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县城的青少年性犯罪生态调查
2007-05-14蒋明倬
蒋明倬
家庭监护缺位,学校教育疲软失效,公安部门监管不力,公共文化消极堕落等多方原因,导致青少年的性犯罪,在这里一再发生
一年多前,一名女孩子失踪,其父报案,在公安机关把离家千里之外被逼卖淫的她解救出来后,一个涉及50多名青少年的犯罪团伙浮出水面。
两年多的时间里,在安徽亳州市涡阳县波及的受害者多达40多人,绝大多数是未成年少女,她们被强奸、轮奸甚至被胁迫卖淫。
犯罪者和受害者如此众多,持续时问如此之长,让人错愕不已。为什么案件不能及时侦破?到底是什么样的社会环境导致这种案件一再发生?
近百名未成年人的残酷青春背后,是影影绰绰的小城市困顿、空虚的生活状态。
“出事”那天
陈月寒醒来,发现自己在宾馆房间里。天已经微微地明了,电视机开着,沙沙地响,头沉得厉害,浑身也没有一点力气。
她是被占奇弄醒的。
“我想反抗,但是没有一点力气,想喊也喊不出声音。”时隔一年,陈月寒向记者提起此事时,语气平静,她把自己陷在沙发里,目光里不再有愤怒,像是在讲别人的遭遇。
陈月寒之前并不认识占奇。
2005年12月,陈月寒还在上高一,一个星期天,晚八点五十分下了自习,陈月寒回家,走到邮电局附近,碰到邻居——大个子顺。大个子顺喊陈月寒去吃饭,说吃完了一起回家,他旁边还有另外一个男孩子,就是占奇。
“我以为就是我们三个人,又有一个是我邻居,吃个饭而已,就答应了。”陈月寒说。
三人一起上了的士,车上,占奇说,他帮人看场子,那边饭店里还有另外场子的几个人,要跟他谈判,让陈月寒跟他们喝酒,灌醉他们。陈月寒既然上了车,也没有别的办法,只好跟着去。
到了一家叫四海菜馆的饭店,已经有几个男孩子在那里,一进去就开始灌陈月寒酒,喝了两三杯,陈月寒借口出去吐酒,想走掉。占奇跟出来,又把她拉回去。
之后,一拨一拨地又来了几个男孩子,继续灌陈月寒酒,等从饭店出来时,陈月寒觉得昏沉沉的,一头摔在饭店门口,什么也不知道了。
中间,她昏昏沉沉醒来过一次,发现自己在宾馆里,占奇在强奸她,她浑身无力动弹,只能哭。
陈月寒哭的声音很大,旅馆的服务员在外面喊,“让她小点声,别的客人都有意见了,再哭就把她弄走吧”。
隔了一会,她又睡过去,再醒来时天亮了。
她起来,说去上厕所,然后偷偷溜掉了。
走出门,陈月寒特意回头看了看旅馆的名字——亿豪宾馆。在这个宾馆的对面,就是城南派出所。
“我不想报案,报了案,书就没法读了。”从亿豪宾馆出来,陈月寒直接去学校上课。
陈月寒的成绩一直处于中上,她所在的高中是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最好的中学,她从来没有迟到早退过。
到了学校,陈月寒趴在桌子上又睡过去,直到班主任来,把她叫醒。老师发现她头发是乱的,神态也不正常,把她叫到办公室,问她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出于对老师的信任,她如实讲了,老师问她要不要去公安局报案,“他问了我三四次,我拒绝了,还要他别跟我父母讲,因为我还想在学校里好好读书。”
两天以后,陈月寒参加考试,还好,名次没有下降,还上升了五六名。
“那天的事情,我只跟家人说是喝醉了酒,住在朋友家。”怕家人怀疑,陈月寒之后的学习更努力。
强奸团伙竟持续两年
一直到案发,警察找陈月寒做笔录,她才知道,当时那些男孩在她的酒里下了药。而直到现在,陈月寒都不知道,那天强奸她的还有另外两个人。
更让陈月寒想不到的是,在安徽省亳州市涡阳县,和她有共同遭遇的女孩子竟然有40多人。她们很多都是通过熟人介绍,或者网友见面的方式,被男孩子约出来吃饭,然后因酒水或饮料里下了药,受到凌辱。
“×××片或者××××片是他们最常用的,本来这类药物在医院里也属于红处方药,这些男孩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亳州市法院研究室副主任孙健说。
被下了药以后,很快女孩子就失去知觉。因为被轮奸的部分未成年人还是处女,对性知识了解很少,有几个女孩在宾馆醒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疼,下体疼,以为是喝多酒了不舒服而已,这是一部分人没有及时报案的原因。
另外一些女孩子,被骗到旅社或者洗浴中心,因为当时神智清醒,男孩子通常用殴打和恐吓的方式逼迫其就范,她们绝大多数也没有报案。
