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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珠

2006-12-29周炼霞

上海文学 2006年6期

  一、你这八败星
  
  这棵老树,谁也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生下一枝垂枝,那么弯弯地,低低地,差不多垂到了地面。而人们不看也会知道的:是每天有个梳着大辫子的姑娘,横着身子,坐在这垂枝上;惯常低着眼皮,让晶莹的泪水和长睫毛,在太阳里耀着金光。有时痴望着山下的农作者:像无数的小动物,浮沉在茫茫的绿海中。直到西边的远山,吞没了太阳最后一丝的余晖,她才懒洋洋地,赶着一群小山羊,慢吞吞地回去。这时绿海中的小动物,已散得不见了!只有飘落在晚风中一丝两丝的语音:“哦!张家的养媳妇赶羊回去了……天晚了啊……”
  时间真快,麦苗的季节风刚刮过,又把人们送进了火炉一样的酷热天。啊!那大辫子的顶上,像蒸笼一般,冒着热气。她双手捧着一只大锅,从灶屋走出来,偶不小心,绊了一交,大锅打破了,白热到沸点以上的粥浆,泼了一地。她的左足,被埋在粥里;她痛极地惨叫一声,就晕了过去。
  等到醒来时,已躺在自己的床上,身边只坐着一位四婶,摇了几摇她斑白的头颅:“定珠!醒来了么?我真为你急煞……唉!你的命实在也太苦了!九岁就没有了妈,十二岁到张家来,做童养媳,本来已够可怜了;偏偏大妈又死得早,来了这个凶神恶煞的晚娘,大伯没得主意,阿发出门又不回来,直把你折磨得这般模样……”说着也禁不住有些呜咽。
  一句话也答不出来,只是凄惨地哼着!哭着!
  “扫帚星啦!你一进门,大水就冲没了田;你才做亲,家里就死人……你这八败星的脚气,败得人家破人亡……今天打破了大锅,还没有抽你的筋,你倒来装死腔啦!”晚娘横眉竖目地一路骂进房来,手里还扬着一条藤鞭。
  四婶慌忙迎上去,一把将她拦住:“嫂子!打不得!她伤很重,打不得啰!”一面带扯带拉硬把她拉走了!
  这时的定珠,只有咬紧牙关,再也不敢出声,默默地涌出泉水一般的眼泪。空气里还传来远远的音波——
  “扫帚星!……八败星……”
  
  二、丈人是顶头上司
  
  “张先生!有客来访。”茶役略为弯一弯腰。
  “嗯!”他应了一声,就向会客室走去;冲进眼帘的:是一位大个子,他不禁叫了一声:“顾大叔!……几时来的?”
  “昨天才到。”——顾大叔一开口,真有些声若洪钟——“还有她也同来。”说着向旁边一闪,才看见背后还有人;好像一只落汤的小鸡,那么缩头缩脑。
  “阿发!你……”小鸡啼了,哭音咽住了喉咙。
  “不怪她伤心,你抛了她两年,害她吃苦。”洪钟又响了。
  “顾大叔!这里说话不便,还是外面去谈……请你等一等。”发源说着进去了,约摸十廿分钟才出来,招呼他们一同走到马路上。
  “顾大叔!为什么把定珠带来呢?”他双眉紧皱,似乎很着急。
  “唉!她在乡下,实在受不了折磨,才跟四嫂来。”
  “哦!四婶来了!那么,我们到阿得家里去谈谈罢!”
  三人出现在阿得家。可是得源并不在家,只有阿得嫂和她的婆婆——四婶。“你看!你看!你抛下她两年,她吃尽了晚娘的苦,只看这许多创伤,你该有多少罪过哟!”四婶掀起了定珠的袖子和裤管,露出来的:满是青紫的伤痕,尤其是一只左脚,简直脓水汪汪地在发烂;这使发源禁不住要打恶心,几乎不相信这就是两年的新媳妇,他看着呆住了,一句话也不说。
  “我到上海,才知道你又娶了人,你不该这样没良心,毕竟定珠是花烛拜过堂的呀!”四婶很愤慨地诉说。
  “四婶!别提了罢!这是我妈病重时冲冲喜的把戏,我比她大了十一岁,论年龄,也不对。”发源迟疑了一会说。
  “胡说!谁不知道,你们圆过房的;一夜夫妻百日恩,难道你就没有一点结发之情么?”
  “这个……这个只是尽尽人事,根本我就不愿意,所以我妈丧事办好,就向上海一跑,只想积几个钱,寄给爸爸,送她做妆奁,让她去另嫁一个乡下佬,才是各得其所。”
  “阿发!你真好一把如意算盘;叫老婆嫁人,真是奇闻,亏你还说得出口?哼!”洪钟末了的一声,是从鼻子里出来,这显然是在嗤笑。“你有能力娶上海女人,就没有能力养活一个乡下婆娘吗?无论怎样也说不过;现在,人已经来了,你总得收留她。”顾大叔指着发源的脸。
  “你那里知道我的隐痛,当我在上海结婚时,原把乡下的事,全部瞒过,丈人就是我的顶头上司。”
  
