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子垃圾的利与痛
2007-05-14陈竹
陈 竹
每年,美国大约有50%到80%的电子垃圾被出口到了以中国为主的亚洲国家。将消化不了的电子废品以出口的方式“排出体外”,是美国在利益驱动下最“自然”的、不负责任的选择;而在中国方面,不法商贩的交易,以及某些地方政府的短视行为,将最终使中国的环境付出巨大代价
★ 文/陈竹(发自美国伊利诺伊州香槟市、中国广东省广州市、汕头市贵屿镇)
如果不是因为早先和伊利诺伊大学签了合同,肯•玛希斯(Ken Mathis)早就不想做电脑回收这行了。
11年前,玛希斯接手这家马克废旧回收站(Mack's Recycling),他就与当地伊利诺伊大学香槟厄巴拿分校签订协议,该校包括电子设备在内的所有废旧金属都归他来处理,
谁知道,从一开始就是笔亏本买卖。
玛希斯的生意
每个月,伊利诺伊大学都会有至少几百台淘汰电脑运到玛希斯这儿,如何合法消化成了让他头疼不已的问题——电子废物中含有大量有毒金属和气体,处理起来极为麻烦。当地居民也会把他们的“古董”电脑搬过来,玛希斯不但不付钱,反而要收6美金。
“这是回收显示器的钱,我这里处理不了,还得付钱给下一个处理商。”他耐心解释。但总有几个舍不得付这6美金的,站在那里想了半天,又把显示器抱回了家。
“也不知道他们都怎么处理的,也许就放在车库里存着,也许在自家院子里拆了然后偷偷塞到垃圾堆里吧。”玛希斯打趣地说。
虽然玛希斯被称为废旧电脑回收处理商,他却坦言自己做的只是初步拆解的活儿。玛希斯雇了三两个熟练工人,专门负责拆卸电脑。金属外壳归一堆、塑料归一堆——这些都可以当作原料迅速转卖;而电池、电路板这些复杂部件则集中装了大纸箱,以每磅50美分到1美元的价格贱卖给芝加哥和加州的处理商。
“说是处理商,其实也就是个中间商,”玛希斯说。尽管丹麦科技大学的研究报告称,1吨随意搜集的电路板中可以分解出286磅铜、1磅黄金、44磅锡。而仅1磅黄金即可卖得6000美元,但玛希斯认识的中间商至多也就是把元件取下来,把基板打成粉末。
“如果真要从电路板上提炼出贵金属,还得有酸洗、焚烧这样的工序。说老实话,我可真不知道还有哪家美国企业愿意做这个事情。”5年前他参观芝加哥联合回收公司(United Recycling Industries)时,该公司还有电路板化学提炼工序,现在却已经停手不干了。
“成本、环境、健康都是需要考虑的因素,”玛希斯说。他随手从大纸板箱里捡出一块电路板,指着上面焊接着的十多个黑色长方状集成电路说:“其实我也知道光这一个集成电路卖得好就是两三美金,但问题是你得加热熔了焊锡才能将它取下来。如果我做这个,不但地方环境保护署的人要过问,我的工人也会觉得健康受了损害找我要赔偿金。如果买台机器,怎么也得50万美金,而我又没有那么大的能量去支持它运转,实在得不偿失。”
前几年,玛希斯的回收站都是在亏本,电路板、显示器这些烫手山芋往往能白送出去就不错了。而最近4年,这些废旧电子部件的价格却在看涨。玛希斯相信,这和海外市场的需求推动是紧密联系的。
硅谷防止有毒物质联盟(Silicon Valley Toxics Coalition)和巴塞尔行动网络(Basel Action Network)2002年的调查报告中称:每年美国大约有50%到80%的电子垃圾被出口到了以中国为主的亚洲国家。玛希斯说他对这个数字一点都不吃惊。作为小企业主,玛希斯希望以尽可能高的价格把这些废旧电子部件兜售出去,至于那些位于美国东、西海岸的“中间商”贸易伙伴们到底是自行回收处理还是将其打包卖至海外,他并没有义务过问。
利益驱动下的选择
事实上,电子垃圾给环境带来的巨大危害已经触动了美国的神经,无论是联邦政府还是州政府都在积极准备通过立法的渠道,禁止企业和个人倾倒或填埋废旧电子。而“谁来埋单”则是争论的焦点:到底是戴尔、IBM这样的生产商,还是像玛希斯这样的回收商,或者政府?
