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访“三陪女”
2007-05-14庄小燕
庄小燕
刚过年,就接编辑哥们来电,约我写一个有关“三陪女”的故事。我一口答应了。搁下电话,却马上感到要写好这个故事并非是件易事。为什么?就为了我从没这方面的生活体验,哪怕一鳞半爪也没有。有道是生活是创作的源泉,媳妇再巧,也难做成这无米之炊呀!为此,我决定亲自去尝一尝这梨子的滋味。不敢说深入生活,哪怕浅尝辄止,也是应该的呀——为了对朋友负责,对读者负责。
3月3日,正好是星期六。整整一个下午,我都在做暗访“三陪女”的准备工作:先是向新区派出所的林所长打了个招呼,备了个案,到时万一人家突击搜查遇上我,千万要内外有别,要认可我这张省作协会员证。林所长亦喜爱文学创作,平时偶有大作常请我指点一二,戏称我为“老师”,所以我的要求他一口应允,并让我只管放心去;接着是向老婆请假,如实陈述今晚的去向与目的。妻与我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对我的几根花花肠子了如指掌,在左思右想一番后,也同意了;最后,我郑重其事地去了趟理发店,好歹将自己暴露在外的脑袋略作一下包装。等万事俱备,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候了。
这是县城里最大的一家饭店,以往我亦有幸光顾过几次。但都纯是为一顿美味佳肴而来,酒足饭饱后,就一抹嘴走人。这次来就与以往大不一样了,感觉中,自己就像做贼,大堂里的无数双眼睛好像都在监视着我。我不敢抬眼,只对门口斜披红绸布条的迎宾小姐低声说了句“要个小包厢”。便紧随着小姐拐弯抹角地来到了一个小房间。这是一个四人的小包厢,一张长方形的餐桌,四只靠背椅,都是仿红木的,印花窗帘落地而垂,墙上是一幅出浴裸女石膏浮雕像。幽幽的壁灯下,小包厢里弥漫着一种神秘朦胧的气氛。刚坐定,便有领班小姐笑容可掬地上前一声莺语:“先生,您几位?”我即按计划进入角色,一声叹息:“就我一个。”这时,我分明看见领班小姐的目光里滑过一丝异样的神色。
接下来,便是点菜要酒。我胡乱地点了几味小碟,要了一瓶葡萄酒,便慢慢地独酌了起来。我知道我现在在等待什么,同时,我也打算在我所等待的迟迟不来的时候,就主动出击。稍过一会儿,我正想向领班小姐——后来才知道,通常的称呼叫“妈咪”——提出我的要求。妈咪笑吟吟地出现在我面前,她反手轻轻掩上门,凑到我面前悄悄地问道:“先生,要不要请个小姐陪你喝几杯?”
我的心一阵欢跳,一切都在我的预料中进行着。我竭力装成一个风月老手,朝对方一抬下颌:“要靓丽的小妞。”妈咪会意一笑,退了出去。
包厢的门再次推开后,进来的是一个年仅20岁左右的小姐,淡妆浓抹,长发披肩,一件墨绿色丝绒的紧身旗袍,把她勾勒得显山显水。“晚上好。”小姐老练地甜甜一笑,一撩大开胯的旗袍,就紧挨着我的身边坐了下来,那条雪白修长的大腿,差点搁到我的腿上。
她的右眉尖长着一粒绿豆大的黑痣,我们这里管它叫做美人痣。
“怎么就您一个人哪?”小姐偏仄着脸瞟着我。尖尖的下巴快搁在我的肩膀上了,初次见面,就像久别重逢的老朋友那么亲热。嘴上问,手里却自顾端起酒瓶,滴酒不漏地给自己斟满了一杯,稳稳地平举到我的面前。
我与她碰了碰杯,一边眯起两眼打量对方,一边反问道:“怎么,一个人就不可以喝酒吗?”
“咯咯咯……”小姐掩嘴嗲嗲地笑了,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毫无顾忌地往我脸上撩来撩去,惨白的灯光下,我看见她眼眶四周泛着一圈淡淡的青灰色,显然是夜生活太多,睡眠不足。“先生,不知您听说过没有,一个人不喝酒,两个人不赌钱,三个人不……”话说了一半,她又咯咯咯地笑起来。
我一时还没醒悟过来,傻呼呼地追问:“三个人怎么了?”
“咯咯咯……”小姐笑得花枝乱颤,弯腰伏在桌上,“三个人不那个……不那个也不懂呀?”