  三、回 避
  
  发源接着说:“现在万一揭穿,不但要打官司,先不先我的饭碗就当场敲破,你想,我怎能收留她呢?”他双手一摊,又说:“我想:还是暂时送她回乡去……”
  话没说完,定珠已经畦的一声哭了,扑过来拖住他的衣袖:
  “乡下是一条死路,我不能去呀!一样要死,我也要死在你跟前,我愿意做你的佣人服侍你一辈子,只求求你收留我,收留我罢!”她哀哀地跪在地下。
  “阿发哥!你既怕揭穿秘密,就先得安顿她,否则,狗急跳墙,人急悬梁,闹出事来,你也没有便宜。”阿得嫂插嘴,倒很有道理。发源沉吟了一会:·“这件事,我一时真没有办法,还是从长计议,明天再谈罢。”他洒脱了衣袖,起身要走。
  “明天不来呢?”阿得嫂钉紧问一句。“不来,就把定珠送去给他。”顾大叔倒代为回答了!发源拱拱手走出门去。
  “阿发哥!明天你如不来,后天顾大叔就送她到你府上呵!”阿得嫂脚在门里,肚皮已挺出门外。
  “一定来!一定来!”发源急急地走了。——于是只有等待着明天。
  明天,明天究竟不是明年,只消眼睛闭上一宿,明天就变成了今天呀!果然,发源不失信,其实也不敢失信,在傍晚的时候来了!所谓“从长计议”的结论,是发一笔款子,送她进学校读书,要她恢复婚前的兄妹称呼。四婶有些不赞成,而定珠只要不回乡下,什么都肯委曲。终于,定珠读书,是由计议而成了事实:在附近的一家务元女校,初小二年级,和许多八九岁拖鼻涕的女孩一同上课,虽然她已是十七岁的小妇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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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国历10月28日申刻为小儿双弥月敬备汤饼菲酌恭请光临张得源鞠躬席设本宅……”他一口气读完了这张请帖,显得十分的踌躇,把它向抽屉里一掷,桌上只剩下一只封套,平安地卧着,封套上红格子里的字——张得源先生夫人——尤其未了的两字,不住地向他脑子里跳动,跳得他头昏心乱。披上大衣,急急地出门。
  他找着了四婶谈话:“……平时她们妯娌,本不大来往,现在阿得请满月酒,怎能挡驾不要她来呢?……我想叫定珠临时回避一下罢!”
  “这怕不大好吧?定珠肯不肯呢?”四婶似乎不赞成。
  “阿发哥!怎么今天才来?”刚说她她倒来了,是那么明朗,娇憨,两条辫子,飞动着一双蓝色的蝴蝶结;这使他看呆了,只有惊奇,惊奇一个乡下的丑丫头,来上海不到四个月,竟然变成了这么美丽的女学生。叫他怎能不歌颂上海的伟大哟!他半晌才把来意向她说明。
  “我叫你阿发哥,至多叫她一声阿发嫂就得啦!何必要回避呢?”她好像有些生气。
  “不行呀!我从没提过有妹子,怎么忽然生出妹子来?那一定起疑心多找麻烦,不定有老长辈来,认识你的,岂不糟糕?珠妹!你帮我的忙,我不会忘记你的。”他向她深深作揖:“诺诺!我请客,你去邀几个同学看戏上馆子,晚一些回来,酒席也就散了呀!”他取出二十枚银圆,双手捧给她。她终于拗不过,只得接受了!
  