但毋庸置疑,这三方都缺乏动力——在美国,废旧电脑是个越滚越大的烫手山芋。在一台新电脑落下生产线的同时,就有好几台旧电脑被人们从工作台上移开淘汰。据统计,1998年美国全年就废弃2000万台电脑;而2005年,每天都会有13万台电脑被扔掉。而美国环境保护署称,仅有大约20%的废旧电子产品被回收。
“吃不了又消化不掉”,于是,排出美国体外是利益驱动下最“自然”的选择。事实上,美国的法律政策也在怂恿这种选择。美国政府不仅拒签控制危险废物越境转移及处置的巴塞尔公约和禁令,还在《资源保护和再生法案》有关保护进口国的款项(即要求预先通知有害废物的航运)中,豁免了电子废物这一项。
而美国联邦环境保护署也承认,出口是美国电子废物处理战略中重要的一部分,美国惟一的考虑只是如何满足国外最低的环保标准。
“我非常赞同为电子产品保留出口市场。因为若非如此,我们就不会在美国收集电子产品。你认为我们会在美国建立新的废化炉吗?不,我不这么认为。”环境保护署固体废物部的鲍勃•托尼提(Bob Tonetti)在2002年巴塞尔行动网络对其进行的电话采访中这样说。
美国政府通过全球统一关税系统(Harmonized Tariff System)监控通过边境的进出口货物。在这一系统下,货物被分成约8000多类,却单单没有对旧电脑和电子废物的分类。电子废物往往被当做新电脑和电子产品出关。事实上,这也是至今美国政府、学术界、环境组织都拿不出出口电子废物具体数量的原因。
从美国到中国
鉴于上述的漏洞,美、中两国的中间贸易商们串通起来,以出口新电脑或工业废五金的名义,将电路板甚至是完全未拆解的旧电子设备装在集装箱里,通过海运的途径运至香港和南海港。然后经由广州通过陆运的方式输送到广东贵屿镇和其他一些新兴的电子垃圾处理地。
2005年,绿色和平组织在香港新界粉岭地区发现多个运作中的露天电子垃圾处理场,废弃的显示器、键盘等堆积如山。中国科学院广州地球化学研究所的盛国英教授说,他们在贵屿做调研的时候了解到,不少中间商都是深谙中美两国进出口贸易政策的华商。
深圳市人文数码科技有限公司的董事长刘宝勇就是这些精明华商中的一员。他在自己开办的公司网站上称,他经营的公司专门开发经营多种多媒体数字产品,在美国纽约、加拿大多伦多及澳大利亚悉尼都设有分公司。今年7月,该公司在中国再生资源交易网、阿里巴巴网上登出广告,说他们长期大量供应北美废旧电脑主板、电路板、硬盘和光驱等,在香港交单。
位于广东省江门市白沙工业区的新诚汇国际有限公司也毫不隐讳地在再生金属交易网宣称,他们是美国直属公司,主要业务就是从事进口美国废金属和废电子,“1993年就开始从美国进口废料,现在在美国自有大型采购厂,叫做猫头鹰国际有限公司。”
而事实上,中国法律一直三令五申禁止进口电子垃圾。
早在1996年,中国就出台《固体废物污染环境防治法》,指出要严格管理可以用作原材料的固体废物的进口。2000年1月24日国家环保总局在“关于第七类废物进口的通知”中公布,从2000年2月1日起,由国家环保总局通过的用于进口的第七类废物不应包括电脑、显示器、阴极射线管、复印机、微波炉、空调、摄像机、电视机和显像管等。
这意味着,目前电子垃圾飘洋过海、跨境转移都是通过非法走私或是夹带方式进入中国的。然而,目前在贵屿,拆解、处理废旧进口电子产品完全不像是偷偷摸摸的地下产业。
每天,成卡车的进口废电器零部件被运来,倾泻在成百上千座仿潮汕“下山虎”风格的新建楼房的堂前。堂屋加工、门前祭祖、后屋生活。整个镇子就是一个喧闹、充满刺鼻气味,却运转得井然有序的生产、生活合一区。
