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水湾旧事
2007-05-15董桥
董 桥
染心
当代武汉刻竹名家周汉生给我寄来10篇写刻竹心得的随笔,每篇八九百字,经验勾描学问,实践衍化真知,不见了历代雅人歌颂手艺文玩的浮词,许多观点包藏的反而是作坊寒窗下运刀与构思的艰苦,我读了一遍,消闲的情趣都在,启蒙的喜悦也在。认识汉生老弟那么多年了,爱惜他的竹刻也那么多年了,我真高兴他退休离开大学终于愿意写写他用功最深的这门艺术。中国竹木牙角雕刻走过了很长的路,流派的发展和风格的渊源丝毫不谙的文人抄抄改改都凑得出好几本专书,创作的反省和传承的领悟竹人不写谁也写不到肉。
周汉生那篇《用刀如用笔》说,竹材里的竹丝结构非常特殊,都平行排列,用刀不慎极易劈裂启层,授徒刻竹于是必授口诀说“先断横纹后刻直丝”,“一去一回都要顺丝”。碰不到竹丝而只刻在薄薄竹青层上的毛雕不算,刻竹其实都要严守顺丝运刀的原则,用一刀去、一刀回的双刀刻成。嘉定文人吹捧乾隆竹人周芷岩开创南宗山水入竹,说他“用刀如用笔”,一说说了几百年,那是蒙人的!周汉生说,传统文人书画情结浓重,往往只看拓墨不去查验刻件,以为用刀真可如用笔:“刻者见有人捧,自也不愿实话实说。”我原想写一写家藏周芷岩紫檀刻字笔筒的字刻得笔意磅礴,汉生一声棒喝,我真不敢乱给周芷岩戴高帽了。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古旧文化变成毒草,香港老一辈收藏家就在那段暗淡的年月里邂逅那样灿烂的文化遗产,大有大买,小有小玩。我逛古董街尽管晚了好些年,还算赶上最后一班列车,捡了些销魂的小木器、小竹刻、小玉件、小古砚、小字画。那是小襟人物穿过月亮门瞥见平儿钗影的惊喜!
浅水湾旧事
四十多年前初来香港那几年我常去浅水湾。申石初先生的好朋友俞老伯住在浅水湾酒店附近,他是老上海洋派人物,午觉醒来喜欢散步到酒店里喝下午茶,吃张爱玲喜欢吃的scone。申先生也喜欢,每隔十天半个月总约我一起去陪陪俞老伯,一起在下午茶座上聊天聊到夕阳西下才进城。俞老伯收集了许多明清木制的文房用具,笔筒、镇纸、书箱、砚匣、笔格、笔屏、笔床、秘阁、压尺、墨匣,整整齐齐考究得不得了。他教我们认识木头,酸枝、楠木、榉木、桦木、紫檀、花梨、黄杨都是我那时候学着分辨的。
张爱玲回顾写《倾城之恋》的往事说,珍珠港事变那年港大放暑假,她常到浅水湾酒店去看她母亲:“她在上海跟几个牌友结伴同来香港小住,此后分头去新加坡、河内,有两个留在香港,就此同居了。”她说香港沦陷后她还常常远道步行去向他们探听开去上海的船期。他们给她的印象并不深,只能算是受战火影响最大的熟人,《倾城之恋》大致还是写了他们的故事。张爱玲说欧洲战乱,香港更是远东的Riviera了。我那时候爱读毛姆小说和毛姆传记,也觉得浅水湾那一带最像南欧地中海边上的度假胜地。
老小说里的人物好像都不必做事,不必上班,日子过得很清闲,申先生常说俞老伯是活在小说里的人。“是《金粉世家》还是《海上花》还是《月亮和六个便士》?”老先生有点不服气。他说他战前战时战后在上海苦苦支撑先人留下来的生意,一九五一年来香港试探一下商情觉得风险不小,干脆闭门坐公寓吃老本:“命中缺木,玩玩木器心里踏实!”他们家的厨娘最会烧狮子头,俞老伯说狮子头关键在颜色,要像旧楠木,老了是紫檀,嫩了是黄杨!申先生说此论可入《世说新语》。
俞家过年装糖果蜜饯的葵花形紫檀大雕盒最漂亮,盒面嵌八件一套古玉牌,庄严大方里透着贵气,是俞老伯和俞老太太最贴心的宝贝。“一九五五年冬至那天捡到的。”他说,“天快黑了,我走出中环高罗士打行,一位讲上海话的中年汉子悄悄走过来对我说,过不了年关了,家传这件乾隆年间宫里的精品忍痛捧出来应急。我拉他上楼借朋友的办公室说话,打开包袱一看,这件八宝盒简直是博物馆货色,我傻眼了,六百五十块美金当场成交!”