  四、心里有小虫在爬
  
  到了28日,她请了同学金蕙英,女教师汪文心,男教师任天意,这是她进校以来,最谈得投机的三位。
  真的看了戏,又吃夜饭,可是饭账被天意抢付了。蕙英文心住得较远,就雇车先走了!剩下天意,安步当车地送她回家,已到了门口,听见里面还在猜拳喝酒,显然没有散席,她有些踌躇:
  “任先生!时候还早,我们再荡一回马路罢!”
  “不好吧?是秋夜了,你要着凉的。”
  “不!我一点也不凉。”她和他慢慢地走着,走到了桥边,她对着凄清的月色,茫茫的黄浦江,想起自己无家可归,彷徨在风露里,这种身世之感,使她流下泪来。
  “你哭吗?小小的年纪什么事伤心?……你说呀!”
  “唉!我说不上来,也说不完,任先生!我想回去……”
  他们默默地向原路折回,这一次到家门口,里面已没有灯光,她才说了一声:“任先生!再会吧!”
  四婶为儿媳伴产的任务,已告完毕,她不爱上海,仍旧回乡去了!房里只剩定珠一人住着,阿得嫂又常常出去打牌,她觉得寂寞起来,就常到附近去聊天。——那里是一间小小的亭子楼,收拾得倒也清雅,有时蕙英也同去,自然比家里有兴趣,何况还有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主人——任天意。
  寒假很快地到来,他们的感情,也很快地增进,已是由师生变成了好友。时序从冬天跨进了春天,她也从十七岁跨进了十八岁,而她和天意的友谊,也跟着跨进了恋爱之途。
  是农历的年初四,阿得嫂隔日到发源家去拜过年,所以发源来关照:明日阿发嫂要来回拜,上午下午说不定,又要叫定珠回避一次。又留下了二十元银币,请阿得嫂转言。定珠没有表示地接受了。明日清早,她就避了出去,直避到后日中午才回来,说是被同学留住了过宿。
  隔了一天,发源买了些礼物来送她,看她红红的腮儿,水汪汪的眼睛,满脸含着甜润的笑意,简直见一次比一次美了,他心里好像有许多小虫在爬动,情不自禁地去揽住她的纤腰:
  “珠妹!真对不起你,屡次叫你受委曲,将来有机会,总得补报你。”他低头正要吻她,她却身子一扭,跳得老远了!用指尖划着脸,很俏皮地一笑:
  “哥哥怎么可以对妹妹这样?”一溜烟躲到阿得嫂房里去了。
  而他以为这太有趣了!益发觉得她的可爱,不自觉地挂上了笑容,临走还带着一颗愉快的心。
  