整机在南阳附近拆解;电路板在北林市场处理;废塑料在龙港分类、切碎、制成塑料假花;垃圾元件在南阳桥岸边焚烧。据在龙港附近停歇的卡车司机称,贵屿当地无法消化的废塑料和废焊锡往往被运到浙江的温州、义乌等地,制成儿童玩具、首饰、钥匙环等。这些产品往往又通过义乌等地的国际小商品批发市场流回欧美国家。
在北林市场经营进口电子板拆解铺的李先生对记者的提问毫不戒备,他坦率地说堂屋里堆成一人多高的电子板都是美国进口货。“前几年不是世界各地的媒体都过来曝光吗?大家都知道货是从香港、南海过来的,可生意还不是在做。你们记者问什么我就能答什么。”
利益与代价
2003年,中山大学人类学系和绿色和平组织在贵屿进行了为期两周的人类学调查,认为贵屿地区能够成为全国乃至世界最大的废旧电子电器拆解基地,部分归咎于当地“弱政府、强宗派”现实。他们认为贵屿地处潮阳、普宁和揭阳三市的交界处,在2003年潮阳被重新划入汕头前,三市对贵屿的管理互相推诿,结果导致贵屿地区成为典型的“三不管”地带。而另一方面,当地宗族的势力却很强。贵屿聚族而居的习惯使得每个村都有一个大姓,在贵屿电子垃圾拆解产业发展的早期曾出现不少因为争抢货源而发生宗族械斗的事件。当地民风剽悍,派出所的警员却只有12人。
贵屿当地人对这个解释并不那么满意。用李先生的话说,现在越来越多的地方在做进口废旧电器的拆解。广东的清远龙塘镇、南海大沥镇,浙江的台州都是“后起之秀”,甚至连湖南、江西这样的内陆省份都开始和贵屿竞争货源——生意越来越难做,而人们光盯着贵屿是不公平的。
而对于贵屿当地政府来说,彻底取缔进口电器拆解,意味着地方财政的崩溃和上万的失业人口。2003年,贵屿全镇废旧电子电器及塑料回收拆解加工行业产值6亿多元,占全镇工业产值的90%;交纳税收800万元,占工商税的90%以上。全镇300多家民营企业中3/4以上从事废旧物资的回收、拆解和加工,从事拆解和回收加工环节的作坊式经营农户5500户,全镇从业人口达5万人以上。
这一两难处境也影响到国内科研人员对媒体的态度。虽然中国科学院院士、有机地球化学国家重点实验室学术委员会主任傅家谟院士这些年来一直致力于对珠江三角地区有毒污染物的检测和研究,也曾在贵屿地区进行过调查。但他不愿意就此话题接受采访,“你应该明白中国国情。”
在2006年10月底举行的南沙科技论坛上,傅家谟院士曾指出,随着广东重工业发展的推进,尤其是近年来大量电子垃圾的引入,毒性超出氰化钾过千倍的二恶英正不断飘扬在珠江三角地区的上空。“被称为全球电子垃圾分拆基地的广东省某地区,其空气中二恶英含量更是超出广州30多倍,目前在该地区生活的人群已陆续出现多种疾病。”他说。
在距中国广东20多小时空中航程的美国伊利诺伊州,玛希斯也通过他的贸易伙伴了解到贵屿的故事。在贵屿,玛希斯曾经斟酌再三放弃处置的废旧电路板被搭在了破旧的蜂窝煤炉上烘烤。待下面的焊锡软了、熔了,冒出刺鼻的青烟,年轻的农民工姑娘娴熟地用尖嘴钳将各种晶片、电容一一拔出。她们一周工作7天,每天八九个小时,一个月下来却挣不到200美金。玛希斯在不久前的《华尔街日报》上还读到,美国折扣店销售的含铅有毒首饰竟然来自于中国工人们烧烤电路板后收集的铅焊料。
“这真是让人难以想象,”玛希斯说,“废物回收其实本是十分本土化的产业,而现在却成了世界市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