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先生
2007-05-14王彬彬
王彬彬
1936年10月19日,鲁迅病逝于上海,留下遗言“不要作任何纪念的事情,忘记我,管自己的生活”。今天,当人们开始反思历史时,鲁迅不可避免地成了反思的对象,鲁迅“刻薄”、“鲁迅不是大师”、“鲁迅媚日”等论调一次次地挑起争论。还原鲁迅、置疑鲁迅成了学术界潮流,青年们则开始遗忘鲁迅。
有学者认为,二十世纪是鲁迅的世纪,二十一世纪是胡适的世纪;某“80后”作家更声言,二十一世纪还让鲁迅代表中国人,实在太落后。
当绍兴把“鲁迅品牌”炒得火热时,当知识分子呼吁破除“圣人迷信”时,当新一代声言“对鲁迅没好感”时,鲁迅的遗愿是否正在实现?10月中下旬,我随温州市第二期初中语文骨干教师素质教育研修班到上海、绍兴、杭州听课考察。恰好在纪念先生逝世七十周年的日子里,我不是很愿意缅想那些且沉且重的问题,我只是记下我心中的先生,以此来纪念先生。
一
一九九六年十一月底的一天,我偷偷地溜出大学的校门,乘汽车到了上海。上午十点钟我把行李抛到表兄家,便来到鲁迅公园。我没有问人,只是凭着直觉朝深处走去,竟很顺利地来到了鲁迅墓前。
空中飘洒着微雨。墓地四周十分安静。只有两个青年人坐在墓穴前面的矮石栏上,边抽烟边窃窃私语。我在墓地一侧的紫藤架下坐下,打量着他们。我看出,他们之所以来到这里,只是要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商议点什么。他们不久便起身走了。于是我也站起来。走到他们坐过的地方。我看见,在覆盖着墓穴的花岗石上,有几口浓痰,几个烟头。我想清除,但又觉得多余。鲁迅先生生前蒙受过多少明里暗里吐来的浓痰,有意无意扔来的垃圾,都没能将他弄脏。至于死后,他真正的墓穴在我们的心中,而那里,是无法玷污的。
我又回到原来的地方静静地坐着。其间,来过一群日本游客,男男女女,都是中年人。他们满脸肃穆、谦恭,连说话也轻声细语,有的人还连连鞠躬。我看着他们,心里忽然很紧张,惟恐他们发现了那浓痰和烟头。
那一刻,我感到了羞愧。
那天,我在那里坐了很久。奇怪的是,我几乎什么也没有想。偶有水珠从紫藤叶上滴下,落进脖子里,带来一点凉意。
那是我第一次到上海。
二
回想起来,初次接触鲁迅,是小学阶段。那是八十年代末,我也不过十来岁。那是在小学课本上读到的《三味书屋》,当然当时是似懂非懂,或者说全然不知。现在留下的记忆,只有那刻在书桌上的“早”字了。初中时我课外阅读了《秋夜》。“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当时无端地觉得,这样的重复,有一种奇异的美,并且想,要是自己在作文里也这样写恐怕要被老师作为行文罗唆的典型而加以批评的。许多年以后,一位“七月派”诗人在文章里说他就是在中学时读了《秋夜》开头的几句,从而对语言艺术产生兴趣,最终成为一名诗人的。我一下子便相信了他的话,并且对他凭添好感。
大学踌躇满志要报考重点大学的政法系,但最后只能可怜兮兮地进电大读中文。读中文让人看不到前途,大家都无精打采的,我便常常偷偷地溜出校园,利用节约下来的钱出去游玩。但这期间我还是从新华书店买来了《鲁迅杂文集》,本装的,共二十本。我读了其中的几本,但那时仍不能领会其妙处,但读有些篇章,却使我时时如受电击……
那几年读鲁迅,常常会在空白处写下几句感想。在《呐喊·自序》中,鲁迅写道:“有谁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而我在旁边写道:“从困顿人家而变得小康,在这途中亦可见世人的真面目。”当时写下的感想,后来都觉得浅薄、可笑,便都涂掉了,独有这一句,仍然保留着。
