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3岁剃头匠的时代剪影
2007-01-29罗雪挥
罗雪挥
93岁的靖奎,是世界上最年长的非专业电影主演,也是老北京手艺人的活化石。世事更迭中,他从小学徒奋斗成掌柜,最后又变为无产者。近一个世纪的兴亡,化为了“淡定”两个字
2002年,蒙古族导演哈斯朝鲁被一个纪录片勾了魂,片子叫《靖大爷和他的老主顾们》,讲述北京胡同里一个剃头匠88岁了还在为人们做活。老人瘦弱、佝偻的背影一直在他的心头萦绕。2005年初,老人的形象又按捺不住地跳了出来。哈斯朝鲁千方百计找来了纪录片,和后来的编剧冉平一起看。看完后冉平问:你想干什么?哈斯朝鲁说,我想把他拍成电影。冉平问,你为什么喜欢这个东西?哈斯朝鲁说,这就是我要问你的东西,你喜欢吗?冉平说,我太喜欢了。两人一拍即合,电影《剃头匠》的意向开始草拟,以老人的生活为原型,并决定让老人演自己。但这是一个太疯狂的想法,掐算一下,靖大爷已经90多了。且不说能不能演好戏,最大的风险是老人还在不在了?即使还在,会不会已经躺在床上不能动了?
哈斯朝鲁开始沿着北京胡同大海捞针般地找,整整找了两天多,什刹海、景山,一个胡同一个胡同挨个扫荡,最后就剩下景山公园的一个角了,哈斯朝鲁觉得,要是这块角落再找不着,估计老人可能是没了,毕竟已经这么大年纪了。他都在犹豫是否要放弃拍这部片子了。
幸运的是,哈斯朝鲁最后还是找到了靖大爷的家。进了院子,先听见哗啦哗啦搓牌的声音,他冲着窗口往里一看,几个老人在打麻将,其中就有自己熟悉的那个靖大爷。白白的头发,穿着乳白色夹克,“哎呀那个矍铄,哎呀那个清爽,哎呀不用提了!”高兴坏了的哈斯朝鲁忙向老人介绍了自己,问靖大爷是不是每天打麻将,靖大爷说是,每天打两个小时。哈斯朝鲁又高兴坏了,因为能够打麻将,说明思维是清楚的,能够坐两个小时,身体就还不错,演电影就有戏。两人拖着长音就对上了:哈斯朝鲁问,眼花吗?靖大爷说不花;耳背吗?靖大爷说不背;您还做活吗?靖大爷说做。哈斯朝鲁再哎呀一声,您还蹬着三轮车做活呀!靖大爷说有人叫我就去。哈斯朝鲁冲出去就给编剧冉平打电话,我找到靖大爷了,他不仅健在,而且身体还很健康,而且还在做活。冉平后来的一句话让哈斯朝鲁终身难忘,冉平说,靖大爷这个老人就是为你这部电影在活着的。
2006年,电影《剃头匠》荣获第37届印度果阿国际电影节最佳影片奖——金孔雀奖。靖大爷以93岁的高龄在片中出演了主角敬大爷,成为了世界上最年长的主演。电影《剃头匠》在北京大学举行首映式,靖大爷也出席了。坐在车上,他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不到成府路了吗?这不到海淀了吗?这不是燕京大学嘛?靖大爷解放前来过这里,他来的那阵还归美国人呢。那时他在清华大学开了一个理发室,燕京大学也有一个理发室,他常常找燕京理发室姓刘的老板“耍钱”。“这说话间多少年了!”靖大爷感慨,“都变了!”