在受侵犯的40多个女孩子中,只有一人曾经到公安局报案。
2005年9月28日,一个女孩在亿豪旅馆内被四个男孩轮奸,之后立即在母亲陪同下,到公安局报案,可惜,并没有引起公安局的重视。这是受害人数进一步增多的原因之一。
更为严重的是,很多女孩子被凌辱后,被胁迫在当地或外地卖淫。甚至从一开始,作案人凌辱女孩子的目的就是为了胁迫其卖淫。
根据团伙内的一个人供述,因为直接拉女孩子去卖淫,她们肯定不同意,如果先将其轮奸,再胁迫她们要容易的多。
一个年龄13岁的女孩子阳阳被骗到“舒安”旅社,遭毒打后被轮奸。不久,毒打她的团伙中的一个女孩赵秀秀去找阳阳,说让帮赵秀秀一个忙,“之后你有什么事情我就罩着你”。阳阳答应了,向一45岁叫史峰的男子卖淫,所得的100元钱交给了赵秀秀。
直到2006年4月,安徽省涡阳县城关镇一名父亲向公安机关报案,称其年仅13岁的女儿被骗到外地强迫卖淫,去向不明。公安机关才开始侦破工作,找到了女孩,并将犯罪团伙成员抓获。
经查明,目前抓获归案的41人均为青少年,犯罪时年龄最大的仅20岁,最小的仅13岁,有几个还是在校学生,目前未归案的在逃人员还有近10人。
男孩有罪,女孩也有责任
“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这么多女孩子,人家让去喝酒就喝酒,让去洗浴中心就跟着去洗浴中心,让去宾馆就跟着去宾馆,她们本身行为是不是太随意了呢?”
在记者接触的办理本案的法官和律师中,几乎每个人都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他们在同情多数受害人遭遇的同时,也认为一些女孩子明显缺乏自我保护意识。
在受侵害时,有的女孩子激烈反抗,有的痛哭,有的求饶,虽然这样的女孩子占多数,但在之前,确实很多人轻易地就跟陌生的男孩子去练歌房、洗浴中心、小旅社等地。
“我在法庭上讲了这个观点,作为被害人也有一定责任,她们回家一不告诉父母,二不向公安机关报案,而且,下次侵犯过她的人喊她,她居然还来。”本案—个被告人的律师说。
有个叫谢圆圆的女孩子,第一次被人轮奸了。隔了一两天,侵犯她的男孩子打车去找她,她家在涡阳县的一个镇上开着小卖铺,当时家里有很多人,但她还是跟着几个男孩走了,结果又被轮奸。
“女孩子的行为,也直接影响了男孩子犯罪行为的扩大,这个她们是有责任的。”这位律师说。
有些女孩子,最初在宾馆被强奸了,然后还不走,跟着男孩子继续住在宾馆里,还一起出去吃吃喝喝,很多人发展成了男孩子的女朋友。虽然这样的行为最终法庭没有认定为强奸,但是,也部分反映出女孩子身上存在的问题。
“有些女孩子是以跟混混交朋友为荣的,出去还跟别人宣扬,某某是我男友,认为这样就有人罩着了。”当地一位年轻人告诉记者,“这个案子里的周振生,同时就有十几个女朋友”。
这种大规模轮奸案件的产生,与当地的亚文化和风气有直接关系。
“主要是受网络影响,性观念很开放,网友见一面就上床的事情很常见。”在十五岁以后,如果男孩女孩子谈恋爱,发生性关系的占绝大多数,“我接触的人中甚至十个中有十个都是这样的。”涡阳一中的一位高二学生告诉记者。
对性随意的态度,也造成了性侵害的增加。“他们虽然也知道这是犯罪,但是根本没意识到有这么严重,就觉得是玩玩”,亳州市法院研究室副主任孙健说。
青春发育期的孩子本身就对性充满了好奇,也容易互相影响,一旦有人学坏,其他人也很容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青少年团伙犯罪一般都会有一种社会心理效应,引起相加效应,产生责任扩散的心理——认为大家都这样,所以我这么做也无所谓。”中国政法大学犯罪心理学教授罗大华这样分析。
第一起轮奸案发生之后,两年内50多起案件发生,每个案件人员都不同,但是案件之间又互相之间有交叉,这种“大家都这样”的心理起了很大的波及作用。
此外,罗大华分析,青少年团伙犯罪还容易形成一种相乘效应——要逞英雄,显本事,要在团伙中戳得住。
在此案中这种特点也表现明显,一般性犯罪,都是犯罪者有生理需求,而这个团伙中的数起案件,一些犯罪少年,就是因为别人做了,自己也要跟着,甚至是一种游戏的态度,他们在确定轮奸的先后顺序时,甚至用抓阄的办法。
孩子犯罪,家长缺位
在罪恶而荒唐的事件中,涉案者看起来是仍然稚嫩的少男少女,因而,“年少无知”,往往被当作抚平这一切罪与恶的借口。
但是,在这些孩子背后,父母们呢?