  五、良心才是真正的保证
  
  春风,似乎太顽皮,吹在你的身上,吹在你的心上,它直要把你的心吹到半天云外,像风筝那样飘荡,飘荡,好半晌也收不下来,一任着绿葱葱的郊野,在你的眼前溜过;一任着得得的马蹄声,在你的耳边敲着:你已如醉似痴。啊!是迷惑这诗一般美妙的风景吗?是享受这酒一般温馨的慰安吧!
  “葑门外到了!”马车夫跳下车来。
  “哦!到了吗……”他们像梦中惊醒,向四面看了一会,取出一张图样来。
  “这里向西去不多远就是吧?我们下车,走着去寻!”
  他们挽着手,慢慢地走着,终于寻着了。马车夫把香烛纸钱,和篮里的两色菜,都布置好了;他们一同下拜,立起来时,她已是泪痕满面了!他扶着她低低地劝慰,她也似乎没听见,大概是在追怀着这土堆里的妈吧!
  绿葱葱的郊野,得得的马蹄声,把他们送到了虎丘,浏览了一番,有些累了,两人坐下休息。
  “你觉得我的哥哥怎样?”她问。
  “我不喜欢看他,那么冰冰的笑脸。”
  “哈哈!他是在妒忌你呢!……他的丈人是顶头上司,要保全饭碗,就对我没奈何呀!天意!我们什么时候可以结婚?”
  “等我积下一点钱来才行呀!其实,同居还不是一样么?你的哥哥和你就曾花烛拜堂,也要不认你,结婚有什么用?我有我的良心,才是真心的保证。”他把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她默默地点了一点头。
  “天意!天意!你也来了么?”两人走上冷香阁,听见有人高喊。
  “呀!刘新铭吗?很久不见你了!”他向前招呼,又握了一握手,然后介绍着:
  “这是张小姐,这是刘先生,哦!就是我们校董的公子呢!”
  “刘先生!”她微微弯了弯腰。
  “好极好极!今晚到我家吃饭罢!你们住在哪里?告诉我,回头来拜访。”
  “别客气了,我们住在朋友家里。”
  “我也难得回苏州来探望母亲,今晚就留你们到我家里去住罢!明天或后天,一同到上海不好么?我爸爸仍在上海呀!”
  果然,他们在刘家吃晚饭。第二天,新铭又请他们逛了好几处名胜,才三人同车到上海来。六、有伤风化
  春假过了,接着就是闷人的黄梅天。为了定珠常常不回家,阿得嫂把发源请来,于是所谓兄妹,就发生了一场口角。定珠的理由是:
  “你既已不认我,就得归还我的自由,现在我的地位是妹妹,妹妹和人谈爱情,哥哥是无权过问的,如其定要干涉,我就……出去,请别人来评评理,你该不该这么自私?……”
  “别嚷!我并不是干涉你,我觉得姓任的不是好人,怕你上他的当。”
  “上当也是我自愿,与你无干。”她显得很生气。
  “好罢!你就跟他走,莫再回来。”他向外一指。
  “好!走就走……”她拔脚就往外跑,冒着黄豆大的雨点,连伞也不及拿。
  “珠妹!你疯了吗?”他追上去拖住她的臂膀,她挣扎着。
  “珠妹!你爱他,我没有办法,但你得知道,现在我也爱你,还对你抱歉;希望你考虑一下,免得将来后悔啦!……珠妹!你跟他过得好,自然不用说,万一不好,或弄得走投无路时,你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你。珠妹!你别使气,你得记住我的话啊!”他郑重地握了一下她的手。她只掷了一瞥泪汪汪的眼光给他作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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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意的屋子太小,又是当西晒,天气暖了很不舒服,所以要想乔迁。刚巧新铭的姑母家里有余屋,正好就搬了去住,是一间向南的前楼。在某一个早晨,定珠正在理妆,天意似乎很高兴:
  “嘿!定珠!还有一个多月吧!我们就放暑假,那时,我们可以去旅行呀!”
  “不!天气热了,不很方便,尤其穿衣服也没有样子。”
  “哦!是呀……”他看了看她有些微微隆起的肚皮:“不要紧的。……定珠!我想起来了,将来我们孩子的名字:男的叫天定,如果是女的,叫意珠,呵!任意珠,多好!就等于是如意珠呀!哈哈!”天意快活地结好了领带出门。
  定珠红晕着脸,勉强拿了书包去上学。
  然而,天下最不快乐的事,往往就发生在最快乐的后面。下课的时候,许多人都在窃窃私议,教务处把天意和定珠传进去,一个是停止授课,一个是开除学籍,同时双双滚蛋。最大的罪名是:“有伤风化。”
  
