室下棋,有的在看电视,直到晚上九点,戴明本闭监点名时,连续喊了三声“张决”,竟无人应答。
戴明本细查监舍,脸色苍白。
张决又不见了。
9
张决是趁人不注意时,钻进汽车底部,身体攀住汽车底盘,被汽车载出监狱的。他还是要越狱。汽车缓速直行在一条僻静的街道上时,张决松开双手,让自己掉在路上。他一骨碌起身跑到路边的公厕里,将囚服脱下,内外反穿,然后找到一个电话亭,给他一位几年未联系的当地朋友打了电话。要他火速准备一套衣服和墨镜,外加五百块钱送过来。
十分钟后,一个穿深灰色休闲装、脸戴墨镜的男人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坐了进去。出租车司机按男人的要求,快速行驶在国道上。
张决最开始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事情太突然了,当然,这不等于说,越狱显得多么容易。这只是说明,机会太难得了,而一个一心想要洗脱罪名的人,是宁愿把一切生活细节都视为有助于逃跑可能的人。张决知道,如果汽车驶离监狱的一瞬自己被人发现,会是什么后果,而如果他要继续逃跑,警卫不仅会一枪打死他,还会为此立功受奖。
不管怎么说,张决又一次逃出来了。坐在出租车里,张决竟然感觉自己的自由有些奢侈。同时,他再一次感到万分痛心,他的三年多的时光,就是像窗外的风景一样飞驰而过的啊。同时,前方还有大量来不及看的风景,也将这样白白浪费掉。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有一点,他绝不能立刻就返回监狱,那样的话,又落得个什么“暂时脱离监管”的名称了。他最少也应该在外面呆上一夜,第二天回去。
张决突然萌发想见见静玉的念头。一个小时后,当出租车驶到一百公里之外静玉家的门口,又掉头离去,只剩张决独自走上院子台阶的一瞬,他又立刻后悔了。自从他出事后,静玉就只好搬回到母亲家里同住。这是一个缺少男人的家庭,不仅是缺少丈夫,也缺少父亲。静玉的父亲很早就去世了,只剩下母亲拉扯静玉从小到大。张决突然感觉自己是不是很残忍。在现时代,哪怕一对朝夕相见的爱人都难以保证第二天不分道扬镳,形同陌路,何况身陷囹圄的他和自由活泼的静玉呢?
天已擦黑,四周极静。远处的杨树林随风送过一阵阵草地的杂香。房间内传来电话铃声,借着铃声的掩护,张决推开门轻轻走进客厅。
“一个打错的电话。”静玉的母亲说。张决听见擀面杖滚动的声音。她们两人在厨房擀面条。
“妈,今天多少号了?”是静玉特有的温甜而率性的声音。
“11号。”
“噢。”
“怎么了?”
“没怎么。觉得时间过得……其实挺快啊。”
张决透过蒙着水汽的门玻璃,隐约看见静玉那熟悉的身影。
“静玉呀,你和小宋的关系怎样了?”
“不怎样。我不想见他。”
“那陆峰呢?我看陆峰挺喜欢你的。”
“他喜欢呗,那是他的事。”
“静玉呀,你还是惦记张决是吧?”
“……”
“你要等着他是吧?”
“是他在等我。”
“你等他一辈子?”
“结婚太早有什么意思啊。”
“他出来什么都没有了!”张决听见擀面杖发出“咚”的一声。
“怎么会?”静玉声音小小的,“有他这个人呵。”
“死丫头!我拉扯你这么大,就是让你气我的吗?”
“妈!”静玉的声音突然哭了,“要是我爸活着,他一定不像你这样!”
张决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
他听不下去了。临走时,他看到桌子上放着一只手机,想了想,他把它揣进怀里。
张决走出快一里后,给静玉家打了一个电话。是静玉接的。“喂?”静玉问。
张决原本想通过这种方式跟她说说话,可是不知怎么又一下子说不出来。他静静地听着,话筒边只有他粗重的喘息声。
“喂?是张决吗?”静玉在电话里问。
张决停住快速走动的脚步,站住了。
“是张决!张决,你在哪儿?”
张决静静地听着。
“张决,你听着,我不允许你这样!你要好好干,知道吗?你这样溜出来不像个男人,你他妈的!”
