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跑是一件浪漫的事情
2007-05-14刘卫
刘 卫
我想跑,像运动员那样跑,甩开膀子,撒开腿的那种野跑。
车驶过,人走过,这条街还是那么宽,一个人就那么节省着步子,走着,走着,是否太浪费了?我真想跑起来。
但我不敢。一街的人都慢条斯理地、耐心地走着,很绅士的样子,细心地用脚丈量着路,没有一个跑着的人,哪怕小跑,我一撒开腿跑起来,肯定不正常。正常人怎么会跑呢?看满街的人不都在慢慢地踱着吗?你一跑起来说不定明天就成了这座小城的新闻。
但我发觉自己无法控制。我已在体内撒开腿跑开了。我走着,走着,就像飞机,一段起跑后就飞起来,飞起来,想减速都来不及。
确实,小城的这条街上甚少有人跑步。就是急着赶去见一个人,一个很重要的人,就是急着去办一件事,一件很要紧的事,人们还是耐着性子,不温不火地走着,走着,一天,又一天,一年,又一年。这已成了习惯,谁都遵循着这个习惯,没有人去打破它,压根儿没有人想去打破它,也不敢去打破它。也许这个习惯自有小城就有了,或者比这座小城还要久远得多。都那么长时间走来了,哈哈,这就是真理。如果某一天突然有一个人跑起来,立即便会牵起满街的目光。先是惊恐,后是疑惑,免不了要互相表示一下关心;那人怎么了?是不是神经有点问题呢?除非那个“不正常”的人冲向的是一辆已启动的客车,大家才会放下心来。这条街上从来没人跑啊。你一跑,证明你一定有问题,这问题不是你有事,而是你神经上的问题。其实,小城的人并不是不允许你跑,跑么——到野外啊,不是还有运动场吗?在那里你怎么跑都可以,没人会理你。
确实,有那么多的人在关心你,在乎你的一举一动,你就得老老实实走你的路,用大众化的步子,伤就不会出事,你就是人人公认的好同志。有一些事,小城的人是不会关心你的,比如你被抢劫了,比如你突患急病了,比如你被暴徒殴打了,比如你生活陷入困境急需援助了,比如你无家可归流落街头了,比如……小城的人懒得理你。小城的人是一群很聪明的人,小城的人是一群很善良的人,他们会为三流的电视剧掬几把珍贵的眼泪,甚至不惜把眼睛哭肿。外城的人是一群好人,他们关心着他们的关心,冷漠者他们的冷漠。
你在大街上跑起来,小城的人不能不关心。
是啊,你为什么无端地跑起来呢?你没问题谁有问题?
有一个老掉牙的故事很能说明问题。说一个小国,由于地下水都含有某种有害元素,谁喝了谁就会变成疯子。因此,这个国家的人没一个不疯的。但专供国王用水的那口井却例外,不含致人疯癫的元素。因此,这个国家只剩下国王一个人没疯。不正常人看正常人,正常人就成了不正常人。国王成了这个国家公认的不正常人。国王为了变成国民眼中的正常人。不得不改喝国民都喝的致疯水,后来也疯了,国民便都认为他“正常”了。
事情往往这样,当谬论掌握在多数人手里的时候,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
就比如这条街,大家都用一样的速度走着,一百年,一千年,都是这样,你突然跑起来,你成为公众眼中的不正常人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但我说过,这是一条很宽的街。那么多的人走过,那么多的车跑过,这条街还是宽的——绰绰有余的宽。社会变化真快啊,道路变得越来越宽了,越来越坦直了,这样的道路是应该留给速度的,因为这是一个提速的时代。但谁又允许一个提速的人呢?
我有着我的目的地,就像走在大街上的每一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目的地,目的地藏在我的身体里,别人是看不见的。我想跑起来,像风那样飞起来。目的地在催着我,叫我快跑。你有青春有速度,为什么不跑呢?不跑是一件多么浪费的事情。
我是个很传统的人。因为我生活在传统的家庭和传统的社会里,我不想多事,我想在大众的眼里做个听话的人,做个正经的人,做个有前途的人。但我又不是个传统的人。因为我的骨子里有点反叛,我的灵魂里始终有一头小鹿,它在我的骨头里跑着,跑着,别人是看不见的。
小时候我是个听话的孩子,这是一村的人都公认的。其实,我的听话是被父亲训出来的。父亲是个主观而严厉的人,我的不幸就是乖乖地在父亲身边生活了那么久。记得有好几次我尝试着跑起来,但都被父亲严厉地喝住了。父亲总认为我是小孩子,总认为我什么都不懂,我没有发言权。父亲叫我往东,我就不能往西。就比如劈柴那么一件小事吧,我先把一节树干劈出几个大块,再分别把大块劈小,在一旁的父亲不满意了,“怎么那么笨呢!”父亲大喝一声。父亲的意思是像他那样,把一节树干劈出一个大块,先把大块处理成小块,接着又继续劈出一个大块,又把这个大块处理成小块,如此周而复始。当然最后我得乖乖地按父亲的指示劈柴,虽然我知道那样既费事又费时。我一直在父亲严厉的目光下按着他指引的方向走,如果我的行为偏离了他的轨道,我就是个“笨孩子”。事实是,往往父亲不在旁边指手划脚的时候我做得比任何时候都好。父亲对他的教育方式很满意。在我们村我算是争气的孩子,“你爸小时对你严,你才有今天。”别人这么赞我时,坐在一边的父亲虽然一言不发,但看他微微仰起的脸,是很有成就感的。我一直在父亲严厉的目光及充满铁性的喝斥声中长大。跑起来的欲望,在我幼小的身体里奔突着,它像春天的嫩芽一次次从我的身体里伸出来,一次次又给父亲严厉的家教掐断了。
后来我工作了,以为摆脱了父亲的管制,可以甩开膀子大干一场了。但谁知社会上也是一样,它是绝不许一个人奔跑的。单位有单位的速度,你一跑,一出了风头,你就成了众矢之的,你一定有问题。同事的眼光告诉你,.跟你称兄道弟的那些哥们儿的眼光告诉你,你只能中规中矩地走着。如果某一次你不小心跑起来,这好了,有人在后面吼你了:出什么风头!还嫩着呢!你只好放慢速度。正常真好啊,正常了就有那么多人向你靠拢,正常了你就是个好同志,正常真好。
但,为什么就不能跑呢?在这一条宽阔的街上,你走你的,我跑我的,都向着自己的方向走,朝着自己的目的地跑,量力而行,又没阻了谁,犯了谁,损了谁,有什么不好呢?
我还有青春,有速度,有足够的肺活量。这座小城什么时候才允许一个奔跑的人、一个突然提速的人呢?车开过,人走过,街还那么宽,不跑实在是一件非常浪费的事情。
[原载2007年第4期《思维与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