这几年,我的家庭在多年的困顿之后,开始有了些起色,于是,看见双双冷眼变成热眼、副副凶脸转成笑面。现在想来,当时之所以一读鲁迅便被强烈吸引,或许与家道的这种变化有关。这虽然与鲁迅少年时的遭遇相反,但于察见人情世态,效用则同。
三
有位西方人说过:一个人选择或拒绝某种哲学,并不是观念本身的原因,倒是源于气质。我对此深以为然。所谓思想上的差异,其实常常是气质上的排斥;所谓学术上的争辩,往往不过是心灵的交锋。在人文领域,所谓纯学术的分歧,纯理性的思考,我相信并不存在。
在对待鲁迅的态度上,也如此。我多次听到那种看来挺有学问、似乎不乏思想的人,用不屑的口气说鲁迅没有多大价值甚至毫无价值。每当这时,我都默然无语,并不想争辩什么。我只是感到,在这个时候,我与他,是完全不同的两种动物。我看着他,像一头猩猩看着一只猴子,或者说像一只猴子看着一头猩猩,反正都一样。
每当这种时候,我总深切地感到,鲁迅只能是我的鲁迅。这样说,或被视为不敬,或被视作矫情。但我确实觉得,与人争论鲁迅是否有价值,是对自身心灵的侮辱。当一本书、一个人,对于自身生命有重大意义,这种意义甚至远远超出了所谓思想启迪的范围时,你是不必与人就此争论什么的。一个人有必要与人争论自己的伤口是否在痛,自己的心脏是否有用,自己的母亲是否伟大么?
甚至连一般意义上的谈论、赞美都不必。每当遇到有人并无贬意甚至是语含敬仰地谈起鲁迅,我也不想多说什么。我总疑心,他的鲁迅与我的鲁迅并不同。这并非说我对鲁迅的理解有多么深刻。
或许有人会说,你是一个鲁迅的盲目崇拜者。我想说,崇拜这个词,太俗气了。
四
鲁迅离开这人间已七十年了。七十年比他在人间停留的时间还要长。在工作后的九年里我曾三次到绍兴去看望先生,去寻找他走过的路。
不久前的一天我又到了上海,又来到了鲁迅墓地。晚上墓地前面的草坪上,一群人在跳舞,不知悬在何处的喇叭喷吐着流行歌曲,但夜色中的墓地仍然是静谧的。刚刚下过雨,我本想坐到十年前坐过的地方,但紫藤架下的木条椅上尽是水滴,连花岗石栏上,也湿漉漉的。但我还是坐下了。
与十年前相比,这次的心境自然不同。在这曾经给过鲁迅先生那样多痛苦的人间,我又辗转了十年,读过一些书,碰过一些壁,见过一些人“怎样地吮血、卖友,怎样地造谣、告密、诬陷,怎样地见风使舵、舔痔尝粪”,目睹过当年令鲁迅那样悲愤难言的事情怎样更大规模地重演……
我想,今夜的我不是十年前坐在书桌旁的我,今夜我心中的鲁迅,也不是十年前的鲁迅。
坐在鲁迅墓地,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渴望,想把他离开人世后发生的一些事情,一一对他讲述,像对一个离乡多年的人讲述故乡的事。我想,先生也一定非常渴望知道这一切。当然,我还有许多问题,想向先生请教。我想像着,先生坐在藤椅上,手里拿着烟,身体微微前倾而我则慢慢地叙说着。我想对他讲抗日战争,讲“文化大革命”,讲今天中国社会的情形。当然,我不会忘记告诉先生,他在“文革”中怎样被打扮成英雄般的小丑和小丑般的英雄;我也不会忘记说“易招怨”的故风,后来有怎样的境遇;我也许还会顺便提到,直到今天,还有不少人(含王朔),吮吸起当年的一口浓痰,再次向先生吐去……
然而,这只是我的幻想。先生不可能听到我说的这一切,也不可能面对面地为我解疑释惑。那一瞬间,我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黄泉路断。
但转而又想,如果先生真的坐在我面前,我是否应向他讲述这一切,是否应该让先生再次发现“历史如陀螺”的慨叹……
那一夜,我没有忘记细看一眼覆盖着墓穴的花岗石。
黄泉路断。
或许是刚下过雨吧,上面很干净。
2006年10月于先生
逝世七十周年之际
[选自《上海教育博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