张决摁掉手机键。
当天晚上,张决来到一家医院的急诊室,在走廊的椅子上睡了一宿。他一个人占了四个人的座位,这让他想起他讲过的笑话,不禁心怀悲伤。每当无人打扰时,他就沉沉地睡着,可一旦医生叫醒他时,他就装出痛苦而无钱的样子,这样果然医生就不再理他。
到了天明的时候,张决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惊醒。他放在耳边接听,一个男人的声音在里面低沉地说道:
“不要告诉我你在哪里。我想问的是,你还打算回监狱自首吗?”
“当然。”张决坐了起来,他警惕地看了看四周,“我出来就是为了回去。”
“现在路上全都布满了关卡和警察,你如果被他们抓住,你的性质就变了。如果你想自首,可以先采取打电话的方式,给监狱,110,都行。这样对你有利,明白吗?”
张决刚要说一声谢谢,对方把电话挂了。走出医院大门的一刹那,张决想起了那个人的口音,那是他的律师。
张决再一次被投到监狱禁闭室的时候,他不知道,李监狱长和王铁副监狱长在前者的办公室里,围绕他的问题展开激烈的争论。
“这怎么能算是脱逃罪呢?”王铁副监狱长把一份加刑意见书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作为一个犯人,他逃离了监狱,这怎么不是脱逃罪呢?”李监狱长语调倒是平和。
“他有自首的情节。他是自首的。”
“你的意思是说,比如一个坏人,他预先想好了自首,然后他去杀人,这样他就无罪了?”
“莫名其妙。”王铁副监狱长说,“张决离开监狱时没有采取任何暴力手段,没有!而且,他在监狱外也没有任何再犯罪迹象,我们的干警调查已经证实了。”
“他多出一部手机。”
“那是他亲人的,对方知道的。”
“不要忘了,上次我们也是给张决加了刑的。”
“你说错了,上次其实也不应该加刑的。”
“那你看这次怎么处理?”
“老李,”王副狱长喝了一口茶水,放缓了语气,“考察张决前一次越狱,这两次他都是可以逃掉的,可是他又回来了。这不说明问题么?”
“说明什么问题?”
“他是一个有想法的人。”
“什么想法?”
“他只是要故意蔑视监狱。”
“是公然蔑视监狱!”李监狱长忍不住拍了一下桌子。
王铁端住茶杯,半晌无语。
李监狱长似乎觉得自己有点缺乏克制,他也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无奈地说:“好吧,王铁,这次我听
你的。张决的加刑意见取消了。不过禁闭一定要关!”
10
“天歌居”酒店位于本市郊区,它不算一家上档次的酒店,然而服务态度和烹饪水平极佳。有人把它归结为它的地理位置,它的对面是本市基督教会,旁边是消费者保护协会,这种内与外紧密的规约和拘束,使得它上升到现在的水平。算是玩笑吧。
李监狱长接到市公安局长彭大为的邀请电话,对方说,是看中这里的清静。
两个人在包房里见了面,不约而同都打量了一眼对方:都是便装。
李监狱长自我打趣说:“像我这样管监狱的人,走到哪里人家都躲犹不及,你是堂堂公安局长,为何不穿制服?”
“唉,最近上面抓得严,不得穿制服在消费场所饮酒,军令如山哪!”
“人在江湖走,怎能不喝酒?”李监狱长抑扬顿挫地说道。
两人哈哈大笑着相示落座。这个公安局长彭大为,李监狱长是太熟悉了,不仅因为两人工作上的来往,更因为两家还是邻居。然而,两家住得那么近还要单独约出来吃饭,可见是有连家人也要避知的事情。
“老李啊,今晚请你在这里,是要跟你商量一件腐败的事情。”彭大为快六十岁了,可是嗓音洪亮。尤其是他梳着大背头,左下巴有一颗长着长长的毛的痣,让人看起来虽则老矣,却不减肃杀之气。
“哦?”李监狱长心里一沉。他倒满了酒。他听出彭大为话里的绕梁之音,那不是假的。如今社会真是开放啊,连谈腐败的事情都用玩笑的口吻,让人觉得不是腐败已等同于玩笑,就是开玩笑其实也是一种腐败。
“你知道那个叫黄麻子的人吧?”
“怎么?”
“就是那个环宇建筑集团的总经理黄麻子。现在呆在我的拘留所里。”
“哦?”