古玩聚散的故事往往给古玩染上薄薄一层动人的沧桑。周绍良先生大跃进饥荒时期在济南街上碰到刘青岑后人变卖家传故物易米,他匆匆买下《槎河山庄图》手卷和余清轩家藏名墨;手卷辗转赠给山东博物馆,名墨好像也捐给了故宫。俞老伯家里花梨木浮雕梅花笔筒申先生分外喜爱,说是最销魂的暗香。“听我母亲讲,这是柳亚子送给我父亲的。”老先生说他们都是南社的诗人,好吃好玩,品位又高,瞧得上眼的文玩都跟他们的诗一样标致。
张爱玲也忘不了《倾城之恋》里一些标致的句子:“如火线上的浅水湾饭店大厅,像地毯挂着扑打灰尘,拍拍打打,至今还记得写到这里的快感与满足!”我倒不记得那幅地毯了,依稀记得的是大门石阶两边那几盆花草在午后的阳光下像迎送宾客的一群俏丫鬟。忘了是走廊还是阳台上的那一地方砖,俞老伯说是跟澄泥砚一样泛起虾头的土红。最牵情的自然是眼前那片海,比青花更青。
七十年代末我在英伦接到申先生来信说俞老伯辞世了,留下一幅齐白石的花卉斗方给他。又过了七八年,我偶然在一家古董店里看到一个浮雕梅花酸枝笔筒,八分像俞家收藏的那件。我买了带去给申先生看。“真像,像极了!”他说。“好好赏玩,也算纪念一段老去的岁月” 。
翠玉簪
那天她告诉我们说陆小曼第一任丈夫王赓读完清华到美国读西点军校,跟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是同学,班上还有Ernest Simpson,妻子是改嫁逊位英皇爱德华八世的Wallis Simpson。她还说辛普森二战时期在上海,是美国领事馆一等参赞,王赓向日军献地图疑案中的那张机密地图,其实是王赓带去找辛普森研究开炮攻打日军司令部的事情。她说王赓那时候根本不在军中,是在宋子文手下主持盐务缉私,十九路军向宋子文借调他去整顿炮兵团:“王赓天生粗心,美国领事馆变成日军军部都不知道,走到门口让日本宪兵逮住了!”
听她说话,我只觉得她的脸真好看,四十几快五十了还那么纤秀。听说她正在写一本陆小曼传记,满箱子材料都带来香港等着移民美国。听说她凭陈从周先生一封信到福煦路四明村敲开陆小曼的家门,陆小曼抱病跟她聊了半个下午。“王赓的资料我不多,”她说。“他1942年病死在开罗的尼罗河边,盟军把他葬在英军公墓里,够惨的!”
1967年带我去看这位翠大姐的周先生,是翠大姐的表弟,那阵子正忙着替表姐打点迁居美国的杂事,硬要我跟他去见一见这位才女:“去了保证你不后悔!”他说。
周先生说,翠大姐芳名里一个翠字应在她发髻上那枝翡翠簪子,早年在上海长年别着,是光绪年间水汪汪的冰种极品,雕了两朵含苞栀子花,做功玲珑:“衬在乌亮的秀发上简直徐燕孙丹青里走出来的庭园仕女,一位春申公子动了心,替她起了个标致的小名翠玉簪!”
翠大姐的小客厅里挂着一幅陆小曼的浅绛山水,是癸巳年画的,题了两句诗,下署“小曼陆眉雨窗试笔”。她起初跟刘海粟、陈半丁学画,后来跟了贺天健,做诗倒是汪星伯的学生了。那幅画尺幅不大而烟雨浩淼,深浅点染之间烘托出梦落潇湘的文人沧桑:“那是她那一辈人天生的气韵,”大姐说。“英文法文那么好,毕生终归难脱纳兰词里春堤鞭影的牵挂!”