声称要“罩”着别人的女孩子赵秀秀,在最初胁迫别人卖淫时只有15岁,她一审被判强奸罪入狱8年。
法庭上,赵秀秀父亲泪流不止,称自己对不起孩子。
在赵秀秀很小的时候,父母离婚,十二三岁就流落社会。当案发,警察问为什么她自己是女孩子,还要帮着去害另外的女孩子。
她答,因为觉得不公平,自己也是被人强奸过,没有幸福的家庭,充满仇恨。“我也不知道我想害谁,没有固定的目标,碰着谁谁倒霉。”
13岁时,她被人强奸,之后靠着自己卖淫或者强迫她人卖淫生活。而另外一个女被告李成雨,有着比赵秀秀还悲惨的经历,父母曾经是跑长途车的,在车祸中母亲丧生,父亲瘫痪,她也处于无人监管的境地。
在40多个被告中,一半以上的孩子有着破碎的家庭,父母离异,得不到良好的家庭教育和应有的关心。另外一些孩子的父母,做小生意的居多,通常是父亲在外赚钱,很少在家,母亲无业,没什么文化,孩子也仍然得不到家庭应有的关心和教育。
很多家长,直到案发之前都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在外面整天跟什么人在一起,在外面做了什么事情。
孩子数日不归,父母就以为是在外面打工,开始还问问,后来他们到底在做什么也不再过问了。
而那些受害人的家长们,直至今日,都还不知道自己的孩子受过侵害。受害女孩子40多人,被强奸时要么因昏睡彻夜不归,要么受到殴打,有伤痕,女孩子这样子回到家里,也没能引起父母重视,父母对孩子的忽视可想而知。
“在笔录中我就多次看到,很多女孩子要求给她们保密,不希望让父母知道。”亳州中级人民法院办案的法官说。
在一起轮奸案中,一女孩子被一人强奸后,另外一个男孩子以把这件事情告诉她父母做威胁,再次强奸了她。“宁可被再次强奸,都不愿意让父母知道”。
陈月寒父亲在听说她和不良少年吃饭喝酒,抬手就是一个耳光。如果父亲知道她被人强奸会怎么样,那肯定是她不愿意承担的。本来应该是最亲近的、最可信赖的人却变成了最不愿意让他们知道这个事情的人。
记者在采访时,曾经询问过近十位律师和法官,如果当地女孩子被强奸,她们是否会选择报案和告知家人,他们均认为,女孩子都不会报案。
尽管在当地青少年中,性行为比较随意,但是成年人道德观依然比较保守,女孩子报案除了会受到反复盘问被强奸细节的二次伤害以外,还要承担舆论压力和父母责罚,甚至在她们看来,报案后带来的伤害可能更大。
无论是男孩,还是女孩,家庭教育的不当或者严重缺失,是青少年犯罪形成的重要原因。
“很多父母对孩子,就是只养,不教,给他们点钱花,别的不管。家长晚上自己也出去打牌喝酒,孩子爱干什么都成,上网、谈恋爱,都随便。”当地人这么形容多数家庭对孩子的教育。
此类情况,目前在全国中小城市里相当普遍。
与涡阳类似的案件,在全国实际上已经是屡有发生,不过规模没有这么大而已。2005年1月,在离涡阳100多公里的安徽阜阳,公安局就曾经破获过一起类似案件,8人组成的未成年犯罪团伙一年内作案16起,强奸、轮奸16个未成年人。
“在中小城市,经济不发达,精神生活匮乏,父母本身文化素质不高,又多忙于生计,无暇顾及孩子的教育,此类案件才会多发。”中国公安大学李玫谨教授分析。
“孩子才是家长最后的归宿,应该多给予他们关心,光想着赚钱,无异于杀鸡取卵。”她说。
学校教育体系疲软失效
在犯罪团伙中,有初中以上学历的人超不过5个,四分之三的少年是初中毕业,无业,终日游手好闲,盘桓在网吧、溜冰场、饭店、洗浴中心和小旅社中。剩下的五分之一,小学毕业就已经开始了这样的生活。
“这些孩子多数在15岁到18岁之间,家长觉得他们还太小,不能让他们去工作,而且初中毕业也很难找到一个像样的工作,他们多数是独生子女,不能像农村孩子那么吃苦出外打工,所以留在城市里,继续花着父母的钱,整天无所事事。”一位被告的律师这样描述这些孩子的生活状态。