“涉嫌买凶杀人。”彭大为说。他把一口菜嚼得很响,很用力。仿佛吃菜跟案情有关似的。
“噢。”
“可笑的是,他在拘留所里做口供,供的不是刑事问题,而是经济问题。”
李监狱长的目光一下子凝定了。
“没想到他还认识你啊,”彭大为颇有意味地说,“可他不太够朋友。”
李监狱长听到这里,心中暗暗叫苦。大腾风监狱让犯人做外役时,曾给黄麻子的工地干了三个月的活儿,临到结算费用,李监狱长和黄麻子做手脚压低报酬,为此他从黄麻子那里得到很大一笔佣金。
“可是,那……”
“不要紧,”彭大为的笑声很大,话声很小,“黄麻子的事儿,我明天就以证据不足、尚需补充侦察为由,暂不予立案,把他从拘留所放出去。他会明白一切的。”
“啊,那样最好,那样最好……”李监狱长下意识地重复道。
“来,干一杯。”彭大为说。
李监狱长慢慢把酒杯贴到嘴边,喝了下去。
“天歌居”这里果然僻静。透过窗外,俯视远处,街道上车来车往,似乎人声鼎沸的样子,可这里竟一派宁和,大概这也跟装修的封闭效果良好有一定关系。李监狱长有一刻觉得,这种静,有时候其实也是令人难以忍受的。
“你们那里的那个张决,现在怎么样了?”
“搞不清这个人哪。他越了两次狱,先后申诉了三次!”
“我知道。”彭大为稍微压低了声音,“其实,我也有点儿纳闷。”
“嗯?”
“嗨,就是纳闷而已啊,谜底还没有解开,没什么。”彭大为又跟李监狱长碰了一杯。
李监狱长不尴不尬地笑了两声。
“下次他再申诉,你把材料压下来。”彭大为终于切题了。
“犯人有申诉的权利啊。”李监狱长脱口而出。
“我知道,”彭大为拉长了声音,“然后你们有递交的权利。”
“那倒是的。”李监狱长不再说什么。
“这个张决,搞得我很被动啊。他的申诉不光在本市检察院,省检察院和省法院那里也有。”
李监狱长低头吃菜。
“庭风啊,”彭大为这样喊他,是让李监狱长抬头看自己,“我还有半年就退休啦,张决的案子,说实话我如今心里也没底,你总不忍心让我背着处分回家吧?”
“张决的案子是法院判的呀!”
“可当初是我公安局审讯、立案和侦察的。”
李监狱长的目光一下子变得飘忽了,像是飞到很早以前的事情那里,他想到了刑讯逼供这个字眼,“我明白了。”
“不管怎么说,事已至此,你帮我拖半年吧。半年之后我退休了,张决这小子愿怎么申诉怎么申诉。再说,”彭大为看了一眼已经关得很紧的房门,“市检察院那儿也并不积极,人家很有意见,他们那里的翻案率,今年眼看就超标了。”
彭大为说的后一个问题倒是颇能引起李监狱长共鸣。这会导致连锁反应。其实,在公、检、法三个系统和环节中,很多时候围绕一件案情的确定,不光是出于正义或事实的驱使,而是夹杂着本集团的利益、尊严,甚至个人社交圈内的喜好、彼此交情的厚薄并由此决定的。比如,检察院责令公安局补充侦察,检察院向法院提出公诉或抗诉,或是上级法院再三要求下级法院重新审理……等等,等等。这也难怪,毕竟,法律是死板和单一的,而执行法律的个体的人是复杂和多变的。李监狱长心想,要怪就怪在法律不是一个电钮,上帝一摁,万事万物就各归其位、齐齐整整,那样倒也没意思了——而这——就是所谓的人生吧?
“吃菜吃菜。”彭大为说。
就说这个彭大为吧,李监狱长想,说心里话,多年来也是帮了大腾风监狱不少忙。随便举个例子,比如同样是犯人越狱逃跑,这在李监狱长工作近二十年中可是发生过很多起了,单凭监狱出动警力追捕,是力不从心的。这就需要求助公安局,而人家公安局呢,可尽力可不尽力,《监狱法》只规定发生类似事情监狱应会同公安局共同追捕,却没有说明公安局拒绝或拖沓执行会怎样。其实,如果交情不到。人家很容易以经费和警力有限敷衍过去,毕竟犯人跑了又不是公安局的责任,何况现在追捕一个逃犯的成本多高啊。但是彭大为呢,每次指挥警员昼伏夜出,猛打猛上,缉拿逃犯,这就是在帮李监狱长挽旧面子和避免处分,否则,他李庭风也不会顺利扛上三级警监的警衔了。
李监狱长喝了一口酒,并不说话。他在品味着今晚吃饭的分量。
“来,喝酒。”彭大为举杯邀了一下,“不要多想,毕竟现在张决也没怎么着,他还是法定的犯人嘛!”
