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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壶:富裕乡镇放弃教育的孤本

2007-02-06

中国新闻周刊 2007年2期
关键词:玉壶侨领高三

陈 晓

“这些孩子几乎都不通过高考找出路的”——对于这里的乡村教育来说,一旦开拓出一条低成本高收益的路子,教育这条鲤鱼跳龙门之路就会被放弃

从上午第一节数学课开始,除了起立,玉壶中学高三2班的宇杰(化名)几乎像雕塑一样,头埋到课桌的边缘,盯着这本在当地男孩子里颇为流行的魔幻武侠小说。即使老师上课巡查走过他身边,他也一动不动继续自己的魔幻旅程。

数学老师在讲维达定理。虽然还有几个月就要高考了,可是宇杰还不能理解这个定理,也不知道会解二次项方程,对他的未来有什么用。被视为玉壶精神领袖的侨领们,曾经给他们留下一句话:能写信就可以。

玉壶镇是浙江温州著名的侨乡,全镇2万多人口,在国外的是留守人口的一倍。大规模的出国潮从1992年开始,从此,出国成为玉壶镇小孩的主要出路。由于18岁以前以团聚的名义出国费用最低,大部分玉壶镇的孩子都会在高中毕业前出国。玉壶中学初中有5个班,高三只剩下3个班,高三2班是惟一的文科班,高一时四十几个人,现在还剩18个人。

宇杰是班上的小说家。他学习的“教材”是《末世血皇》。这种怪诞的魔幻武侠小说是这些乡村小镇上男孩子最喜欢的题材。班上看过他小说的女同学评价:文笔不错,但是看不懂。宇杰大度地说:“她们女孩子就喜欢言情,我试着写过,没素材。”

对这些镇上的孩子来说,要获得想象以外的素材很难。欧洲的繁华,离他们的年龄很近,却离他们生活的城镇很远。镇上没有公园,没有电影院,也没有图书馆。一家台球室,一间电子游戏室,还有7家网吧,就是男孩子们常去的场所,或者是在几分钟就可以跑完的狭窄街道上,开着车呼啸而过。

宇杰从初三就开始写小说,但是他对语文读本上的文章却有些不能认同。很多世界名著,卡夫卡的变形记,荒诞派戏剧等待戈多……“看不明白。”他说。

实际上,他从初二开始,除了语文、历史,其他的课程就已经听不懂了。

他的班主任吴老师说,“这些孩子几乎都不通过高考找出路的。”

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

胡梦洁的QQ名字叫“追梦”。这位15岁的女孩子,刚刚初中毕业。喜欢穿白色T恤,扎一束直顺的马尾,白净的脸上透着乡村孩子少见的书卷气。

玉壶中学有一个传统,每年中考的前三名可以保送文成二中——这在文成县是一所明星学校。考进去的孩子,高考至少可以考上“二本”,即第二批本科录取院校。梦洁考了730分,是玉壶中学第二名。

这是一个光荣,但家里的反应很平静。学习好在这里不是一个引人关注的事情。梦洁喜欢数学,但是在镇上惟一一家新华书店关门后,只剩下的一家三味书屋,书都藏在店铺的侧面和里面,能提供给梦洁学习的教材也越来越少。梦洁还有一些和镇上小孩不一样的习惯:她喜欢看中央电视台10套的《人与自然》、科学探索,还有希望英语杂志。

经过二十几天的考虑,梦洁决定放弃保送文成二中的机会。她的父亲几年前去了意大利都灵打工,在中考前几个月,她和妈妈、妹妹去意大利和父亲团聚的手续就开始办理了。对这个喜欢学习的女孩来说,她看不清哪条路更好。

梦洁选择出国后,还想去看一眼文成二中,但最后放弃了。这个远在县城、以高考晋级闻名的学校,据说像一个闭关修炼的秘地,大门禁闭,连家长给孩子送东西,也只能放在传达室。梦洁有些胆怯。

她说,当她努力备考时,只是怀着一个模糊的希望:“可以考上一个好学校,以后就会更好。”而最后的结果,“就好像给了你希望,又让你失望。”她有些惆怅地轻轻说。

教育和出国,一个是理想,一个是现实

如今还在玉壶中学高三上课的孩子,大部分是邻村的,或者是父母没有在国外,没有那么直接的出国理由的孩子。胡圆只有哥哥在国外,因此出国不是首要考虑。

玉壶镇里长久的话题,还是在欧洲日进斗金的致富传奇。侨领们是镇上当仁不让的榜样,影响着玉壶镇年轻人的道路选择,甚至还可以“震撼县领导”。2005年玉壶镇外汇达到7个亿,占文成县的一半。它是文成县下辖乡镇里惟一有农业银行的镇,排名在浙江省农业银行的前十名。

