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外是动物世界?等
2007-05-14马立诚等
马立诚等
门外是动物世界?马立诚
穷怕了。
2005年9月,李敖在清华大学演讲,先引杜甫《石壕吏》:“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然后他说,中国人没裤子穿,从唐朝就开始了,直到1975年,西部穷困地区还是如此。
于是,二十多年来,国人抓紧机会,拼了老命地“要”。先要吃饱肚子、要自行车、要大立柜、要彩电,然后一口气不喘,要经商、要买房、要买车、要出国……
猛然间回头:熟人差不多都搬了两三次家。要开车有车,要坐飞机有飞机,要吃什么有什么。
但是,人已经中了魔障。一条河,看来只是便捷运输通道和推动发电机飞转的能源;一片森林,只是生产木材的宝地;一段山脉,先问问有没有煤矿、钨矿、铝矿;一小块空地,正好见缝插针盖商品楼;动物么,也只是肉类食品的来源。最近,北京一位热心收留孤单孔雀的先生颇有烦言。诸多饭馆老板眼睛亮闪闪地拜访他,都要把孑L雀买回去标上菜单吸引顾客。人和自然严重地疏离了。
或主动或被迫,每个人都成了经济学家。嘴上言谈心里盘算,尽是投入产出。至于“身体怎么样”等等,无非是元杂剧第一折前面的“楔子”,正文登场的过渡而已。多少个张钰,为了“发展”,在奉献年轻肉体的同时,暗中录音录像,以保障合同履约,防止“投资失误”。更有一位北京女孩登报声明恋爱观:没房子没车,甭找本小姐逗气玩。还是上海人说得最实在:“有什么样的钱,娶什么样的女人。”看如今,龙舟竞渡,彩头是利润回报和边际效益:“哪个地段好”、“多少万进重点中学”、“炒作一把”、“别留美元了”、“赶快跳槽”、“为何不留在外国”……成了千家万户口头禅。功利主义控制着每天的人际往来,真情实感成了稀世之珍。人们互相漠视,彼此提防,生怕上当吃亏。没想到,以前骂别人为“经济动物”,竟成了不祥的谶言。
重庆彭水县教委一个小官,写了一首一百多个字的《沁园春》,用短信传给亲友,对当地风气略有讽喻,就抓进牢里关了起来,原因是“影响地方发展”。
深圳公安则不顾最高法院严禁把罪犯和嫌疑人游街的命令,将一百多个嫖客捕来示众。理由也是这些人“破坏了深圳投资形象”。
每个人的生命,都被贬低为“发展”的“刹那”,成了“发展”这部机器上的螺丝钉,丰富的人文意义则被简约。人和人也严重疏离了,甚至人的尊严都被无情地取笑、扭曲和毁灭。为什么连环杀人案愈演愈烈?为什么大城市出现前所未有的“跳楼热”?为什么北京地铁当局为跳轨自杀逐渐增多叫苦不迭?满视野都是焦虑和不安。一位朋友开玩笑道:少出门,门外就是动物世界。
怎么应对呢?有人提出回归自然,有人提出读经。
什么是回归自然?坐车到郊区住一宿?“黄金周”摩肩接踵到景区转一圈?或者干脆再插队一次?显然无济于事。恰相反,今后几十年,是中国城市化风起云涌的大时代,将会有更多的人从田野进入城市,这是不可扭转的大趋势。
读经,则是百年前就开出的方子。回首百年历程,效果如何?不言自明。
最近有朋友呼唤:中国,你需要一场文艺复兴!要复活真正的个人,把人从权力和金钱的附庸状态解放出来,肯定个人和个体的价值、尊严和伟大。
平心说,这一呼唤并非空穴来风。就中国情况来说,称为人文复兴可能涵盖面更广一些。欧洲文艺复兴最根本的原因,是日渐兴盛的商业,即市场经济萌芽。中国今天的市场经济急速扩展,再加上传媒科技空前发达,一个人的解放的时代正在悄然无声地渐渐逼近。
事实上,生活中的反弹力量,即新的人文运动正在躁动。乐观的朋友说,我们已经能够看到人文复兴前夜的热身。这就是从超女、798、博客、网络文学发端的文化民间化,与此相伴的还有公民权利日益崛起,多元张扬无处不在,从互联网即可看出端倪。