“是的是的。”李监狱长随声附和——他还能说什么呢?
吃完了饭,两人握别。彭大为说要去他的岳父家里商量点事,李监狱长便独自往回走。走了半天,他发现自己走错了街道,想回头走,又没有勇气,就只好绕路回家了。
他走得不快,却走出一身粘汗。
11
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时令已至深秋。城市的颜色变得晦暗和凝重,这不仅是因为行人们穿上了深色的秋装,更因为前几天一阵猛烈的沙尘暴席卷了这座城市,使它的一切建筑和街道铺上了厚厚的灰尘。
张决在监狱里感受不到外面的世界,他所感受到的监狱,如今倒似乎变得亮丽。这两个月来,他的
心情与以前已大不相同,他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的精神变得十分抖擞,这源于他不再一味抱怨,他的身体也显得格外结实,这源于他主动承担了更多的体力劳动。他现在,每个月的计分考核都达到了满分一百,这在全监狱的犯人当中是没有几个的。他有时候再三品味静玉探监时跟他说的那些话,比如:
“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不幸和痛苦,尽管那些不幸和痛苦,本不应属于他。有的人失去父母,有的人失去儿女,有的人千金散尽,有的人官运阻绝……也有的人冤狱横至。它们彼此都是公平和有联系的,你暂时把它看作命。”
“我打听了,只要你好好干,按法律规定,最低可以减刑到总刑期的一半,也就是七年半。已经过去三年半,还剩四年。我等你。”
这些话无时不在安慰和温暖着张决的心。一个濒于冻僵的人,你突然送给他一盆炽烈的火,只会更加促使他机能和生命的丧失,而如果你给他一盆温吞的水,却会帮他找到生理的感觉和恢复生命的动力。张决知道,上述的话不代表真理,然而它代表着静玉说的,那么它就是真理。
下午,监狱临下班前,几天来张决经过再三请示,现在终于被允许去见李庭风监狱长。他用冷水洗了两次脸,他觉得这是一个历史性的时刻。
在李监狱长的办公室,张决以一个标准的犯人——据说那也是以标准的军人姿势来要求——双手抚膝,笔直地坐在椅子上。
“李监狱长,我想问的无非就是,我的最后一次申诉下落如何?”
“你的第七次申诉,”李监狱长咳了一声,“被驳回了。”
“那——我的《提请减刑报告》目前怎样?”
“张决,你懂法吗?”
“我懂。”
“我问你,犯人减刑的前提是什么?”
“认罪服法,确有悔改。这是《刑事诉讼法》第221条第2款和《刑法》第789条规定的。”
“很好。”李监狱长点了一下头,“我问你,你两次越狱,这是证明悔改吗?你七次申诉,能说是认罪服法吗?”
张决顿时哑口无言。
“回去,好好劳动,全心改造。这两个月的劳动津贴,我给你按最高标准发放!”
12
“沥青一般分为三种,一种是天然沥青,储藏在地下,形成矿层或在地壳表面堆积;一种是石油沥青,是原油蒸馏后的残渣……”
这是在上技术课。第四监区第一楼的六十多名犯人坐在教室里,认真听取监外的兼职教员讲解沥青的产生和应用。
“还有一种是煤焦沥青,是炼焦的副产品,即焦油蒸馏后残留在蒸釜中的黑色物质,它与精制焦油只是物理性质区分,没有明显界限。不过,上述三种沥青一般都有共同特点,它们含有苯、蒽、萘等,这些物质有毒,加热时会散发特殊的难闻气味……”
“哇——”张决感觉内心一搅,眼前发黑,终于不可扼制地呕吐在课桌下面。
13
张决决定实施第三次越狱。
对他来讲,在监狱里哪怕再多呆一分钟,都是对他生命的最大侮辱。他从小到大,被人打过,被人骗过,被人骂过,惟独没有被莫须有地限制过生命的自由。现在来看,原来这才是最可贵的。
两个月来,监狱几乎没有出过外役,在王铁副监狱长的几次反对下,将来的外役恐怕也会大大减少。与此同时,王铁副监狱长加大了狱内企业与社会的横向合作,请相关专家和技术人员到狱内培训犯人,树立骨干,又费尽心力向上级监狱管理局争取了一笔资金,更换和改善了一些生产设备,同时提高了犯人的劳务报酬。对于张决,王铁副监狱长其实一直没有掉以轻心。所谓没有掉以轻心,当然并不仅仅指防止再逃,而是他一直对张决怀有感触和同情,准备找适当机会,向有关方面做详细的调研和汇报,争取彻查缘由。