“轰”一下,我的脸一阵发烧。我做梦也没想到,眼前这个比我儿子还小的小姐,居然连这种话也说得出来。
“先生,看样子,你一定遇上什么不顺心的事了?”小姐柔声地问,接着从我面前的烟盒里抽出一支烟,叼上,点燃了。
“唉,活着是一种无奈呀!”我故意紧皱双眉,模棱两可地说道。
“就是就是。所以,我们更应该看破红尘,今朝有酒今朝醉。”
“唔,一醉解千愁嘛!”我信口敷衍。
“来,为我们这一醉解千愁干了这杯。”小姐伸过酒杯。勾魄摄魂地乜斜着我。
听说包厢里的酒价位特高,考虑到囊中羞涩,我同她干了一杯后,就开始“火力侦察”。小姐倒也坦率,告诉我说:陪酒100元,陪舞100元。我问她个人能得多少?她说,不管陪酒还是陪舞,坐台费50元是不能少交的。我又问她什么叫坐台费,交给谁?她说坐台费就是坐台费,得交给饭店老板。我明白了,说,那就叫租场地费不就得了?她点头说就是那个意思。我接着再向“纵深侦察”,故意诈痴不癫地问道:“不是说三陪吗?还有一陪是什么?”
小姐听我问这话,又笑得上气不接下气,捏起两个小拳头。轻轻地捶打着我的胸膛笑道:“坏,你坏,明知故问,明知故问嘛……”
我顺势握住她的拳头:“那也得明码标价呀!”
小姐不笑了,一脸严肃,反问道:“感情也有价吗?”
我不依不饶:“那也得让人明明白白消费嘛!”
小姐嗔了我一眼,在桌底下伸出三根纤细的手指,低声道:“这是起步价。”
“那往下的计程费呢?”
“天哪!”小姐低低一声惊呼,似怨似恨地一指头戳在我的胸口上,“那得看你的良心——不,得看你对我的感情,多多益善嘛!”
事情已大致清楚,我也不好意思再往下问了。一瓶葡萄酒见底,我轻轻挽住她的手臂。
“跳舞去?”看来,几杯葡萄酒起作用,酒把眼前的小姐薰得粉面桃红,娇态可人,她小鸟依人般偎在我的怀中轻声问道。
我望着她盈盈欲滴的双眼,含蓄地笑着摇摇头。
“坏蛋。”小姐轻轻地在我胸前拧了一把,扶着我一起站了起来。
我们两人相拥着登上三楼,我要了一个房间。付押金时,我要求服务台计点付费。因为我要写好这个故事,我必须这样做。反正我今天豁出去了。
但为了对得起今晚这笔消费,我一进门,就先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小姐也拖拖拉拉地洗了个澡。听着浴室里哗哗的放水声,我这才想起,事到如今,我居然还没来得及问一下人家的尊姓大名呢。
沐浴后的小姐更加光彩照人,她披着宽松的睡衣,坐在梳妆镜前边梳理着,边回答我的问话。起先,她说什么也不肯说实话。一会儿说她叫小芹,一会儿让我叫她小英,我让她写给我看,她却写了“小金”两字。我故作生气,站起身要走,她这才慌了,说她叫金小琴。我不想刨根究底,权把她当成小琴。于是,单刀直入,直奔主题:“小琴,你年纪轻轻,为什么要吃这碗饭呢?”
谁知我这句话竟像一把锥子,顿时刺痛了她,小琴顷刻成了雨打梨花,伏在梳妆台上,无声地哭了起来。望着她那剧烈耸动的双肩,一股强烈的同情涌上我的心头。我不自觉地走上前,把双手轻轻放在她那瘦削的双肩上,鼓励道:“小琴,把你心里的痛楚告诉我好吗?”
“大哥,有这个必要吗?”她头也不抬地问道。
“有必要。刚才,你自己不也说了吗?感情,是无价的。”
“您真的爱我?”小琴仍是头也不抬。
“暂时还谈不上,不过……”我尽量酌字斟句,往她心中点击。“彼此了解是爱的基础。”
“大哥,看得出,你是一个有文化的人。”
“不敢那么说。但至少是一个好人。”
“好人?”忽然,小琴吃吃地笑了起来,她蓦地抬起头,用一种玩世不恭的神情打量着我,掩嘴笑得前仰后俯。
“怎么?你不希望我经常来这里找你?”她的轻蔑使我真有些生气了。不过,我的话一针见血,击中了她的要害。果然,小琴害怕失去我,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望定我,问:“大哥,你是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嘿!”我一跺脚,“当然是真话,也许,我能够帮助你的。”
“大哥……”小琴又要哭了,我连忙伸手揽住她那纤细的腰身。与她一起双双坐在床沿上。
于是,小琴依偎在我的怀里,向我讲述了一个令人伤感的故事。
小琴是邻县紫竹县人,父母早已离异,她与母亲相依为命,苦熬光阴。在农村,孤儿寡母,完全靠土里刨食谋生,日子过得非常拮据。无奈,母亲不得不中止了女儿的学业,让小琴自立谋生。而在此前,小琴学业优秀,前年中考时已考上了县重点高中,她多么想继续求学,靠书包翻身呀!但面对家庭的困境,她不得不暂时休学,外出打工;但她还是想积攒些钱,有朝一日继续上学。可是,一个初中生,要想在县城谋生,难呀!不管是独资企业还是合资企业,都没有为她提供一份自食其力的工作。无奈,她只得硬着头皮闭着眼睛,走进了县城这家最大的集吃、住、娱乐三位于一体的饭店,违心地当了一个“三陪小姐”……
小琴不等把话说完,便已哭成了一个泪人儿。好几次,她像是被自己伤心的回忆所打断,喃喃自语地表白:“大哥,我实在是没有办法才吃这碗饭的呀!”