活泛的农村孩子
靖大爷名叫靖奎,1914年底出生于北京顺义县一个农民家里。家里的光景还不赖,靖奎进了私塾,从小就熟读四书五经。乡下也并不太平。袁世凯还在台上,靖奎记事起,就流行“红黄蓝白黑”的五色旗,靖奎自己的帽徽也是这五色,当时代表五行:红为火,黄为土,蓝为木,白为金,黑为水,象征汉、满、蒙、回、藏五族共和。靖奎念了两年书,五色旗就被废了,换成了青天白日旗,挂上了孙文的像。“私塾不让念了,课本也换了,开始念国文了,念三民主义了。后来奉军进关,张作霖和冯玉祥打,军阀混战完了,叫老蒋给制服了,末了日本人就来了。”靖奎一口气将经历的几代数落下来。
而靖奎自己的鸿运该怎么走就怎么走。爷爷想让他上大学,其他人不同意,靖奎一赌气,就自己跑城里当学徒去了。那时候他不过十五六岁,北京还叫北平。靖奎觉得自己有点文化,本来想找个记账的活,没成。找到一家成衣铺,师兄偷钱,赖在他身上,都说农村孩子怕事,靖奎不怕,和师兄大吵一架,一甩手,又去了一家理发馆当学徒,从此进入了剃头的行当。靖奎跟别的学徒不一样,特活泛,“出门三辈小,在家三辈老”,比他大一点的靖奎就叫叔叔大爷,婶子大妈,叫得很亲,碰见卖羊肉串的,靖奎就叫声二伯,“人家说饿了不是?吃!吃就吃!”学徒的日子不好过,但靖奎没少享受,从来没有挨过打。他会哄人,哄得上下左右都挺喜欢他。学徒期满,当了工人,靖奎也和别的工人不一样。别人老指着每个月30块的薪水,靖奎却不。掌柜的会正骨,客人哪里有毛病,掌柜一捏就好。过去给人捏是理发后“白饶”的,不收费,叫“放睡”,好些人马马虎虎,没当回事,随便糊弄两下。靖奎却偷偷地学着掌柜,还自个儿钻研针灸图,琢磨穴位。后来日本人来了,管“放睡”叫按摩,给客人再捏就要钱了。
结果,靖奎二十来岁就当了掌柜,花了1000多块钱的联合票,在地安门盘下一处房, 楼底3间营业,楼上2间住家,有三丈多长,两丈多宽。靖奎在这里开了自己的第一家理发店,叫“谦城顺”,因为过去那里有一堵城墙,老北京讲究牵着城,代表“好”和“顺”。
日本人走了,靖奎照旧做自己的买卖,通过老主顾介绍,在清华大学又开了一个理发室。也不办营业照,也不出捐,也不纳税,白使学校的水电和房子。不过给大学做活,不讲究不行,靖奎为置办一套好设备也没少花钱,投下去一条金子。好在生意兴隆,一天能剃一二百号学生,一年多靖奎就把本挣回来了。靖奎在“谦城顺”雇了七八个人,在清华理发室雇了11个人,开始享受掌柜的做派,“我不干活,我尽吃喝玩,跟学生打球去了。”
钱挣得多了,花的地方也多。靖奎喜欢耍钱玩牌。他在城里和顺义农村有两份家,哪头打点不好也不落忍,于是靖奎在农村盖了5间房,置了几亩地。那时候靖奎年轻,做买卖的时候讲究,看不上自己店里工人做的活,就为“要个样子”,他每次都上东城区做头发去。他有一个也干这行的朋友,两人你给我剃,我给你剃。
600块,店没了;600块,房没了
靖奎兴旺的时候,一天十个活就有八个是专门奔他来的。他当工人的时候,客人打赏的酒钱归自个儿,一月工资挣30块,酒钱就得挣40块。除了手艺好,甭管什么名流显贵,靖奎好跟人聊天。但大官不喜欢的就不敢说,碰了钉子就马上改,不然早吃亏了。专找他做活的名人不少:名角尚小云;落草出身的国民党著名抗日将领马占山,靖奎两个星期去马家一次。马占山家里没人敢坐着,听差的、秘书,全站着。靖奎去了也不敢坐。马占山让坐才坐。靖奎也给傅作义做过活。有些人做着做着就变成熟人了。国民党的有,共产党的也有。刚解放时有个唐部长,每次来做头发,靖奎给他烟他就抽,给他倒水他就喝,部长老伴直捅他,唐部长说,你甭管,这是我老朋友,我放心。他还给靖奎拿钱,让靖奎把店门脸修理修理,靖奎说给我修我就修,但老伴不敢,也就作罢。
靖奎的风光日子没过上几年。清华大学的理发室刚一解放,就连东西带工人被没收了,清华大学赔了靖奎一些钱,“600块钱就没我事了,这买卖就归人家了。”而到了50年代末,公私合营,靖奎在地安门的店也没了,也没赔钱这一说了,只准了一个回店里做工的名额,靖奎让老伴去了。一是老伴呆家里不够生活;二是原来当掌柜,现在回去干活,工人的讽刺靖奎就受不了。