  七、眼睛肿得像胡桃大
  
  天意失业了,在家打小牌消遣,有新铭和他姑母——房东秦太太——定珠虽不会打,学了几天,也就勉强凑数。这样过着热天,该是太舒服的?可惜天意平时没储蓄,生计不能允许他这样:“在家纳福。”
  终于由新铭的介绍,天意到汉口去当教授,学校是新铭父亲的朋友办的。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定珠和新铭送天意上船,定珠禁不住哭出声来,天意抚着她的双肩:
  “哭什么呢?暂时的离别,汉口情形好,就来接你。”
  “我恨呀!我恨我们的小家庭,还没成功,这么快就别离!”
  “别孩子气!有机会,我可以请假回来。一到,就给你写信。保重你的身体。”其实他眼圈也红了,虽然说着安慰她的话。
  汽笛一声,船,把天意载去了。定珠掩着眼泪,由新铭送回家,又买了些菜,请秦太太来陪她吃饭,饭后邀了人来陪她打牌。这样一星期,二星期,一个月也快到了,天意还没有信,定珠急得饭也不吃,埋怨新铭不该把天意荐得那么遥远;虽然新铭陪尽了小心,献尽了殷勤,定珠还是忧愁不减。新铭只好答应自己去汉口探望一次;定珠也要跟去,却被秦太太劝阻了!半个月后,新铭来了,说是:本来不能告诉她的,因看她老实可怜,才说给她听。他告诉她:天意到汉口遇着了旧日的同学陈小姐,旧情复炽,已经正式订婚,不久就要举行婚礼。还取出天意和陈小姐同摄的照片,和一张订婚喜帖。照片是天意和一个廿多岁的女子,并头的半身,那女子的服装,非常时新美丽。右首写着:“新铭兄惠存”,左角是:“任天意陈淑贞敬赠”。喜帖也是同样的具名。定珠一看,几乎气得发晕,哭了整整的一夜,眼睛肿得像胡桃大,秦太太来劝她:还是抛开天意,莫去想他,另外再寻佳偶;她只是觉得讨厌,没有理会。
  
  八、唯一的那根带子
  
  第二天,定珠病了,秦太太来看她,要她请个医生;她叹了一口气:
  “天意出门,连信也没有,手边的钱,快用完了,实在不想请什么医生,好在我也不是大病,休息休息就会好的呀!”
  新铭来了,坚执要请医生,还送了一百元钱,她不肯接受,秦太太拍着她的肩膀:
  “真是孩子气,他是任先生的朋友,也就等于你的朋友,朋友有通财之义,将来你有钱再还就是,又何必这样固执呢?”她把钱塞在枕头底下。定珠只是默默地叹气。一小时之后,新铭已把医生请来了,切过脉,说是动了胎气,吃两帖药,就会好的。次日,新铭带了许多水果来,亲自动手,料理给她吃,她感激地谢了又谢。果然,过了两天。她的病已经好了。请医生吃药不过用了十几元钱。
  虽然过了中秋,天气还是非常燥热,午饭后出了一身汗,她洗了澡,换一件粉红条子纺短衫,蓝格子纺的裤子,敞开房门,摇摇芭蕉扇,一阵凉爽,反觉得疲倦起来,就此虚掩了门,向床上一躺。
  在朦胧中,似乎有一只手在胸前抚摩,她还以为是做梦,急急睁眼看,却是新铭。她吓了一跳,双手一推,正想坐起;他却向下一倒,上半身的重量,全落在她的胸口;要想喊叫时,嘴唇和鼻子,都被他压住,几乎连气也透不过来,他一只腿也架到了她的身上,她使劲地挣扎,双脚乱踢;可是怀了六七个月的身孕,实在没有多大气力,敌不过他野牛一样的横蛮;她觉得自己身上唯一的那根带子,已被他解开,一只手就伸到蓝格子纺的里面来……
  
  九、他还是自己的哥哥
  
  她着急到万分,忽然急中生智!她把闭着的嘴唇张开,再使劲咬上一口,他痛极了叫一声:“哎唷!”翻下身来,用袖子捧住了嘴。她趁势坐起,忿怒到了极点。全身的气力,似乎都集中在右臂;伸出来,就是重重的两记巴掌,正好打在他的脸上。她跳下床来,系好了带子,开门就往外跑,冷不防和秦太太撞了个满怀!
  “怎么啦!你病才好些,又往哪里跑?”秦太太把她拦回房里来。
  “这……这人面兽心的家伙……”她指着他,气咻咻地说不上话来。
  他涨红了脸,垂头丧气地,呆坐在床沿上,袖子和前襟,都染着鲜红的血渍。
  “怎么啦?你们在打架吗?噫!你嘴里怎么流血啦?不好!嘴唇破了;哎呀!舌子也破了。快!快些去冷水漱漱口罢!”秦太太牵他下楼去了。
  她余怒未息,翻开枕头,双手捧起了那一包钱,走到楼梯边,使劲往下一掼,只听得哗啦一声;八十几枚银币,叮叮当当地沿着楼梯直往下滚。
  她回身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倒到床上。把脸伏在枕头上,抽咽着痛哭起来。直哭到日暮黄昏,晚饭也没有吃。忽听见敲门,她问:“是谁?”外面应声是:“春兰!”这是秦太太的陪房丫头呀!她起来开了门,春兰并没有进来,只说:
  “我们太太说,这房间要收回自用,请你住到月底,另找房子罢!”
  “知道了!本来我也不要再住这里。”她依旧关上了门。思潮起伏,一夜也没有睡,想起阿发说的:“姓任的不是好人,怕你上他的当!”今天真的应了这句话!“万一不好,或弄得走投无路时,尽管来找我,我一定尽自己的力量来帮助你……”事到如今,不找他还有谁可找呢?他还是自己的哥哥。
  