张决不知道这些。张决只是在想,两个月来没有外役,真是害煞了他。不过话说回来,像张决这样的累犯,已经被作为重点监管人员对待,也就是说,即便有外役的机会,也不会点到他的名字。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仍要越狱,只有在狱内多想办法。
张决为此苦苦思索了三天。
下午,第四监区六十多名囚犯在汽车配件厂的车间做工。十几排流水线上,分布着众多身穿同机器颜色一样灰暗的囚服的犯人。车床的声音巨大地轰鸣着。厂房上空的换风机管道密密麻麻排列着,像人的肠子一样,却依然减轻不了车间内的闷热。张决一口气忙碌了近两个小时。看看无人注意他,他就来到车间一角的水池边涮毛巾。那里紧邻汽车排气管生产的切水和冷却处理台,在旁边杂乱的工具箱里面,堆放着一纸包崭新的钢锯条。
张决注意它很久了。
张决佯装弯腰擦脸,快速地抽出两根锯条塞到袖管里,等到他若无其事准备离开时,才发现对面的厕所门不知什么时候洞开着,“老蔫”正站在那里看着他。
张决感觉心“咚”的一跳。锯条对于囚犯来说,谁都知道那意味着什么。仅仅凭此,张决很可能真的一辈子就完了。反过来说,能够举报此类事件的人,马上会被考核加分,甚至立功受奖。
张决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他还没体验过越狱被当场抓住的滋味,如果有,大约现在就是。
“老蔫”的目光越过张决的头顶,沉默而坚定地看着远处。他和他擦身而过。
“张决!”车间的管事犯人走过来喊他,“快下工了,马上做计件统计,就差你了。”
即便是将锯条放回原处也来不及了。张决慢慢地回到他的机床边。
晚上吃饭的时候,张决不巧正和“老蔫”坐在一起。那是靠近剩菜垃圾桶的一个角落,谁也不愿去。饭是据说去年发洪水被浸得发了霉的大米,两只窝窝头,菜是一个水煮加盐土豆,一碟腌黄瓜。
两个人不说话。张决吃第二只窝窝头时,一个丝状的东西扯在他的嘴里和窝窝头之间。他把窝窝头掰开来看。
“没有人留这么长的头发!”张决把丝状物捏在半空中盯着,“这里是犯人食堂!”
“那不是头发,”“老蔫”的脸阴郁得像被卤过的萝卜皮一样,“那只可能是男人的阴毛。”
每个囚犯的饭是定量的。如果不把它吃完,那就意味着挨饿。张决想了想,把剩下的窝窝头吃掉。
“老蔫”似乎得意地舒了一口气。
“我知道,你不会举报我。”张决压低声音说。
“老蔫”的碗停在下巴处,他瞪着张决,“我心里已经很痛苦了,你竟然还在取笑我。”
“谢谢你。”张决说。
一个犯人走过来,向垃圾桶里吐了一口痰。两个人不说话。等到那犯人离去,“老蔫”说:“我觉得你不应关在这里,而是精神病院。”
“为什么?”
“你绝对有精神病,”“老蔫”一动不动地说,“无数的人羡慕你,也恨你,你让一切想要越狱却无法得手的人发疯。”
张决看了看身后,没有人注意他们。
“这次不了。”张决说。
“老蔫”不说话。
“我只是有些好奇,你为什么这样对我?”张决问,“你可以当时就举报的。”
“实话说,你对我没什么意义。”“老蔫”专心致志
地吃他的土豆,“两年徒刑,我已经度过一半了。我就是每月加一万分,也不可能再减刑。”
张决笑了一下。
“你也许应该抓紧时间,这一阵子戴监区长的手气好极了。”
“我明白。”张决说,“我知道他值班的时候总找人陪他打麻将。”
“老蔫”的脸上露出难得的笑容。
“如果这次我能活着出去,逢你过生日,无论我在哪里,我都打电话给你讲一个你爱听的笑话。”
“不,”“老蔫”摇摇头,“笑话只能当面讲。你得给我当面讲。当然现在我们说的不是。”
“现在不是。”张决想了想,说。
14
刚刚进到走廊,张决就听见监舍里传来剧烈的扭打声和粗野的叱骂声,中间夹杂着一个人的呻吟。
张决走进去,看见“老K”正一手拽住马二刚一只膀子,另一手打向马二刚的脖子,马二刚的嘴角已经淌出了血丝。
“干什么你?”张决插在两人中间,用力扳开“老K”的胳膊。
“妈的,这小子是监狱的耳目,上次老子开玩笑说我是无期徒刑,最应该越狱,第二天就被管教找去骂了一通。这次我捡到五块钱没有交公,又被上头扣了两分。全是这王八犊子告的密!”
