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摧毁的纪念碑
2007-05-14刘洪波
刘洪波
12月8日再一次静静地过去,十二年了,一向如此。
在1994年的这一天以前,想到克拉玛依,我脑子里那块掌管听觉的区域就会激活,总是仿佛有歌声响起,那是《克拉玛依之歌》,骄傲与欢快交织,描述着茫茫戈壁建油田的壮举。
但这一天以后,想到克拉玛依,我只会想到那场火,那场吞噬三百多条生命的大火。那是一个盛会,一场迎接教育检查的“专场文艺演出”,参加者近八百人。那是一个选择性死亡现场,二百八十八名学生的生命永远停留在少年时代。三十七名教师、家长和现场工作人员被烈焰吞噬,而距离起火点最近的数十名“前排就座”的领导却全部生还。
十二年过去,我仍然记得当时报道中描述的逃生惨状,人们争相奔向友谊馆惟一打开的安全门,前仆后踩,逃往零下二十多摄氏度的室外,“前排就座”的则已经首先穿越了这段火场中最长的距离。报道中描述现场有“学生不要动,让领导先走”的指挥之声,一直没有得到确认,也一直没有被“辟谣”。不管有没有如此得力的现场指挥,“前排就座”者全部生还的奇迹已经足够永垂史册。
久矣夫,我们不曾有过“救救孩子”的呼唤,孩子似乎早已得救,并且生活比蜜甜。而那一刻,火海中没有人“救救孩子”。那一刻,哪怕没有“让领导先走”的指挥,至少有“让领导先走”的事实.事后法院认定这些人未组织疏散学生而只顾自己逃生,也说明孩子们是在火海里自寻生路或死路。或许孩子的心灵真的早已得救,但在那个真实的生死现场,心灵得救的孩子丧身火海,同样心灵得救的领导得以生还,这是怎样的心灵得救呢?这是一些词:秩序,服从,前与后,先走与后走,先人而后己,像话与不像话,体统与文明,鬼话与人话,血迹与胜迹,谎言与真实……请原谅我的胡言乱语。
克拉玛依大火大约三年后.好莱坞电影《泰坦尼克》全球上映。人们从中看到了灾难面前的秩序,冰海上没有领导,但有岗位与职守,有男人和绅士,有妇女和孩子。冰海上的先与后、生机与死境、得救与赴死,让人动容。泰坦尼克沉船与克拉玛依大火,真的是水火不容。它们都有生还者与遇难者,但生还者所经历过的,遇难者最后所体验的,绝不相同。得救与沦灭,光明与黑暗,天堂与地狱,文明与野蛮,人性与兽性,真相与胡扯,衣冠楚楚与沐猴而冠……请再次原谅我的胡言乱语。
我仍然记得当年有多少人如同自己经历了现场一样,被这场大火灼伤。震惊、愤怒,一夜梦醒般悲凉,这场大火让多少人充满信心的寄托被摧毁,让多少信誓旦旦的宣告被揭穿为谎言。然而,如同今天的克拉玛依,原来的火场已经铺展成“人民广场”,时常载着欢笑。人们也有无数的震惊与愤怒最终被替代为歌唱甚至感激之情,遗忘与记忆的搏斗,似乎总是记忆会被遗忘击垮。人们总是在忘记痛苦向前走,走着走着,痛苦也将以不同的形式甚至同样的形式一次次驾临。
克拉玛依大火之前,我们有过痛苦、惊骇、愤怒和猛醒,不必逐一列数,也无法逐一列数。克拉玛依大火之后,我们也有过痛苦、惊骇、愤怒与猛醒,仍然不必逐一列数,也仍然无法逐一列数。我无法怀疑每一次痛苦、惊骇、愤怒与猛醒的真实,只是疑惑这些为何会那么短暂,以至于演化成轮回的模样。在每一次如此这般以后,若有若无的希望,欣然作色的感激,然后再一次如此这般,这就是生活吗,生活本来就该是这样吗?
克拉玛依大火甚至在它的发生地点也不会有任何介绍。灾祸如果不能产生英雄,也就不会有纪念。我们纪念的只是英雄和新生,如果没有英雄和对灾难的辉煌战胜,纪念似乎就无从说起。至于人祸,纪念与否取决于其“控诉价值”。无法重建的天灾与不宜控诉的人祸,是我们纪念或者说记忆的盲区或者禁区。你也许因此真的遗忘,时光总在洗去血色,而且你不会得到任何提醒。但如果愿意,你还是可以记住,也应该记住,你可以在心里为一切重灾大祸、天灾人祸立碑纪念,因为人心里的纪念碑无须批准也不可摧毁。
【选自2006年12月13日《搜狐·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