  十、一晌对她不怀好意
  
  “黄妈!你把少奶的皮斗篷取来,叫阿福带去接她,外面在下雪呢!”发源说着把帽子抖了一抖交给她。
  “哦!少爷!今天下午有客人来过,留下这张字条。”
  “拜访不遇。甚怅!明日三时再来,有要言面谈,请勿外出为感!定珠夫人妆鉴。任天意敬留……呀!这家伙又来啦!”他对这张字条凝神地想了半晌,黄妈已送了斗篷,回上楼来,递给他一盏茶。
  “黄妈!少奶回来,你别把有客来的话告诉她,因为这来客是她旧时的同学,一向对她不怀好意。明天若是再来,你对他说:少奶不愿见他,叫他下次不要来了!”
  明天,午饭后,发源带了定珠出去看戏,直到晚饭后才回来,趁着定珠在洗脸卸妆,他就到楼下会客室里来盘问黄妈:
  “昨天的客,来过了么!”
  “少爷!好笑,这人好像有神经病,我叫他不要来,他偏要坐着等,从三点等到六点,不说话也不喝茶。我告诉他:天全黑了,又在下雨;他才动身,还说明天上午再来呢!”
  “明天上午……”他又在沉思了,略停一停:“黄妈!明天他来,你对他说:少奶和少爷一早动身到宁波去了!什么时候回来还说不定,叫他不必白跑。”
  一清早,发源请定珠出去吃早点心,又带她到自办的轮船上玩耍一回,然后同上馆子吃午饭,再到朋友家里打牌。直到深夜才回家。
  日子很快,一转眼已是残冬,发源到乡下去过年,等再来上海,已是元宵时节了!
  
  十一、不如意的事
  
  春光容易,又到了清明,发源和定珠,分头去上坟,他向宁波她向苏州。为了他的自私,不肯收留她和天意生的孩子,一定叫她送掉。她却实在舍不得,因此瞒过了他,寄养在这僻静的葑门外石炮头,一个乡人——梁寡妇的家里;这次她又把省吃俭用多下来的一些钱,带到苏州给她的这颗如意珠。
  如意珠已经会笑了,也会呀呀地叫着:“妈!”而且断了乳。虽然实际还只有十七个月的小生命,然而在妈的心里,总是一件宝贝。
  才过了立夏,发源为了定珠的二十芳辰,和自己儿子的弥月之喜,母子双庆,在一家酒楼,铺张一番。酒阑人散,回家来,发现家里有客,她只见客堂的灯雪亮,而发源却硬把他送上楼,叫她和孩子早些休息。她正怀疑着这来客不知是谁?为何这样晚跑来?忽听得楼下一阵乒乒乓乓的声响,她伏到窗口,才完全听得清楚,是拍柜跳脚,是妇人的哭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语言:
  “好!你欺侮我没有了爸爸,你把我骗到乡下去住,原来在上海娶小老婆,养儿子,我不会轻易放过你,我来和你拼命!”接着就是打碎玻璃和器具的声音。
  她听着非常生气,正想也走下去,却被黄妈拦住了,说是犯不着去计较,宁波女人大都凶狠,吃了眼前亏,反不合算,还是让少爷自己去对付罢!
  大约闹了一小时,而且不止一个女人的声音,直到十二时过后,才听见开门走了。而发源也一起去了!
  等到明天中午,还未回来,她心中又气又闷。饭后,指挥着佣人收拾破碎的东西,外面却又来了一位不速之客,她正想问是谁时,客已走进屋里,彬彬有礼地鞠一个躬,叫声“张太太”等他抬起头时,她才认清,这出乎意外的人,原来是刘新铭,她心里虽恨,但当着佣人,不能不招待,其实也许是怕他说什么不中听的话吧!她暗暗想着:不如意的事,往往是接连而来。
  