“不是我!”马二刚立刻反驳。
“妈的你还嘴硬,”“老K”抡起胳膊又要打,“只有你有机会整天在外边转,你跟管教最亲近。”
张决架住“老K”的胳膊,将他用力向床边推,“老K”一拧身,指着张决骂:“我看你也不像个好东西!你想找死是吧?”
还没等张决说什么,“老K”一拳打过来,张决的左面颊立刻重重地撞在墙上。
“你们干什么?!”戴监区长和另一名管教听到吵闹声后赶了过来,两个人手里都提着警棍。
“没什么,没什么,”“老K”立刻满脸堆笑,“这俩小子比摔跤看谁力气大,让我给拉开了。嘿嘿,体育锻炼么,闲着难受。”
戴监区长看了他们三人一眼,张决站在那里并不说话。旁边的管教说:“以后不许在监舍内做任何活动,明白吗?”
“明白明白,”“老K”甩了甩膀子,“要活动也要到外面去。”
晚上上文化课,张决没有去。按上级有关规定,囚犯除了技术课,文化课凡是达到大专学历以上的,可以不参加学习。张决是大专毕业,自然可以免除坐冷板凳。但他白天已跟监狱教育科请求并得到同意,借到一台录音机和一摞英语磁带,在监舍内自学英语。
“Hs is fond of music,”(他喜欢音乐)
“He is fond of music!”
“She agreed with me,”(她同意我的看法)
“She agreed with me!”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世界上没有什么新奇的事物)
“There is no new thing under the sun!”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窗外的一切都仿佛在夜色中沉沉睡去。张决开大了录音机音量,就在那不绝于耳的朗读和英语歌曲中,张决抽出锯条,飞快地锯那窗户上的铁栏杆。
仅仅听完一盘磁带的工夫,张决已将一根铁栏杆差不多锯断了。他只保留一点细微的连接处,使它并不断掉,锯出的空隙用牙膏掺灰土给抹住。现在看来,这是一扇完整的铁窗,然而它形同虚设,它只待了解它的人瞅准机会轻轻启用。
同监舍的犯人们上完课回来,张决正在收拾他的磁带。“老蔫”若有所思地看了那些东西一眼,问:“里面讲笑话吗?”
“不,是英语对话。”
“你学英语?”
张决笑着点了点头。
“老蔫”不再说什么。临要打水洗脚的时候,“老蔫”突然问了一句:一中国怎么说?”
“China,”张决说。
“差哪儿?”“老蔫”拙笨地念了一句,“这是英国人规定的发音吗?”
“我想是吧。”
“差哪儿?”“老蔫”是个铁杆中国国球迷,“不,中国,哪儿也不差!”
15
桔梗是一种主产于东北山区的草本植物,主要用于中药。它具有祛痰、镇咳、消炎、降血压等作用,每年秋末收割。它的别名有包袱花、四叶菜、土人参等,朝鲜人也称它“道拉基”,做酱菜食用。过去有一首朝鲜民歌《桔梗谣》在中国颇为流行,唱的就是它。
桔梗采收后,需要及时刮皮、晒干、打捆,这些工序,繁琐而辛苦。这一年的深秋,外地一家制药厂以来料加工的形式,与监狱签订合同,将大量的桔梗送往大腾风监狱,犯人们加工完后再如期收货。
每当秋风吹来,晾在操场地面上的那些像薄地毯一样的桔梗,便发出阵阵的清香。它们穿进车间,穿进食堂,也穿进监舍里。而每当闻到这股气味,张决就格外感到一种焦灼不安。
一连两天,张决无论走在哪里,都异常地感觉到背后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在暗中监视他。全监舍有七八个犯人,他弄不清这双眼睛来自谁,然而昭然无误的是,它肯定只属于一个人。弄不清楚这双眼睛,他就无法实施他的计划。
自第一次越狱以后,张决相信监舍内确有狱方的耳目。一些细微的事实已经证明他的判断。耳目又叫内线,官方的说法是特情。在监狱里,耳目的设立只能是来自罪犯本人。一般来讲,狱方与他们保持单线联系,也就是说,一个干警可以领导多个耳目,但一个耳目不能被多个干警领导。这决定了它的保密性和政策性。
张决最大的怀疑对象是同监一个叫景路的犯人。如果是道听途说,张决尚不会相信,但是那一天,确实是张决在去图书室翻阅资料的走廊里,在狱政科的门口,不期然听到了里面拨打外线电话的声音。
“对。大舅,我是景路。监狱的那批汽车配件,你收货后尽快把款子打过来。好,好,要快!”