周先生问起那枝翠玉簪,她转身踱进卧房拿了出来:“我的守护神!陆小曼都着了迷了。”她轻轻巧巧把簪子别上发髻,抿嘴一笑,有点腼腆。我一眼瞥见她鬓角上那几绺白发,凄清如雪后的一剪梅。
拜月
我这一代人从小消受严厉刻板的管教,死背古籍,死读诗词,死练书法,死做文章,基本功虚弱大人绝不姑息,取巧偷懒的勾当简直死罪。“郑曼陀的工笔画有规有矩,比猴子打翻酱缸的抽象画艰深万倍,”钟老师说,“读书做人亦当如此,法度岂可荒废!”我到老瞧不惯抽象艺术自是年少灌输的偏见。郑曼陀确是高手,他跟周慕桥学艺,常用炭精粉擦出图像明暗,再靠水彩淡淡渲染,美女立时活了,肌肤几乎吹弹得破,难怪老师晕了!
初中毕业那年,我的画片已经装满五个纸皮盒,分类集藏:钱慧安、杭英还有周慕桥、郑曼陀归为上选之品;谢之光是我的偶像,从来专匣珍存。他的仕女图先是走费丹旭之路,工秀纤丽,撩人情思;背景敷设的花树亭台和香闺绣榻更是八窗玲珑,与五官的勾线一样融入篆意!开明书店老板说谢之光其实是周慕桥的学生,都受老画师吴友如启蒙,先后在南洋和英美烟草公司任职,画了大量月份牌和广告画养家。他的国画倒是在张聿光的上海美专苦练出来的,八大山人、石涛、任伯年、齐白石他都观摩,晚年独创大写意,筷子破布调羹都成画具,还拿毛笔蘸取墙角积灰入画,效果奇妙!
那段画片恋情匆匆消散,十七八岁从南洋回台湾升学我一张也没带走,读完书母亲来信说:“蕃邦潮热,画片早已霉烂,似宜快快丢弃才好!”我书房里现在挂的那张杭英原版化妆品月份牌倒是年前坊间看到买回来的,加上箱子里那几幅谢之光的工笔真迹,无非为我青涩的旧梦寻回了一点念想:明月前身终于化作流水今日的粼粼倒影了。
香港一位认识谢之光的前辈曾经对我说,谢之光笔下美女跟上海堂子名妓芳慧珍很像,上世纪30年代他果然跟元配离婚迎娶芳慧珍,一子一女跟继母相处得很好:“‘文革时期家里穷,谢先生买不起蛋糕买大饼充饥,走到静安公园草地上翻跟斗打太极开心半天!”
今年年初,我的朋友在内地替我买到一幅《拜月图》,裱褙古旧,画意古旧,该是谢之光1949年之前的旧作:我偏爱那样古旧的光华。
吉庆栈
那所老房子战前是个存放香料的大栈房,战后徐老先生买下来改成三进唐山宅院,外墙不动,正门几级雕花台阶和那道门槛依旧,门楣上乌木金字的“吉庆栈”老牌匾也舍不得拆掉,斑驳里沁出岁月的尊严:“翁同龢的神品,了不起!”徐老先生说。老先生是我同学黄豆的叔公,清末秀才,辛亥革命后去南洋做买卖发了大财,晚年归隐吉庆栈读书、写字、玩古玩,最高兴我们几个少年人到他书房里听他讲故事,吃栈里厨娘做的荷兰糕点。
是1958年的事了。书房那幅“叩锈室”横匾是徐老抗战时期托人到新加坡请徐悲鸿写的,暗黄虎皮宣纸衬起沉郁的墨色十分好看。他说橘子皮古玉带点血沁叫叩锈,难得极了。我们都说书房枣红色的方砖地板真像他说的蜡泪红古玉,一堂紫檀家具又像一组一组的剑王必,那两壁枯叶色泽的线装书倒是最迷人的玉中秋葵了。老先生听了开心,绕过七扇雕填围屏打开铁柜拿出两件玉器让我们开眼界。“三代的玉环,三代的玉辋头瓶。”他说,“刚住进吉庆栈那年书房闹鬼,天天晚上传出女人的饮泣声,做了法事不哭了,换来的倒是我书桌上天天早上都出现几丝长长的头发,痴情得很!事过半个多月,正巧唐山来的一位老同乡等钱用,卖了这两件宝贝给我,我想起古玉辟邪的传说,试试镇在书桌上,奇怪,头发从此都不见了,我竟有点牵挂她”!