靖奎开始了走街串巷的剃头生涯。过去的达官显贵客户从此就断了线。靖奎好面子,城里都是熟人,怕寒碜,“当惯掌柜了,还下街给人干活去!”所以靖奎就上远处,骑着自行车上马甸、黄亭子,那时还都是村子,一个村一个村地走。但自个儿干也不行,“公家管你哪,比如我正干活呢,有人来查,干吗的?拿照来。没照就不行。得罚你,就得偷着摸着的。”靖奎有自己的对策,他开始上人家里做活,“给姓张的做活,姓张的给引荐几家,到姓李的家呢,又给引荐几家,各户引各户,一共一百多家,我都做不过来。”做完活了就上人家家里吃饭,公家就管不着了。日子久了,收入也不错,那个时候老伴一个月挣30块钱,靖奎好的时候能挣100块。渐渐的,靖奎也想得开了,这行业在旧社会,是下贱,是不受人尊敬,是受人轻视,现在社会分工全一样,你是工人我也是工人,你今天当官了,没准明天下野了。国民党当司令的,文化大革命一样也跪着,你跟我一样,有什么区别呀?靖奎从此只在城里头做活了,“爱知道不知道吧。”比如德胜门、安定门,这儿固定的老客户就有200多家。
让靖奎惦记的是房。地安门理发店被“合作”了没给钱,靖奎没管,“老伴掺和了,就没我事儿了。可那房呢?”靖奎高了一嗓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靖奎主动把地安门的房契上交了,那个时候不交不行,房管所后来把靖奎的房卖给了一个摩托车厂子。靖奎说不搬,老伴非要搬,有些街坊讽刺他,人家还住自己的房,你这房国家都收了,靖奎想,搬就搬呗,全家搬到了胡同杂院,没想到就再也回不去了。
文革后落实政策,靖奎说,我还要房。找了房管所一年,没人搭理,没辙了,去领了600块补偿款。那个时候600块钱还值钱,但靖奎现在想,100万也不卖。那是什么地方?地安门大街呀!靖奎总记得地安门西边那个楼,现在是银行,那房子是他的。后来慢慢也就淡了,“也就瞎凑活吧,什么事都不想了。”
剃头手艺的“老祖宗”
不管哪朝哪代,靖奎大爷守着一肚子剃头经:这行业,你瞅着没什么。就跟那化妆的似的,这人要不好看,能给这人推得好看喽。我们做活,这人颧骨高,就给他头发留厚一点。那人歪脑袋,你不能再随着歪,一边头发要厚一点,一边头发要薄一点,这脑型、脸谱一人一样,做活细的就要把主顾记在心上,头的样子,长短大小全知道。但干我们这行的,很难,跟别的手艺不一样,别的手艺能改,坏了就坏了,这剃头,就补不上了,头发已经没了你怎么补啊?说你一不留神,拉一口子,这可就拉流血了。靖大爷叹道,难哪!就难在这地方!
靖大爷说自己已经是剃头这个行当的“老祖宗”了,干理发的,能干到这岁数,往上说,没有,往下说,也没有,“活他妈90多”。靖大爷十几个徒弟,除了在农村的那个女弟子,都死光了。做这行的,60多,甚至50多就都“回去”了。过去做活老吃半截饭,一顿饭得吃四五回: 来客人了,赶紧撂下,给人做活去。刚吃两口,又来人了,又得撂下,身体吃亏了。另外老得站着。剃头这行又没有规矩,挣了钱吃喝嫖赌的多,太随便,把身体都毁了。
只有靖大爷活过了这道坎。70多岁的时候,他还骑着自行车上门给人理发。摔了几次,害怕了。到85了,有人送给他一辆三轮车,他就骑着三轮出门做活。只是后来花哨的美容美发多了,找他的年轻人就渐渐少了,全是上岁数的老主顾,“有病的呀,出不来的呀,上他们家给他们做去 。”再后来,老主顾们也都纷纷去了,靖大爷数着,20多年下来,“剃死”了四百多人。“有时候一天就死仨俩的,下回我一去,哎,这人没了。又上一家,又没了。”
靖大爷的老主顾里,有一个拉三轮的老张,孤老头子,半身不遂。靖大爷一个月去两趟,靖大爷说自己那时还年轻,只有80多,去了就给老张撮炉灰,搬煤炭。街坊说您这是理发呢,还是干活来呢?靖大爷说,他孤身一个人,你说怎么办?都是老人,互相帮忙吧。靖大爷最生气的是碰上有儿有女但不孝顺的主儿,有一次也是一个半身不遂的老头子,总着急,老人的儿子说甭理他,他装丫。“我他妈真别扭。这叫什么儿子。我说你甭这样,他能动他能装这样吗?谁愿意装?别介!你也有孩子。”靖大爷连劝带骂。但碰上脾气不好的,靖大爷也不敢言语。
靖大爷自己的头发不再讲究了,随便上外边剃短完事。他常常感叹现在功夫差了。人民大会堂演戏,他一瞅那化妆就不行:青衣嘴唇抹得像个紫茄子似的,花脸比过去的三流角色都不如。自己这一行也不一样了:解放后归公家了,顾客说刮脸,不给刮。那洗头哎,过去得坐那儿洗十几分钟,现在揉巴揉巴就完了,“这叫什么事?质量全差了!各行各业都差了。”客人也变了,变得追求时髦。电视里流行头上留几根毛,有的顾客这儿也要留几根毛,靖大爷就又劝上了:我说你留这有什么意思?人家是逗人笑,招人乐,要这怪型儿,你瞅瞅电视里,哪个首长留这个?