撂下电话,张决听见景路对狱政科长说:“我大舅的厂子把购货款下周一打过来,这样,我的减刑没问题吧?”
“应该没问题,”狱政科长说,“回头我跟李监狱长碰一下头,你这属于促进监狱企业经济发展,是立功表现,减刑两年绝对没问题。”
张决当时赶紧走掉了。
不过,张决现在想,对“老蔫”也绝对不可掉以轻心。有时候,最危险的最安全,反过来,最安全的也最危险。毕竟“老蔫”对他掌握的情况太多了。
下午,在操场上劳动完毕。那些铺在地上的桔梗,很快就要被装入麻袋运走了。回到监舍不久,张决碰见戴监区长将“大款”叫出去:“你的姐姐来探监。”
按规定,犯人每月只有两次亲属探监机会。这个“大款”,张决清楚地记得,他本月的探监已经达到两次了。这禁不住让张决心生疑窦。
第二天上午,张决和几个犯人正在监舍内下象棋,戴监区长再次出现在门口并叫走“大款”:“去提讯室!”
二十分钟后,“大款”神情沮丧地回来了。张决佯装弯腰扫地,凑近“大款”身边,快速观察他的两只手掌——那上面没有红印泥!
张决什么都明白了。
戴区长找他,并没有去提讯室,而是借故在了解
其他什么情况。
当天晚上,众人都睡熟的时候,张决起了两次夜。一次是将没有关严的窗扇关紧,免得凉风吹浸;另一次是上厕所小解。他发现,第一次,“大款”偷偷在床上翻了一下身,第二次,则干脆也装作上厕所跟在张决身后。那时候,张决心想,必须得想其他办法了,否则一切都化为泡影。
16
这是轮流放风时间。监狱的广播里,正在播送本市新闻。犯人们三三两两漫步在操场上。操场的另一边,装满桔梗的麻袋已排列整齐,这可能是本年度最后一批来料加工的交易了。远处的工厂里,传来机器巨大的轰鸣,它使脚下的土地,似乎有一点微微颤抖。张决脚上穿的是一双崭新的球鞋,洁白,弹力,更重要的,轻盈,敏捷。
“老K”正和几个犯人站在那里抽烟,时不时地搔几下刚剃短的脑壳,他的脸颊映着夕阳的反光,偶尔从那光线里,可以溅出说话时的唾星。
张决慢慢走过去,像是要加入他们的谈话。快要走近时,他对“老K”说:“我想和你锻炼锻炼。”
“老K”并不笨,他明白张决什么意思。他说:“你活腻了?”
张决一下子就从身后抽出一根木棒。“老K”见状,立刻摆摆手,吐掉烟卷,笑着说:“别,没什么,我们可以谈。”
几个犯人立刻走掉了。张决握紧木棒,猛然下蹲,一棒子打在“老K”的腿上,“老K”嗷的一声惨叫着,两只手伏在地上。
张决接下来的击打全部落在“老K”的后背和肩膀上,不到两分钟工夫,“老K”已是手足筛糠,面如死灰。在管教们跑过来之前,张决对几乎人事不省的“老K”低声说的是:“我再也不会见到你。”
张决被立即关押了禁闭。这是不用说的,犯人内讧与袭击管教同罪。因为正是晚饭时间,监狱方面担心此事引发暴狱反应,连饭也没让张决去食堂吃,直接就把他带到禁闭室了。两个干警仔细搜索了张决的衣裤之后,确信没什么问题,把他关进了狭小而憋闷的禁闭室。
随着两道铁门的轰然锁闭,张决站在禁闭室里轻轻吐出一口气。他撩开自己的衣衫:在裸露的胸膛那里,粘着一条黄色的胶带。他揭开胶带,里面露出一把崭新的锯条!