听完小琴的故事,我久久无语。事到如今,我的目的已经达到,我会把小琴的故事如实地写出来,向社会披露。我要告诉所有看到这个故事的读者:“三陪女”,固然是一个与我们这个时代所不和谐的音符,但她们背后的故事是“无奈”两字。对于她们,我们决不能一概予以鄙夷与鞭挞,更要给予一定的同情与关怀。如何从正面来解决这个严竣的社会问题,值得有着社会责任感的作家们好好呼吁一番……
这一夜,我与小琴谈了好多好多,耳听外边都市的喧嚣声渐渐平静下来,已到了央视主播在电视里向观众道晚安的时候了,我毅然决然地站了起来,庄重地正视着面前的小琴,认真地对她说:“小琴,我得走了。”
“您……您这就走?”小琴大感意外。
我点点头:“我希望你不再从事这种职业。”
“可是,像我这种人,还能干什么?”
“不知你愿不愿意上大华纺织厂工作?”
“大华纺织厂?”
“对,就在你们家乡,去年新建起来的大华纺织厂。”
“太好了!进厂当工人,我求之不得呀!”小琴破涕为笑。
“该厂的郝厂长,是我当年的一个老同事老朋友。这点面子,我想他一定会给我的。”我不无自信地说道。
于是,我当即龙飞凤舞地给郝厂长写了一封短信,签上自己的名字,然后郑重其事地放到小琴手中:“这两天,你就可以去找他了。”
小琴接过我的字条,知道了我的名字,快活得手舞足蹈:“谢谢郑先生,过两天,我就去大华纺织厂。”
我的采访目的已经达到,心想这个有关“三陪女”的故事已经初具雏型,回去稍作加工即可成篇,所以,我就不再逗留了。在给小琴留下那张字条的同时,我另给了小琴两张百元大钞,说是给她做回乡的路费。在小琴一迭声的谢谢中,我匆匆离开了这家饭店。
一周后,我开始敲击键盘,按照小琴的人物原型创作“三陪女”的故事。
敲到一半,我忽然想起了小琴。不知她现在在大华厂工作得怎么样?担当什么工作?想必工资应该不会太低,因为凭我和郝厂长的私交,他肯定会照顾她的。
于是,我拨通了大华厂厂长室的电话。
真巧,郝厂长接的电话。我开门见山:“老兄,你把小琴安排在哪个岗位上了呀?”
“我的大作家,你倒是把话说明白一些呀!”
“这一周里,有没有一个叫小琴的姑娘,拿着我的一封信来找你安排工作?”
“没有,绝对没有。这一周里,我连门都没出,一直在厂里呢。”
“咦,这就奇怪了。”我顿时成了丈二和尚,“这个小琴……”
“喂喂,我说大作家,这个名字听来倒好耳熟。你说的小琴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于是,我就一五一十把一周前体验生活的遭遇告诉了老朋友。
“你说的那个小琴,是不是姓金?”
“对对,姓金。”
“是不是我们紫竹县人?”郝厂长突然反问。
“是的,是你们紫竹县人。”
“是不是眉心长着一粒美人痣?”
“怪事,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想起来了,是右眉尖上,对吗?”
“对对。喂,老兄,你快变成神仙了!”我大感意外,“莫非她来找过你了?”
“找你个魂呀!”郝厂长在电话那端大叫起来,“我的书呆子,你上当了!”
“我上什么当?”
“这个金小琴,早在半年前就是我手下棉纺车间的一名挡车工。她嫌我们这里工作累,工资低,不辞而别,另谋高就去了。想不到你这个热心肠,帮人排忧解难,又把她介绍给我,难道她当时没向你说清楚……”
郝厂长往下的话,我一句也没听进去。因为此时此刻,失望与迷茫不可抑止地扰得我心乱如麻。一种莫名的悲哀与被人戏弄后的屈辱,强烈地浮上了我的心头。我懊恼地反问自己,难道我帮“三陪女”帮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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