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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我也很爱你

2007-05-14凌霜降

小小说月刊 2007年12期
关键词:水沟柜子裤子

凌霜降

她入土的那个中午,我还在回南宁的飞机上。手机是关了的,弟弟只好给我短信:姐,奶奶十二点三十五入土为安,爸吩咐你默哀十分钟。

下了飞机已经是下午一点,我看着手机上的短信,在人来人往的机场泪流满面。

我的左手很完美,皮肤细滑,五指纤纤。但我的右手缺了一根尾指,断口的地方丑陋不堪,这是我二十年来最心痛回忆的见证。与奶奶有关。

二十年前,我七岁。父母刚刚到县城里的医院工作,三班倒上班,又没有房子,所以我们姐弟俩在老家,由奶奶带。

那时,奶奶守寡已经二十年了。还不到五十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多。她几乎不对我笑,偶尔会对弟弟笑一下。她喜欢男孩,和很多重男轻女的农村妇人一样,她有什么好吃的是从来不会先考虑我的。

父母托人送回来一条花裤子,暖和的灯芯绒面料,是我一直就渴望拥有的一条裤子,这样我背着弟弟出去转悠的时候就不会冻得两腿发黑了。但奶奶不给我穿,即便知道我那两条裤子已经变短已经磨出了两个洞,她也只是冷冷地扫了我一眼:你还有别的裤子呢,这么暖和的裤子留给仔仔以后穿!然后把裤子很郑重其事地锁入她屋内那个红黑色的柜子里。那个柜子已经放了很多新裤子新衣服。在学校里,我说我有很多新衣服都没有人相信,因为我总是穿着打了补丁的旧衣服。

我现在有很多的新衣服,有的买回来也穿不上,可是我还是买,买的时候我总在想,我再也不要穿旧衣服。这种心态真是奇怪至极。但我却能从装满三个衣柜的衣服里得到一种莫名的安慰。它们让我不再想起那些不被相信的屈辱,那些站在门口看着她把我的新衣服锁入柜子里时的忿忿不平。

我开始恨她,这个不把我当成她亲人的老女人,我才七岁,就要帮她喂猪、挑水、煮饭,还有,带着我很不听话总是哭闹的弟弟,很累。有时候我会玩得忘记回家煮饭,她就很生气。她不打我,只用手拧我的腰、胳膊,痛得我眼泪直打转。偏偏我又倔得厉害,从不认错。

晚上洗澡的时候,她在天井帮弟弟洗澡,逗弟弟玩,有时候会笑。我数着胳膊上的青紫,发誓要永远恨她。

那一年冬天,我们那个小村落居然下了薄薄的一层雪,之前我从来没有见过雪这个东西,只觉得白晶晶的,实在很漂亮。我带着弟弟出去看雪,谁知一不小心跌进了一道铺着薄冰的水沟,我和弟弟衣服全湿了。幸好那水沟不深,我把弟弟拉上来,背起他飞快地往家跑。奶奶去了地里,我必须赶在她没有回来之前换上干净的衣服,不然她会拧死我的。

不知道为什么那天她没有锁那个红黑柜子,我把自己和弟弟里里外外全都换上了新衣服,当然我换上了那条灯芯绒裤子。真的很暖和,而且刚刚合身。

穿好衣服,我忽然发现弟弟有些不对劲,摸了一下他的脸,很红很热。弟弟发烧了!我心急如焚,想去买药,但又没钱。忽然想起上次弟弟生病的时候,奶奶曾经从红黑柜子里拿钱送弟弟去卫生所。

房间里的光线很暗,我几乎探了半个身子在柜子里使劲地寻找。

“死丫头!我听二婶说你把弟弟掉到水沟里了!你在干什么?”这时她的声音不亚于电视里突然出场的老妖怪。我一只手攀在柜子里,另一只手则吓得把刚刚拿到手的东西掉在了地上。

“你这个不争气的死丫头,竟然做起小偷来了!你敢偷我的钱?”她冲了过来,狠狠地关上了红黑柜子的门,然后,我来不及抽走的手就传来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倔强的我不愿意在她的面前表露脆弱,只是闷闷地哼了一声。而她,很快察觉了弟弟的不对劲儿,一把抱起了弟弟就往外面冲。我暗暗松了口气,弟弟会没事的。我要趁她不在,看看我的手被那柜门夹成了什么样。