直到晚上九点钟,值班的戴监区长才想起该给张决送饭。而那时候,他又琢磨该如何打发面临的漫漫长夜,那无疑是到门卫那里,再约好两个岗楼哨兵一起打打麻将。他把饭送给张决,并不马上就走,他搬了一把椅子,坐在禁闭室的第一道门外,抽了两支烟。
戴监区长说:“这次你要是再把马桶弄堵了,我就把它套在你头上让你出来。”
张决吃了两口干粮,说:“这次我要是再弄堵了,你就把我装进马桶里让我出来。”
戴监区长说:“我知道你这一辈子就这么的了。”
张决说:“咱俩都一样。”
戴监区长说:“你什么意思?”
张决说:“你看守我一辈子,其实也是我看守你一辈子,谁也没占便宜。”
戴监区长说:“你再胡说八道,我就抽你嘴巴子!”
张决说:“那要看你有没有力气像我这样先吃一碗饭。”
戴监区长说:“得,不跟你贫了。我去岗楼那里视察一下,回头找你算账!”
戴监区长站起来,锁好两道铁门,脚步声渐渐远了。张决知道他去做什么。他耐心等到子夜时分,激动得尿了不止一泡尿,然后勒紧裤带,身体呈“大”字形蹭上室内两墙之间,掏出锯条,开始锯通风窗上的铁栏杆。他锯了不过一小时,一条铁栏杆就被锯折了,再用力一扳,栏杆弯掉,眼前豁然洞开。
张决轻手轻脚地从禁闭室跳了出去。广袤的操场上,阒寂无人。远处的监舍灯光零星耀目,他知道凭着光学的原理,他可以看到那里,那里看不到自己。他走到禁闭室外的一个墙角,扒开草丛,拾起白天藏在那里的一根两尺长的铁线,然后快步朝那些装满桔梗的麻袋跑去。张决只用了十分钟不到的时间,就把二十几只麻袋搬到一堵高高的狱墙下。他把它们垒垛起来,然后爬上高高的狱墙。在狱墙上,他脱下衣服在手里,用它握住那根两尺长的铁线,向电网上一触,立刻,电网的零线和火线交混,火光一闪,远处传来巨大的“嘭”的一声,继而四周一片漆黑。
电断掉了。
在监狱内的报警枪声尚未中断之前,张决的身影已消失在狱墙外沉沉的夜色之中……
17
……三年过去了。
18
“那一个是吗?”
“做乜啊?”
“我想看看”。
“你系度做紧乜?”
“你说普通话行吗?”
“可以。”
“我就是想问,”张决对那个碟片商店的老板问道,“你这里有《爱情》这首歌吗?”
“有的。”那个五十多岁的高颧骨老板说,他拿了一张碟片递给张决。
“郭富城的?我不要郭富城的。”张决说。
老板又拿了一张。
“许美静的?也不是。怎么都叫《爱情》?”张决摇摇头。
老板又找了一张,“这还有莫文蔚的。”
又黑又瘦的张决望着远处的楼群,那里有他极其陌生的广州长途汽车站。是的,三年来,他打过无数次的短工,却无法得到一份固定的工作,他经历过无数座城市,却没有留下一丝的印象。
“你到底要谁的《爱情》?”老板眯着眼睛问。
“林志颖的。”
“没有,那是多年前的老歌啦,你有十年没听歌了吧?”
张决说不出话,他慢慢转身走了。他感到很饿。路过一个简陋的卖包子的小摊前时,他忍不住买了两只包子吃。他不知道那是什么馅的。为了不让人注意到他的面庞,他捧着包子,转向路边的报纸橱窗佯装边吃边看。蓦地,在一份刚刚出版的《人民法院报》那里,他的眼睛不动了:
××市中级人民法院公告
……鉴于该故意杀人案已告破,犯罪真凶已被逮捕并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本院决定撤销对张决的刑事判决。请张决见到本公告后,尽快回本院办理相关手续……
远处响起闷雷,似乎快要下雨了。张决把嘴里嚼着的包子吐了出去。在街道上,行色匆匆的人们没有一个听清张决的自言自语:
“好啊,跟我玩这一套,我才不会上当!”
张决拔起脚步,朝长途汽车站相反的方向走去。他记起了多年前一个叫不出名的狱友跟他说过一句话:要想逃得更远,必须走没有沥青铺过的道路。
迎着杂乱的车流,张决的耳边响起了一种奇怪的声音,它让他稍感迟疑和陌生,不过还是那么让人心颤和温暖:
很久以前梦想飞飘到山头那一边看看什么是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