  十二、忏悔也来不及
  
  “张太大!哦!你已是一位太太,论理我不该向你啰唆,但因为我是一个莫大的罪人,今天要向你自首,希望能减少一些内心的痛苦;请求你给我一点时间,让我详细地申说。”他的态度十分诚恳。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不明白,好吧!请详细说罢!”她坐下来挥一挥手,佣人送上了茶,就退下去了。
  “在苏州第一次见你,我就觉得你太可爱,很想从天意手里抢你过来,以后,知道你们师生的秘密,我就向校长告密,又说了许多破坏你们的话,揭穿了‘有伤风化’的罪名,使他离开学校,然后用调虎离山之计,荐他上汉口去,并关照不允许他请假,同时拜托姑母扣留他的来信。这时我向你进攻,以为你意志薄弱,一定容易上手,谁知你仍是不能忘怀于他;我只得再接再厉,上汉口去。假说做生日,请一次客,招了当地的交际花,拍一张团体照,把照片划开放大,又印了喜帖来欺骗你。”他从皮包里取出一个纸包,有一张照片和一叠喜帖。照片里交际花居中,左边天意,右边新铭,不过比较离得远一点,其余还有五个陌生人,那交际花和天意,有墨笔划的方框,原来这就是订婚照的胚胎。他又说了:
  “果然,你一看就非常相信,我正以为得计,就向你加紧攻势,谁知还是遭到你的拒绝;当时我虽唇舌受伤,但我并未死心,还请姑母向你退租,使你无处安身,我再来乘机献媚,谁知等我再来时,已是人去楼空,你被哥哥领回去了!我这才感到失望,同时懊悔,破坏了你们,而自己也是一无所有。”他喝了一口茶:“寒假时,天意来找我,说是三次访你,都被你拒绝不见,他认为你已变心,只想领回他给你的孩子。我虽是惭愧对他,但又不便说明,只劝他想开些。谁知他竟然想不开,回到汉口去,忧忧郁郁地过了半年,竟然病倒,来信叫我去,等我见到他,已是难于挽救。临终时,留下两封信,一封是托我寻访他遗下的孩子,一是要我设法转交给你。”他又取出两封信来:“我现在忏悔也来不及,要想稍赎自己的罪过,所以今天特来请求你,把天意的孩子给我来抚养罢!”
  
  十三、最后的胜利者
  
  “孩子是天意和我生的,天意去世了,自然是我的责任,与你刘先生无关,况且你这种好良心好计划,我不愿把孩子来受你这种教育。刘先生!对不起,我没有多的工夫,还怕张先生回来,发生误会,请你……请你就……哦!我们再会罢!”她拿了天意的一封遗书,上楼去了!新铭望着她的背影,摇摇头,长叹了一声。
  发源回来,看见她躺在床上哭,就挨近身去:
  “珠妹!真对不住,又累你生气,都是我不好!”她没有理会,他又说:“昨夜她偕了姊姊到这里来寻事,幸而我应付得好,没有上楼来惊动你。后来,我把她哄到姊姊家里,她们却把我软禁起来,直到今天中午,她们请了许多亲戚朋友,和我开谈判,她要离婚!”
  “她有亲戚朋友出头,可以和你开谈判,回想我到上海来找你,我跪着求你,你都不肯收留,比较起来,我真太命苦了!”
  “你不要伤心,这次她要离婚,只要条件能接近,离就离好了;她又没有一男半女。珠妹,胜利还是属于你的呀!”
  “胜利,恐怕你才是最后的胜利者哟!你多么自私的心计,任天意在去年冬天来找我,你瞒着我把他赶走,害得他气忿地死了。”她把那封遗书交给他。
  “这是因为我爱你,不愿你看见他生气,他是负了你的。”她坐起来,把刘新铭来过的话,都告诉了他,他也只有连连地叹息。
  