过了好多好多年,我在香港渐渐遇到一些精美的古玉,读的参考书一多,我几乎可以肯定记忆中徐老那两件宝贝并不是夏、商、周的玉器,是5000多年前良渚文化的出土珍品;甚至他长年贴身系着的那件玉猪龙也是典型的红山文化佳作。那是中国南北两地两大著名的原始文化:辽宁西部一带的红山文化和太湖流域一带的江南良渚文化,都是1930年代以后步步浮现的考古成绩。徐老那一代收藏家来不及跟上整个发展过程,藏品里岁数老的只好都说是三代古器,雕工精致的断代都断在春秋,在两汉,在唐宋。他说的玉辋头瓶是乾隆皇帝率先说的,现在都叫玉琮了。我在吉庆栈里见过的几位老先生都说收求古玉要收北方玉不收南方玉,周肇祥民国初年写的笔记也说南方卑湿,玉器入土两三百年全腐烂了,说他在琉璃厂看到的尽是北方高原古冢挖出来的三代秦汉奇品。我90年代初从大雅斋黄老先生手中先后买下两三件良渚玉环的时候,徐老墓木已拱,闹过鬼的吉庆栈听说也老早拆掉了。迷恋古玉那几年,我其实常常想起老先生教我审度玉器风格的口诀:春秋繁复,秦汉细疏,唐宋密美,明粗清精!
遐庵藏竹
我很想去美国看看叶恭绰留传给他女儿叶崇范的那批明清竹刻。叶先生浮沉政海,震铄艺林,一生藏字画,藏珍版,藏宣炉,藏古尺,藏名墨,藏印章,藏砚台,藏笺纸,藏古泉,藏竹刻,慨叹几十年变乱频生,流离颠沛,藏品毁于兵燹者十之六七,另有一些分与家族,还有一些应急易米,广州一次回禄之灾,更又失去文物八大笼,菁华殆尽了。那件晋代王献之《鸭头丸帖》原是镇家之宝,有一年生计窘迫,竟也卖给上海市博物馆,一字千金计,十五字名帖换得一万五千金,历代名家题跋都不给润笔了!
隐约记得写叶恭绰的文章涉笔竹刻者甚少,他的《遐庵谈艺录》谈竹刻者也不多。叶恭绰集藏竹刻的经过他不写别人写不了。其实我最想读他集藏文玩的轶事。园翁说,听早年跟叶先生在陆羽一起喝过茶的前辈说,遐庵随兴漫谈文物故事确是格外动听。美国那本图录上刊登的叶家藏品王梅邻《秋声赋》笔筒我印象很深,雕的是窗内欧阳子摊书夜读,窗外童子瑟缩檐下,庭院连荫,古树茂密,枝叶吹斜一向,大见秋风威势,背面阴刻赋文七行,小楷古秀入骨:“据闻遐翁说过他的好些竹刻都是陆丹林在坊间先留意到的。”园翁说,陆丹林是名画家,跟叶遐庵交情很深,此说也许可靠。
20多年前我迷上竹刻,园翁和我有空常到中环翟先生开的古玩店闲聊。有一天,翟先生拿出两件竹刻给我们看,说是一位上海太太寄卖的,一件是王勋刻的班婕妤臂搁,一件是无款《秋声赋》笔筒。臂搁浅浅浮雕西汉才女手执团扇婷婷之姿,题“汉班婕妤,扶风人,敦礼娴雅,曾作《团扇吟》传于诗什间,奇女也。己亥冬月竹名王勋刊”,竹色枣红,包浆动人,索价也合理,我要了。《秋声赋》布局与叶家那件相似,雕工略逊,刻字略呆,园翁觉得尚可玩玩,一问价钱,立时放弃!
名堂再大的竹人传世之作是真是假殊难定论,我不信专家,不信权威,只信优劣,只信器龄。叶先生那两件吴之款《迎鸿图》笔筒,一件精妙,一件稍弱,年份倒是康乾无疑,够老了。吴之的生平历来专家抄来抄去都那么几行:康熙时人,字鲁珍,嘉定人,工人物,工花鸟,竹刻尤称名手,发明薄地阳文最为工绝,天津马令延为上客,马令去官,从之偕往,不知所终;精制笔筒有贡入内府者,高宗问鲁珍何人?侍臣据《南村随笔》以入奏,鲁珍之名由是大噪!
选自散文集《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