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砖窑:乡村的黑色经济
2007-05-14刘彦陈晓郑褚
刘 彦 陈 晓 郑 褚
黑砖窑背后是已被催熟的乡村黑色经济,奴工只是在变异土壤中长出的一颗果实
6月22日下午,大雾笼罩了山西省洪洞县广胜寺镇曹生村。
王江江的妻子站在砖窑前,对着被黄黏土堆积起来的砖窑豁口摇头:“我公爹不知道去哪里了。他这几天压力太大了”。
几只曾经在过去的一年中看守过奴工门口的狼狗,如今在她脚下温顺地蜷伏着。
黑砖窑的经济账
王江江是黑砖窑窑主王兵兵的弟弟。关于王兵兵,村民们认为他为人霸道,但广胜镇的一位干部却嘲笑他是个“少根筋”,去年他的农用车被邻县的运管所扣留,于是他腰里绑着假炸药和雷管去运管所要求放车,结果被当场揭穿,并被狠狠地揍了一顿,这在当地是个有名的笑话。
曹生村村民张星临说,王兵兵的父亲王东记在2002年当选为曹生村支书后,嘲笑前任支书王卫生:“王卫生为啥干不长,因为他没有我这样的两个儿子嘛!”
两个儿子在2005年曾经为了放水浇地的事情与张星临父子三人打架。张星临的大儿子张勇刚被打得头破血流。张勇刚到广胜寺派出所报案,接案的民警席志强(分管曹生村的片警,黑砖窑奴工事件爆发后以渎职罪被刑拘)对张勇刚说,“我看像是你自己碰的嘛”。事后张氏父子不服,通过法院诉讼,得到了王东记一家13000元的赔偿。
王东记的家族在曹生村很有势力。王的岳父王之哲曾经长期担任该村支书。王家一族占到该村300户人家中的100户。
其实,2002年,王兵兵曾经开过一个石灰窑。这年,当地农村信用社对他们一家的评估中说,他全家拥有固定资产41000元,其中包括价值20000元的房子和13000的农用车,信用社预测,他当年烧石灰能挣8000元,跑运输能挣5000元,此外还有3000元的农业收入——这在当地算不错的家境。但由于他所在的曹生村临近当时正在建设的广胜寺风景区,他的石灰窑总是被本地电视台的记者曝光说污染环境,2004年冬,环保局接到举报查处了灰窑。王兵兵将认为是举报人的“嫌疑人”王洪基一家暴打。王洪基的嫂子王香翠时任洪洞县政协副主席。据张勇刚叙述,王东记曾经说,“别说王香翠是个政协副主席,就是县长,也敢打。”
2003年6月,王兵兵找来自己的父亲王东记、王江江以及村里另外两个熟人,向信用社共贷款5万元,建了这座后来的“黑砖窑”。据其妻介绍,加上后来七拼八凑的钱,砖窑一共投入11万左右。这一年他们雇佣了十七八个本地农民,一共生产了50多万块砖,由于没有经验,很多砖坯垮在了窑里,下雨还冲垮了一个窑,到年底一算账,亏本1万多。
洪洞县黏土资源丰富,造砖的主要材料黏土和水对农民来说都不要钱,加之附近都是产煤区,造砖需要的燃料煤渣非常便宜。劳动力几乎是砖窑最重要的成本。
接下来的两年,这个砖窑也都是请本地人干活,这些人大部分是妇女或老人,每天的工资是15~18元。本地青壮年很少来砖场做活,因为去煤矿打工,至少可以挣到5倍于此的工资,而一般家庭条件稍好的妇女也不会去王兵兵的砖场,因为砖场干活太累了。
到2006年3月,王兵兵砖窑一直没有什么效益,而找工人也非常困难,这时河南淅川人衡庭汉将三十多名工人诱骗到这座砖窑,雇佣打手,并辅之以6条狼狗,将劳动力成本降到不能再低。衡庭汉和他头口协定,衡将每块砖以3分6厘的价格卖给他,工人工资食宿等都由衡自己解决,砖场的电费和烧砖用的煤渣仍然由王兵兵负责。
这一年中,衡庭汉生产了接近300万块砖,从王兵兵手上拿到了11万余元。2006年夏天的时候,洪洞的砖价是每块砖9分钱左右,冬天涨到了1毛2分,而王兵兵的每块砖总成本只要大约5分钱。王兵兵妻子也承认,2006年砖窑挣的钱,除了还利息,孩子学费,家里日常开支之外,还能“剩一点”。2007年4月30日,事发前,王兵兵最后一次为5万元的贷款还利息。
王兵兵的妻子告诉记者,在5月27日,衡庭汉逃跑以后,广胜寺派出所以办案经费困难为由,分几次向王兵兵一家收取了3.3万元,其中只有1.1万出具了收条,写在一绺随手撕下的白纸上。在此之前,派出所人员从未涉足过他们的砖场。
事实表明,由于缺乏有效的惩罚机制,王兵兵的暴力成本非常之低。而这样的乡村暴力环境中,奴工事件的发生几乎没有什么成本。
村支书的公私“合营”账
黑砖窑村的账本显示,这里的基层政权瘫痪无力。
2004年曹生村建小学教学楼时,明姜镇胡坦村的村民何皮儿正负责给王兵兵的砖窑安装制砖机。根据何皮儿的说法,王兵兵扩大生产的目的之一,是为村盖学校供应实心砖。会计陈玉民说,学校围墙用的,的确是王兵兵黑砖窑的砖。
曹生村民对王东记最大的指责是:公私不分。这也在实际上支持了黑砖窑的发展。
王东记曾是离曹生村最近的省属国营大型企业——山西焦化股份有限公司车队的队长。2001年,鉴于该村长期没有支部书记,广胜寺镇领导动员王东记出山。