我的右手的整个小尾指由于她用力关柜门的缘故,被绞在了柜门的缝隙之间,痛得我几乎失去知觉。可是无论我怎么用力,也抽不出我的右手。不知道是因为手指被压碎还是因为柜门坏了,只感觉越来越痛。然后,我就没有知觉了。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了。缠了灰色纱布的右手还在痛。幸好,那个老女人还知道救我。看在她为弟弟心急的份上,我也不怪她让我痛了。

接下来的三天,我都很安静。第一次换药那天,父母赶回来了。妈妈小心翼翼地拆开我手上的纱布。我痛得厉害,不敢去看。我的手感觉到冷冷的空气,妈妈“哇”的一声大哭,然后紧紧地抱着我。我转过头来看我的右手——我永远不能忘记那一种触目惊心的震撼。

我很坚决地要求离开那个我煎熬了足足七年的家。并且坚持要弟弟也一起走。我再受不了那个老女人对我的虐待。

走的时候,妈妈抱着弟弟,爸爸抱着我。我用一种冰冷、怨恨的眼神最后看她。她站在家门口的老槐树下,瘦而高,站得笔直。我决心:从此以后,我要把这个老女人从我的记忆里完全地清除出去,再也不要记起。

再一次见她,已经是十年之后。过去的十年里,弟弟倒是经常和父母一起回去探望她。而我,从来不去。残疾的右手成为我心里最尖利的一根刺,在我十七岁自尊自卑的岁月里,刺得我和周围的人都伤痕累累。

我是被逼再见她的。我并不知道那个站在我家楼下的老太婆就是她。十年了,我长大了,她却被岁月无情地催老。我不认得这个老太婆。我经过她,准备上楼。

“丫头……”我听到了苍老的声音。接着我握紧右手的四个手指,心里那根刺开始扎我,扎得很痛。这个老太婆,她还有什么面目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想她甚至不记得我的名字。我只是一个死丫头。

“你来这里做什么?你滚!”我大吼。

因为这一句话,向来疼我的父亲给了我一巴掌。指着桌面上那堆草药说:“那是你奶奶,她六十五了!背着这堆草药走了整整一天才到这里,都是给你的药!”

我满脸是泪:“我都残废了,要草药还有什么用?!”

那天,她始终不愿意上楼来,又连夜一个人走回去。父亲推了车要去送她,但她坚持步行。父亲只好一直陪她走回去。而我,一直也没再去见她。我在中国的各个城市里游走,不是没有时间,也不是没有金钱。我只是不去看她。一次也不去。

我不知道,我十年前见她的那一面,竟然是她活在人世的最后一面。

我跪在那堆黄土前,不知道为什么哭得停不下来。爸爸仿佛一夜老去,走到我的面前,拉起我,扬起了手。

我宁愿他真地打下来。但爸爸最终没有,只是哭着骂我:“你怎么这么不孝呀!”他指着那个红黑的老柜子说,“你奶奶说,里面的东西全是给你的,谁也不给。”

我摸摸我残疾的右手,发觉自己早不那么在意它的残缺,它并没有影响我活得独立自尊,也没有影响我获得爱情。我用我的右手打开了柜子。然后,泪水再次和着周围人群的哗然而落下。那一柜子里都是什么呀,满满的全是钱,一毛,两毛的,一块,五块的,都整整齐齐地分类叠着。

“小妍啊,老太太也算是对得起你,这么多年来一直念叨的就是怕你伤了手嫁不出去,平时肉都舍不得吃一顿,没想到为你存下这么多钱……”爸爸悲声痛哭,扭了头不忍再看那些破旧而又整齐的零钞。弟弟在我身后抓紧我的右手:“姐,你原谅她吧。”

我无以言表心里的悔恨和悲伤。我原谅她,我怎么不原谅她呢?这些年,我从各个城市给她汇款,只是从来不加只字片语,我只在心里想,给她钱,她自然会好好照顾自己。待我想通了,自然回去看她。

不知道如何面对,也不知道如何找理由,我如此类似她的倔强。我明知道她想见我,我就是不让她如愿。

爸爸告诉我,那堆钱一共有55632.4元。柜子里还有一些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洗得很干净,叠得很整齐。

我对爸爸说:“爸,其实,我也爱她,我只是从来没有承认过。”

我看着那个红黑色的木柜子,心里在说:奶奶,你听到我在叫你了吗?就像我觉得你不爱我一样,你只是从来不知我也很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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