如今,靖大爷还是靠着自己的手艺生活,老伴去世了,又找了一后老伴。儿女们也全都退休了。靖大爷自己没有退休金,有时儿子贴补点。但和早先下街做活一样,靖大爷给人剃头还是不争价。随便给。
靖大爷的电影生涯
靖大爷已经不是第一回演电影了。十几年前,靖大爷正做活呢,北影厂拍电影,问他会念书吗?愿不愿意演电影,靖大爷说会念,愿意。他演辅仁大学的一个老师,给女学生们讲《孟子》,靖大爷打小就读《孟子》,演这个角色驾轻就熟。拍了一个礼拜,每天挣10块钱,“那就不少了,还管饭。”只是靖大爷至今也没见过那个片子,也不知道电影叫什么名字。
拍电影《剃头匠》的时候,靖大爷自己演自己,反而受老罪了,一拿来剧本他脑袋就疼了,本来以为像拍纪录片似的,自己该干吗干吗,没想到还得背台词。过去高高一摞书,提哪背哪,现在不行,老忘词。他把词写在了手心上,夜里睡不着觉也在背台词。但有时台词记熟了,接词又没接上,因为对方没有按本子念,靖大爷就生气,你怎么乱改词儿?他怕给导演找麻烦,镜头一照三回,他心里就起急了,责备自己,“哎约,怎么这样,你挺大岁数了,就弄不了,就办不到?”
电影开拍了一个多星期后,靖大爷有一天人特别木讷,剧组赶紧把他送进医院检查。晚上副导演回来了,说老爷子什么事情都没有,就是压力太大了,担心演不好,担心他的身体坚持不下来,把大家都搁这了。靖大爷心事太重,憋得受不了,一晚一晚睡不着觉,他的安眠药是女儿在管,他开始从女儿那里偷了安眠药吃了,两三点吃了安眠药,早上六点就起床,结果犯迷糊了。
靖大爷有自己的心思。 帮人我就帮好喽,一帮到底。那么些人扔几十万怎么弄呢?这不害人吗?有人跟他出主意,说你呀,装病,给他泡一天有你一天钱,“我说他妈的这是人办的吗?”靖大爷老催着导演快点,哪怕质量什么的次一点,他怕自己身体弄点病,“万一要出点错,您这钱就白花了,您找演员哪儿找这么合适的呀?”
靖大爷演的最后一场戏是片中的高潮。当时预备拍摄敬大爷安排好了自己后事的场面。哈斯朝鲁正在布景,靖大爷的女儿跑过来说,导演不好了,我爸不行了。哈斯朝鲁冲进休息室,靖大爷正坐在沙发上哆嗦,脸煞白,浑身冒虚汗,哈斯朝鲁吓坏了,怕老人心脏病犯了,扶他躺下。靖大爷一动不动,剧组的人都进来了,满屋子鸦雀无声。过了一个多小时,靖大爷才长长出了一口气,哈斯朝鲁要送他去医院,靖大爷握着他的手说,导演,没事,拍吧。哈斯朝鲁为难,不拍吧,对于片子来说太遗憾了,拍吧,对老人太残忍。靖大爷还是握着他的手,说,没事,拍吧。不拍我怕就拍不成了。结果那场戏四五个镜头,改成了一个镜头,就让靖大爷孤独地坐着,看着自己的遗像就行了。镜头一共10秒,但是开机以后,哈斯朝鲁很长很长时间不忍心喊停,最后喊停的时候,哈斯朝鲁的眼泪不由自主哗啦流下来。现场的好多人都流下了眼泪。
《剃头匠》原定拍40天,一个月就顺利拍完了。靖大爷后来领了2万多块钱的片酬,心里头很过意不去,“剧组里的这些人百分之百对我都好。人家对我这么好,我说我对你没有什么好处。”
影片开始陆续在一些地方放映了。靖大爷出席了北大的首映式,他对自己的表演不是很满意,认为片里的自己有点迟钝,说话、动作也不怎么好。他要导演原谅他这一点,因为他没干过这事,“要再拍,准比这好一点。”靖大爷再一个不满意是这个片子里自己尽做活了,“这有什么呀,这没意思!教育教育呗。”靖大爷觉得还应该在剧本里头添这么个戏:“比如我做活去吧,有子女不孝顺,应该我劝子女们,对老家伙好一点。”
