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婆惜的抉择
2007-05-14
《水浒》的作者好像是很不喜欢女人的,一部大书,人物上百,女性却寥寥无几,而且这很少的几个女人,不是淫荡,就是全然没有女性特征。而阎婆惜就是这所谓“淫妇”中的一个。
如果没有阎婆惜,宋江恐怕依然会稳稳地做他的押司,唱忠孝节义的高调,虽然肯定还会和梁山这个江湖组织暗通款曲,却未必真会走上梁山。遇上阎婆惜是宋江生命中的一个转折。反过来说,遇上宋江,何尝又不是阎婆惜生命的一个转折呢?
宋江阎婆惜之间究竟是一种什么关系?专门安排一个房子养着,又有一纸典身的文书,阎婆惜于宋江,可以说近似妾又不是妾,因为她的人身是受限制的;近似奴又不是奴,因为她要比一般的奴贡献更多的义务,即还要供主人性的发泄,尽管书中说宋江“只爱学枪使棒,于女色上不十分要紧”,但英雄也难免会有情欲需求,否则,又怎么会“初时,宋江夜夜与婆惜一处歇卧”,至于宋江“向后渐渐来得慢了”,似乎又恢复了所谓英雄本色,其实若用今天的大白话道之,不过就是“玩腻了”三字而已!
花样年华的阎婆惜,因其性格的倔强,自然要竭力挣脱这种处境。她不喜欢“黑矮”又不懂风情的宋江是一定的,如果宋江始终不失二人最初交往的热情,那阎婆惜还可能老老实实尽一个报恩者的本份。现在既然这个人不那么稀罕自己老老实实的报恩,她为什么还要吊死在这一棵树上呢?幸乎不幸乎,阎婆惜遇到了在容貌与才情上远较宋江有优势的张文远。阎婆惜与张文远,初时可能的确只是一点男欢女爱,不过,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就可以看到,阎婆惜在张文远身上,已经寄寓了更大的期望。
旧时男女讲究“发乎情止乎礼”,《水浒》作者更仿佛是天生憎恶女子,所以,我们很难看到书中于男女之情有什么动人的文字,可在阎婆惜苦候张文远那一节中却看到了:
“那阎婆惜倒在床上,对着盏孤灯,正在没可寻思处,只等这小张三来。听得娘叫道:‘你的心爱的三郎在这里。那婆娘只道是张三郎,慌忙起来,把手掠一掠云髻,口里喃喃地骂道:‘这短命,等得我苦也!老娘先打两个耳刮子着!飞也似跑下楼来。就格子眼里张望时,堂前玻璃灯却明亮,照见是宋江,那婆娘复翻身转又上楼去,依前倒在床上。”
尽管作者初衷是暴阎婆惜之丑,金圣叹也对这一段短短的文字接连批了五个“丑”字,但在对人性、人情有了更深理解的今人看来,这里只有情爱之美,是人之天性的自然流露,何丑之有?我们不能不感叹:阎婆惜这个风尘女子,一旦动了真情,原来也会如此执著和痴迷!对张文远动了真情的阎婆惜,已经在重新计划她的人生,只是一直没有等到合适的机遇,而宋江不慎遗留的梁山书信,却一下子把机遇推到了这个女人的面前。所以,她借这封书信向宋江要挟,所提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从今日便将原典我的文书来还我,再与一纸,任从我改嫁张三”。
阎婆惜对张文远的情义,书中历历如绘,而张文远对阎婆惜又如何呢?像张文远这种人,要他表演出一点山盟海誓般的情义,博佳人一笑大概是不难的。但阎婆惜一死,就把这种情义的伪装撕得干干净净了。面对杀了情人的宋江,张文远虽然也曾鼓动阎婆追查,不过两句话终究泄露了天机,“况且婆娘已死了”,“这张三又没了粉头,不来做甚冤家。”如果说风尘女子还可能残存一点浪漫主义,那么像张三这样轻薄无行的风流浪子,就是一个标准的现实主义者。他当初图的不过是阎婆惜的美色,一旦玉殒香销,也许难免追念几回,但占据他脑海的只能是那可以供自己玩弄的身体,要他仅仅为这样一个自己玩弄过、现已殒命的女子,而不顾现实的利益受损,那不是与虎谋皮吗?
阎婆惜一心要冲破宋江的牢笼,投奔张文远,乃至为这个抉择付出了生命的代价。显然,她做出这个抉择时,是对未来有着很好的憧憬的。但是透过在其身后张文远的反应,我们可以看出,即使阎婆惜的愿望得遂,这个风流俊俏的张三郎也不会带来她想要的东西。无论是面对宋江,还是张文远,还是别的什么人,阎婆惜被侮辱和被损害的命运不会有什么本质上的改变。
【原载2007年9月24日《文汇报·笔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