留在玉壶的人,也常用欧元来度量生活。玉壶中学的老师周裕胜被学生们追问工资是多少。周裕胜说1500元左右。小孩子们惊叹一声:只有150欧元啊。我们到国外,一人给你寄一欧元,就是五六百欧元呢。

而胡圆对自己学校的评价是,虽然想学的孩子不多,但“如果你要学习,环境很安静,同学不会去打扰你。”胡圆想考音乐学院,有时候课间也会吊吊嗓子。有一次,一个男同学大叫,不要唱了,我受不了了。旁边就有孩子说,你让她唱吧,她要考大学。于是男同学转怒为喜,笑嘻嘻地说,那考上要请吃饭哦。

这种两种出路的互不干扰也反映在他们的分座上。高三2班的学生们自动将座位分为三组,第一组挨窗户坐的看小说的是6个男生,第三组最靠里,是爱讲小话的。中间最好的位置则留给了要听课的孩子。

教育和出国,在当地分别占领着两个位,一个是理想,一个是现实。人们站在远处用尊敬的目光看着教育,胡全金的两个孙女在外地读书,都考上了名牌大学,当地人见他会伸出拇指说:你们家祖坟埋得好啊。

但县城占主导地位的榜样依然是侨领。玉壶中学的周峰老师正在筹划将玉壶小学墙上的画像都换成侨领,以激励小学生们向他们学习。

为什么教育如此容易放弃

下午3点多,沿着玉壶镇的河边走——实际这已经不算河了。玉壶镇连遇了40多天无雨,整个镇惟一一条河——芝水已经干涸。在玉壶邻近的乡镇,农民们为此焦灼。但是玉壶镇的人仍是怡然自乐的样子。在这个人均土地拥有面积不到0.3亩的地方,从来无法依靠农业过活。

早在20年前,出国路径还没打通的时候,玉壶镇和中国其他农村没有两样:耕地为生,收入微薄,读书是离开这里获得好生活的惟一路径。周峰还记得,当时他两个哥哥,每天除了完成农活,就是看书。

周峰的父亲是自学成材,先是在农村当了会计,最后成了玉壶镇的镇委书记。周峰的妈妈则在周峰上瑞安师范的时候,跟着去那里进修了几个月。这样的家庭在当地算是知识阶层。这使得周峰在当年的选择上,成了班上的一个异类。“当时我和玩得比较好的两个朋友约定,他们都出国了,我们就不出去,我们在国内也要干一番事业。”

当时国家还实行就业分配,那时通过读书,确实可以得到国家资源的一些分配。周峰当年约定不出国的同学,现在都在公务员系统,有稳定的收入。

可在一个地处偏僻的小镇,通过读书进入行政体系,并分享到国家资源的数量毕竟有限。玉壶镇归国华侨联合会主席周育朋曾经担任过乡长。他眼见着从1992年至今,这里共有24个乡级干部抛弃在内地颇受青睐的乡官乌纱帽,去了欧洲,其中有的还是乡长。“留下来,最多工资不超过2000元,加上奖金不到3000元。靠工资就能盖起房子,靠正当收入能盖新房子的,说不出5个。”周育朋说。

当年同班的班长回国来,看见周峰骑了六七年的摩托车,说:“我在国外奔驰都好几辆啦。”他现在在荷兰法国交界处的阿尔卑斯山脚下做酒店老板,资产上千万。

周峰说:“每个玉壶人心里都有本账。”按中国行政资源从上到下的分配体制,通过读书进入大城市,更多地分享国家资源,这是一条太遥远的路径,你看不到终点,像一条黑洞洞的甬道;而围绕你的现实是学费、生活费、垂老的父母,还有几乎没有升学希望的教育质量。相比之下,在玉壶镇,出国前辈们给后代一个一眼可见的光明未来。

但玉壶镇的经验并不具有普及性,实际上,就在与玉壶相邻几十公里的乡镇,那里的人并没有近水楼台搭上这条出国的致富之道。这些以务农为主的乡镇,读书还是跳出龙门惟一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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