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万米跑

游修胜

1993年的夏天，对我来说是个黑色的季节，我高考落榜了。这次高考的失利纯粹是一次意外失手。高考那几天，为了省下住宿费，我睡在了同学租住的旅馆的水泥地上，第二天醒来得了严重的感冒，舍不得花钱看病，在考场上脑子昏昏沉沉地答题，落榜的结果在所难免，但这些我都没有告诉父母。

关于我以后的路，父亲和母亲有了争执。父亲指望我出门打工，为家庭减轻困难；母亲却希望我再复读一年，大字不识的她认为上大学是儿子最好的出路。当时我父亲已年过六十，三个哥哥在前两年里相继结婚，为家里拉下了一屁股债。只有二哥是个“吃公家饭”的，但在部队当兵的他每月也只有二十多元的津贴！我如果要重新复习就需要交800元的复读费，还不包括吃、住、穿、用，而假使我来年考上的话，读大学也需要一笔巨大的花销。

那时农村外出打工已渐成气候，恰逢一家北京的保安公司到我们县里来招工，承诺吃穿全包，月工资600元。每月600元的收入对我们这样一个家庭来说，无疑充满了巨大的诱惑。我动了心，因为我知道自己已经不该再靠年迈的父母来养活了，虽然我是非常地想读书，但现实是我们根本凑不到复读的800元钱，亲爱的大学，再见吧！

保安公司的面试、体检一切都很顺利，我被录用了，只等着通知出发了。那几天母亲很沉默，张罗着给我做好吃的饭菜，作为家中的老小，我得到了父母更多的疼爱。我看得出挂在母亲脸上的自责，那是一份做母亲的不能满足孩子需要的自责。我装得满不在乎的样子，可是在心里一遍遍地念叨着：亲爱的妈妈，不怪你，怪就怪儿子不争气吧！

出发的时间到了，头一天的晚上，已近深夜，我隐约听到隔壁父亲和母亲在谈论我。母亲近乎哀求的声音在劝说父亲阻止我外出打工，再想想办法，父亲的语气是急躁的，低声斥责着母亲，继而就是母亲轻声地哭泣。我把床单蒙住了头，眼泪夺眶而出！

第二天，母亲为我收拾好行李，眼眶肿肿的。本来她说好要送我去县城的，但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母亲也不会骑。我家距离县城有10公里远，并不是说去就容易去的。母亲只好送我到村头，眼望我和父亲的身影消失了。

车站上的人很多，我们这一次同去北京的有近50人，光行李就堆满了半条路。原定上午9点开车，因为有一个人迟迟未到，只好延时等待。父亲再三交代着外出的注意事项。我心不在焉地听着。第一次离家出远门，尤其离开疼爱我的母亲，我的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恐慌和难舍。

那个迟到的人终于来了，已经是10点多了。保安公司来招工的老板很生气，嘴里骂骂咧咧的，指令司机马上开车。我跟父亲挥手告别。

突然，车外一阵骚乱，好像有个女人大声叫停车，也许有人落下了东西。司机很不耐烦，装作听不见，继续开着车子。那女人的声音近乎哭叫，我的心一颤，从车窗向后望———竟然是我的母亲！母亲发疯了似的，边追边喊，她的头发凌乱不堪，脚上的一只鞋也不知丢到哪里了，手里挥舞着一张纸条。

我猛地站起身来，歇斯底里地冲司机大喝：“停车！快停车！”车还没停稳，我就跳下去，冲向母亲。这次我清楚地听到母親在喊：“孩子！咱不去打工了！娘供你上学！”我紧紧抱住了迎面而来的母亲，母亲累得瘫倒在我的怀里，上气不接下气！母亲把手中的纸条交到我手里，是汇款单，600元！汇款人是远在安徽当兵的二哥！

事后我才知道这600元钱是二哥跟战友们你30、他50地借的，而钱恰好那天刚邮寄过来，有了这600元，母亲一下子作出了要我继续读书的决定，她一口气从家跑到县城———10公里，整整一万米的距离啊！

第二年，我顺利地考上了大学，然后工作、娶妻、生子，做了一名光荣的教师，生活幸福又充实。

多年来，我一直在想象着年近六十岁的母亲是如何一口气跑下这10公里路程的。前年，母亲来为我带孩子，我忍不住问：“娘，您那时一口气跑那么远，不觉得累吗？”母亲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当时光怕你走了，哪儿还想着累不累呀！”

我急转身，夺门而去，我已泪如泉涌！

（作者单位系山东省禹城市第一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