亳州地区,历史上就重商气氛浓厚,不重视孩子的教育,所以,很多孩子贪玩,很早就放弃学业,家里也一般不会反对。
实际上,在亳州市,高中教育也根本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学生。
“亳州中学入学率很低,在全省排到最后,很多学生想上高中,上不了。”亳州市谯城区一位政协委员说。
学校不能够给孩子提供足够多的教育
机会。据这位政协委员介绍,当地政府10年来,对高中没有任何投入,学校都是靠借贷来发展,很多学校借贷在1000万以上。高中没发展,就无法扩大招生,也不能招收优秀人员做教师,因为学校穷,流失掉很多教师,招聘老师来也不给编制,新招聘老师的工资还都要学校自己支付。
大城市初中升入高中的比率可能有90%,而亳州最低的时候升学率只有30%~40%。读了高中能考上大学的人也就是三分之一。
现在,有钱人家都把孩子送到合肥、郑州、上海去读书,每年亳州去这些地方读书的都有几百人,学费每年都要花费上万元。
“亳州的整体教育环境让人不放心,只要负担得起,肯定把孩子送走。”一位亳州当地市民说。
那些家里没有太多钱,学习成绩又不够好的孩子,留在了普通高中里。
“能上重点高中的还有考大学的希望,普通中学和职业高中的学生基本是在混日子,家里觉得孩子那么小放到社会上太危险,扔到学校里让老师给看着,总比没人看着好。”当地人这么说。
就算在有人“看着”的这些普通高中里,实际上已经混乱不堪。
在涡阳的高中里,男孩子成立的有一百多人的“同心会”和几十人的“猎人帮”,经常因为一点小问题就打架。去年,一所学校的学生,为了争夺高二的瓢把子(老大),两伙人火拼,造成几人重伤,至今仍有伤人者外逃,尚未归案。
女孩子也成立有女子群英会,号称十二群英,看那个女孩子不顺眼,就要“修理”一下。
就算是老老实实的孩子,也不得不讨好这些帮会成员,“有人罩着,才不会被欺负”。
而那些上不了高中,完全无所事事的孩子们,就更容易成为问题少年。应了一句老话——闲则生事。
在涡阳,练歌房多,浴池多。成年人喜欢在这种场所休闲娱乐,未成年人也跟着效仿。无论是地级市亳州,还是涡阳,都没有像样的体育馆或者图书馆这样供青少年娱乐休闲的健康场所。
这些娱乐是需要花钱的,未成年人没有独立经济来源,家里给的钱花光了,就开始动别的主意。团伙主犯郭洪振第一起胁迫卖淫的案件,就是因为付不出旅馆的房租,于是逼迫女孩子出去卖淫赚钱,赚了100块钱,才把房租付了。
“之前的一些强奸案多发生在荒郊野外,公安机关监管不到的地方,而近期的很多起案子都发生在旅社浴池等公共场所。”亳州一位律师如是告诉记者——他最近代理了若干起发生在洗浴中心的强奸案件。
该未成年团伙涉及的50多起案件,几乎都发生在浴池和旅社,女孩子在神志不清或者醉酒的情况下被一群男孩子带入房间,但是却没有一个目击者报案。女孩子在被强奸后也都曾大哭不止,旅馆的人也不闻不问。
经营这些场所的人惟利是图是一个问题,更大的问题在于为什么公安机关对这些公众场所的监管不力。
到底有多少女孩子失身于此,已经无法统计,而采访中,记者未见到公安机关为避免此类事件再次发生,而采取有效措施。
此案的那些被害者中,一些人因为犯罪团伙内人员向她们的同学讲述她已被强奸,便无颜再留学校,辍学回家;那些被胁迫到外地卖淫的虽然已经被解救,但已坠风尘,心灵伤害无法淡去,像陈月寒一样能继续学业的步之又少。
混乱而残酷的青春对于她们来说只是痛苦回忆,无处安放。
(本文涉及未成年人均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