上个世纪80年代开始,王东记承包了该村的荒山。承包荒山需要上交村财政一定数量的承包费用。根据该村会计陈玉民的叙述,本村承包人承包金额是15元每亩每年。2002年,“退耕还林”政策落实,曹生村上报洪洞县林业局王东记承包的退耕还林亩数为234亩。按照这个数量,王东记应该每年上交村财政3510元的承包款。
但在陈玉民的印象中,自1998年他担任会计以来,没有接到过王东记哪怕一年的承包金。王东记本身还“兼任”曹生村的出纳。
落实“退耕还林”政策的收益是巨大的。自2002年核实退耕还林后,之后每年王东记均领取“乔木林”补贴46200元。自2003年至今,5年间的收益当是23万元。由于王东记始终没交承包款,所以对于这笔收入,村民争议颇大。不少人认为这应当是村集体的一笔收入。
在由曹生村56位村民2005年11月25日共同递交县委的一份材料中说,2001年自从王东记上任以来,从未公布过财务收支账目,其疑点约略如下:2002年农网改造村委向群众收取每人360元的费用,而农网改造本不需群众出钱;2003年夏征收1300亩农业税每亩120元总额达到15.6万元的返还至今不予兑现;村委批宅基地共20多户,每户收取地基款每块5000~8000元,不入账;村企业占耕地十几亩的土地使用费没账;面粉加工厂入股分红每年5000元不入账;村建教学楼国家拨款20万、集体贷款3万、捐赠3万,建成后拖欠临村施工款,村委没有账目……
发生在村民景长安身上的事情,从另一个侧面看出,王东记的公私不分。
景长安在1996年至1997年,任该村的支书。当时,他以个人名义从信用社借
贷1万元,支付水利款,替村民浇了旱地。直至1997年景长安离任支书时,村集体经济困难,他垫付的水费没有返。2002年11月,由于长期拖欠贷款,景长安被刑拘15天。景的家人借贷将信用社的欠款本息合计17587元还上。
景长安要求时任支书王东记归还欠款。王东记说,可以法庭见。洪洞县人民法院2003年一审判决曹生村委会支付欠款,但曹生村一直拖着,直到2005年景长安申请法院强制执行。王东记为洪洞县人大代表,拘留王东记须经县人大同意。在县法院向县人大发出“关于申请拘留王东记的报告”之后,王东记不但没有被刑拘,反而成了原告,提起对景长安的诉讼。2005年,景长安二审败诉,只好外出打工来还贷。
无力又无助的农民
对这里的年轻人而言,上学不是主流出路。
村会计陈玉民的妻子在为小女儿陈凌云发愁。这位55岁的母亲培养两个女儿成为大专生,曾经被曹生村人啧啧称奇。但是现在,她再也没有可骄傲的地方。陈凌云今年自太原师范学院外语系毕业,难以找到工作。此前陈凌云三年专科,每年9500元的学费和生活费花去了这个家庭近5万元,5万元的借贷如果没有收益,将会令这个年收入不过数千元的家庭破产。
读书在曹生村是不可想象的。曹生村自恢复高考的30年以来,考入专科以上的人统共不过20人,每年摊不到一人。陈凌云的姐姐陈凌艳1999年考入吕梁师专,成为该村近年来的第一个大学生。
拥有3000人口、1000多亩耕地的曹生村村民,大多初中毕业,以打工为生。年轻者多为煤窑工人,体弱者则到建筑队做小工。村里人不读书,也没有愿意培养读书人的风气。与学文相反,曹生村人爱习武打架。一事不睦,即抄手打人。村里的墙上到处贴着“文武学校,学文习武”的广告。而洪洞县包括曹生村的大小街巷,比习武广告更常见的,是“周易占卜”广告。
村里人对于死伤之事,议论口气颇为平淡。2006年11月,患有先天性痴呆症的甘肃籍农民工刘宝(绰号)被打手打死,埋在砖窑附近。近来,一些村民知道此事后,并没有表示出过多的吃惊。自2002年以来,因下煤窑,曹生村死于瓦斯爆炸等事故的就有华兰平、王梅生、王麦生、刘双明、侯雄飞的弟弟等5人。死人后得以赔付1万元至6万元的赔偿金,就是该村人可以接受的命价。
记者采访中也发现,建一个砖窑,其实也并不需要有一个做村支书的父亲,在砖窑较多的村子,一个村可以有大小砖窑十余座,通常,每个砖窑向村委会每年缴纳三四百元“管理费”就可以开工了。洪洞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李英明告诉记者,洪洞全境共有砖窑90多座,其中有合法生产许可的只有两座。他认为,其实按本地经验来看,造砖也是增加农民收入的一个途径,而对空心砖的推广也因其造价高昂,工艺复杂,并不适合本地的实际情况。
广胜寺镇国土资源所一位副所长也承认,农民开办的砖窑要想获得正式的注册手续是几乎不可能的事情,在山西省推广空心砖,限制实心土砖的生产,对砖窑的审批极为苛刻。首先农民的砖窑一般都达不到准入的规模,而且他曾经计算过,砖窑要拿到合法手续,大概需要跑11个部门。
在这种情况下,一些农民的选择是,自己制砖。
当地环保局一位官员告诉记者,很多农民在农闲时间,不用砖机自己土法制砖,虽然辛苦,每年也可以多一两千元收入,这种行为他们基本不去制止,也无从制止。
现在看来,砖窑或煤窑,是这里很多人的宿命。
肆无忌惮的乡村暴力,“公私不分”的集体经济,让这里的农民在经济上无力,精神上无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