这是不是我们想要的?我想,多数朋友可能会点首称是。
【原载2006年第12期《s0It0小报》】
题图/科索布金(乌克兰)
我们不说“做”,我们说……刀尔登
一位环保局的朋友坚持说“整治”来自他所在的行业。那是十年前的事情了。那会儿,“整治”正流行在所有的行业人士中,特别是行政官员,他们的使命就是“整治”各种各样的事(如果遇到麻烦的话,还要“整治”各种各样的人)。我居住的城市,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整治”所有的道路,这是项非常有意思的、“可持续性”的工作,至少我门前的这一条。已经给“整治”好几次了。除了道路,“整治”的对象还很多,我曾听一个主人许诺,如果我肯留下就餐,他就要露露手艺,为我“整治”一条鱼。此处可以听出“整治”一词的微妙。“做鱼”不过是件普通的、未见其高明的、人人都会做的事情;“‘整治一条鱼”呢。意味着非常专业的、有手段的、烹小鲜若治大国的、排除万难的事业,对那条鱼而言,意味着刮鳞、掏去内脏、上浆、油炸、用热汤煮等一系列不幸事件。
世界变化快呀。没过几年,只有老土才说什么“整治”了。取而代之的是“操作”。“操作”的时代也是“专业人士”的时代。我曾经去应聘开锁业的一个职位,面试的时候要回答一个问题。我的第一句话是“如果我来做的话”,而我的竞争对手,一个胳肢窝底下夹黑皮包的家伙,说的则是“如果让我来操作”。我立刻知道我完蛋了,给打败了。回去后我就练习,让“操作”在自己的话里恰到好处地跃出,既要重读,又要发音轻快,洋溢着一股子快乐劲儿。不过,我刚把这套学会,“操作”又过时了。
先是“做”又给捞出来。不过不是做鱼,是做电影,做保险,做基金,做杂志等等。“做”包含着一整套高度专业的,条理分明的,从容不迫的工作,非内行人不能为。做保险的和卖保险的,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做杂志呢,指的是那种从开头到结尾的“战略性”行为,与连我都会干的编杂志是两码事。我还遇见过一位先生,自我介绍是“做足球的”,我一下子肃然起敬,因为我知道足球是很不好“做”的,从投资到组队,从整治球迷到贿赂裁判,只有把整套都操作起来,才称得上是“做足球”。“做”的妙味在于,以平凡简短的字眼加诸一种很复杂的事情上,特别有派头,显得满不在乎,不把它当回事,兴之所至,顺手一做而已。
“整合”是做之一种。由于多数事情都有多种成分,“整合”出场的机会很多。它还可以代替另一些平凡的字眼,比如“攒”、“改造”、“捏合”、“换汤不换药”等,可以去掉若干“负面”(就是不好、不利的意思)联想,换上正面的。有的时候,整合和做也差不多,但更全面,更胸有成竹。比如“整合”一份杂志吧,它的意思并不是说要把纸装订起来(因为本来就是订起来的),而是……就是……反正你明白那个意思。
更高级的是“运作”,是“运行”和“操作”之子。集成了双亲的全部优秀基因。“运作”一件事情,是深谋远虑的、步骤周密的、善始善终的,与“做事”大有上下床之别。你要是会说运作,你就差不多了,至少不用像我这样瞎混了。我曾听一个民工对伙伴说:“老四,你去把那面墙运作一下。”你猜怎么着?不到一个月,他就成包工头了。
我躲在家,花了半个多月才学会“运作”,但一出门,我就知道我又不行了,因为已经进入“打造”时代。“打造”!这个词太神奇了。简直妙不可言。为它我愿意再花半个月,就是花两个月也值得。
【原载2006年第21期《青年文摘》】
题图/朱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