不过,哈斯朝鲁对靖大爷的表演赞不绝口,称他是天才演员。比如片子里要拍敬大爷去给窝在家里的米大爷做活,要求表演拉开窗帘透气的动作,结果靖大爷自己发挥上了,先说“你这屋里都什么味呀!”然后才自自然然地拉开了窗帘,效果出人意料。
都是一辈子
2007年1月9日下午,本刊记者找到了靖大爷住的那片胡同,大杂院里挤着太多的人家,实在摸不到方向,只好给靖大爷打了电话。“你等着,我来接你。”靖大爷拖着音喊着大声。不一会,巷子里就出现了靖大爷的身影,银发透亮,腿脚稳当,90多岁的人,看上去像70多岁的硬朗。这么些年,他基本没住过医院,没怎么连累过儿女。
靖大爷如今和后老伴住在一间12平米的小屋里,与儿子和女儿是邻居,三户人总共三间半房子,大小都差不多,这些房子也是在别人的院子里搭出来的,只留了一线过道走人,还堆着三轮车、蜂窝煤,晾着大人小孩的衣服。正是入三九的第二天,北京白天的最高气温只有两度,靖大爷的屋里比屋外暖和不了多少。屋里本来安了暖气,但是没有人添火,暖气也就成了摆设。老人自己也没烧炉子。靖大爷倒没觉得冷,中山装外只套了件棉背心,有70多年烟龄的他有滋有味地吸着烟。小屋子里摆满了老式的电器和家具,拾掇得很干净,床单都是平平展展的。一张《剃头匠》的海报贴在进门显眼的地方,一盆葱搁在窗沿上。
因为记者来,靖大爷打不了小牌了。他上午刚做了一个活,往北海“腿着”去的。“他儿媳妇来家找我来了,一个老头子,半身不遂,说大爷您给我公公剃剃去吧,给我桌上扔了三块钱。”家里的后老伴不愿意了,说这么点钱你就给做了?靖大爷说,争什么呀?争这点钱管什么用,人家一时半会拿出不来,怎么办呢?我去就去吧。
“没钱要理,你说是不是?”靖大爷给记者沏上了茶,很细心地把泡好的茶叶专门撇出来,滤清的茶水倒在杯子里。
靖大爷每天遛着弯买份《北京晚报》,有人对老北京发言,靖大爷张嘴就数落:“哎哟,说北京这多少门那多少门,全他妈说错了,不对,北京的城门是里九外七皇城四。”他也看电视,但是只看新闻和杂技,“这都实的。杂技团真功夫,剩下电视剧瞎掰的。咱们这尽假的不行。”上岁数了,靖大爷对儿女孝不孝顺最关注,“恐怕你不爱听,现在这年轻人我瞧不了。不孝顺父母,你们还有良心吗?”靖大爷对现在的社会风气也颇有微词,“现在坏人忒多了。我看报纸,抢100多块钱就扎死人,现在这没有人性啊!”
靖大爷以自己一辈子的经历,总结出“哪个社会,都有兴一部分人,灭一部分人”。“哪个社会都有奸细,哪个朝代都有坏人,当官的都一样。比如贪污这事,不能够赖党不好,是个别的干部不好,你不能够胡栽赃,是不是?”靖大爷惦记着新社会的好:“你拿这穷人来说,可以退休,过去谁管你?过去谁他妈一天老吃白面。这生活提高了,不是好处啊?”可是不一会,靖大爷又狡黠地笑了,实话实说自己讲话不能亏心,学徒时代自个儿就开始享受了,有烧饼或炸油饼的,拿起来就吃。靖大爷总觉得,人这辈子,有好的时候也有不好的时候,不赖社会。他自有一套为人处事的道理:谁也甭自大,全是人,都是十个月怀胎,一样;靖大爷对动物也平等:都是一世,有什么区别呀?人有繁殖,动物也繁殖。人有夫妇,动物也有夫妇。靖大爷劝人要想得开,这么大个国家,哪能都对每个人的心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