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颗纽扣
2007-05-14里·梅纳德
里·梅纳德
我匆匆穿过潮湿阴暗的街道赶往医院,坐在了母亲病床旁边。母亲灰白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双眼闭着,但不时微微颤动,仿佛正想着心事。我望着她暗忖:“母亲是否知道我来了?是否知道我是她儿子?”
我把手伸到大衣的襟下,摸到一颗缝在里子上的旧纽扣,就在我胸口的上方。它是棕色的,扁圆形,曾缝在我穿过的每一件大衣的里子上。关于这颗纽扣的来历,一切恍如昨天。
我们一家四口住在美国东部一座大山深处,过着勉强温饱的生活。
我儿时满脑子幻想,总觉得不该待在这地方,一有机会就逃跑,但无非跑进深山或沿着河流走到下游去。不过,这阻碍不了我,有一次,我因为觉得在家里受冷落,又逃跑了。
这次我跑进了树林。我这么做,就是天真地要让母亲知道她不对,要让她难过。
我在树林里又冷又饿,只好在寒夜的月色中跌跌撞撞地奔回家。但母亲不见了,她这时应该在家的。
火炉熄了,屋里很冷。我奔出门口,在坚实的泥地上绕屋跑了一圈。接着,我沿河边朝400米外一位邻居的家跑去,沿途不断有又尖又硬的灌木枝条抽打着我的脸。
“孩子,你妈妈不在这里。她白天来过,没说什么,只把你妹妹留下,就匆匆忙忙跑了。”
“跑了?为什么?她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也许母亲早就想逃离这个地方。毕竟,她在家里有什么好做的呢?这里没钢琴,也没谁懂得欣赏她那动人的歌喉。可她为什么竟把我一个人丢在这儿?
我走到岸边,捡起几团泥土扔到河里,扔向柳树。这时,我看见有棵柳树上挂着母亲的一件旧外衣。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过脑际:母亲跑了,跑到河对岸的肯塔基州去了!我朝四周不停地大喊:“妈妈!”直到声嘶力竭。
我走到那件外衣前。我觉得它是母亲已离弃我的象征,把它扯了下来撕碎,扔在地上使劲用脚踩。有一颗扁圆形的棕色纽扣脱落在了我手掌上。
最后,我把那外衣抛到了河里。
回到家,我不想进屋,便去马棚找了张给马盖的破烂毯子,裹住身体坐下,希望这毯子能帮我抵御寒夜的潮湿冷风,融化结在心头的冰。
第二天早晨,我还在那里守着。晨曦徐徐越过山脊照到山谷里了,我看见母亲沿着泥路朝着房子走回来。身上的披肩和头上的红发泛着金光。她走路姿态优雅,我们谁都比不上。
母亲见到我时一言不发,我看得出她在生我的气,怪我昨天出走。
炉火生起了,屋里渐渐暖和起来。我悄悄走进厨房,坐在屋角的木柴箱上。母亲说话了,她说上游有个妇人病了,她曾去帮忙。
“可我在河岸上看到了你的外衣。”
“我的外衣?我把它给了邻家的女孩穿。我有披肩,她却连外套都没有。你知道,她身体不是很好……看来她并没把衣服穿回家去。”
母亲看着我,知道我正在想什么———她昨天离家出走了。
她缓缓地说:“坚强的人是不会逃避困难的。但如果前面有美好前程,他们会去追求。”
母亲给我端来早餐,有饼干和熏猪肉。我知道她原谅我了,可我始终没告诉她我曾怎样对待她的那件外衣。
岁月流转,此时我坐在洁白的病房里,握着母亲的手,手指轻抚着大衣内那颗纽扣。我这辈子曾经几千次要逃避困难,但只要摸摸这颗纽扣,逃避的念头就立即打消了。
我紧捏着纽扣,心里知道:母亲无论要往哪里去,总会知道自己的方向。
(石景琼摘自《海外星云》图/魏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