  十四、贤与不肖的分别
  
  发源的运气真不错,轮船上得了利,又做棉纱交易所,不久和堂弟阿得招些外股,组织炒号,做起经纪人来。大儿子还在乳娘怀里,小儿子又出了世。
  定珠从产科医院回来的第二夜,发现丈夫从乳娘房里出来,不免很是怀疑;再留心几天,证实了怀疑并没有错误,为顾全儿子的哺乳问题,并未向乳娘发话,只是责问着他。不料他毫不抵赖,竟是一口承认,说是:男子汉,大丈夫,弄个临时女人,算不得什么,做夫人的应该不管不问,才是“贤惠”。还举一个例来说:她初到上海,不来干涉他,要她做妹妹就做妹妹,所以到今天还稳坐她张太太的宝座,那位宁波阿发嫂,一来就大吵大闹,结果当然是离婚,所以这就是贤与不肖的分别。
  “呸!她得势,你怕她,她失势,你欺她,什么贤不贤的歪理?”她吐了一口唾沫,只有暗暗地怀恨。
  有时,她跟着他上交易所,做一点投机,赚了钱留着贴她的如意珠。蚀了本,就撒痴撒娇要发源赔偿。可惜好景不常,他发财的心也太狠,一个风潮,几乎弄得全军覆没,幸而收篷得快,还能别组运输公司。
  当然,在这期间,他们的经济是周转不灵,而偏偏她的如意珠,还要闹着凶险的痧子症。医药的费用,压得她透不过气来,首饰变卖完了,还偷偷地借了许多债,总算一颗小小的如意珠,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大约过了一年吧!发源俨然以大商人自命,学会了吃花酒,逛舞场,每个月除了送一些必要的家用钱,回来转几转,此外,轻易也找不着他的人。莫说定珠不在心上,就是那细皮白肉的乳娘,也早成了过期票子。每天窝在一起的:是一朵北里名花。
  可是,定珠的心,一天一天地沉重起来,首饰和私债,是要瞒着发源一个人去料理,只好三天两天坐了包车上交易所,去做一点投机,想藉以弥补她的亏空。
  
  十五、眼泪在脸上发光
  
  然而事实上,仅是亏多赚少,真把她急得发了呆。有一天,在交易所,忽然听见有人叫“张太太”,回头看时,认得是几年前的邻居施务舟,是一家德商洋行的副理,寒暄了一阵。等再次交易,她就跟着他的样,买进卖出,竟然赚了好几次,以后,她就常是这样;但是输了时,务舟就替她垫本,等赢了再还给他。这样连续地好几个月,她的私债已清,首饰也添补好了!她觉得这都是务舟帮的忙,理应买点东西去酬谢他。
  某日,最末一场的交易闭幕后,她把携来的礼品,双手送给他,并低低地申诉自己的谢意。他却邀她到一爿点心店坐坐。她的礼物是:一只银手香烟匣,一枚赤金镶钻的别针。他微笑地收起,然后举起了茶杯:
  “张太太!想必你的私债,已料理好了吧?从此你可以不必再跑这投机市场啦!我为你祝福。”
  “不!我还要来呢,还要请你指教!因为我每月还有一笔私用。”
  “是不是贴你的娘家呢?”
  “我娘家没有什么人,唉!一言难尽!”
  “张太太!你说说看,也许我能帮助你。”他睁大了眼睛,非常有神;她只是摇头不语。“哦!你有什么隐衷吗?我可以保守秘密,假使你相信我。……否则,我也不敢多问了!”他立起身来。
  “施先生!你请坐,看你很诚实,我自然可以告诉你。”
  于是他再坐下,她娓娓地把自己过去的事简明地说了一遍,未了还拖着一支慨叹式的尾巴:
  “孩子生下来,就是这梁寡妇替我抚养,她自己已是五十八岁的孤老太婆,这一老一小的衣食住,还有学费……但是将来呢?”
  他默默地点着头,似乎是凝想:“可是我的隐衷怎能对孩子说呢?所以只说她爸爸死了,妈妈嫁了,我是妈的小姊妹,她一直叫我阿姨,我当着她不敢承认是自己的女儿,她对着我也不认识我这亲生的妈!你想,这……”她低下头,呜咽不成声了!
  “这样罢!只要你答应不再上交易所,苏州的开支,由我来负担。假使你认为我,还值得做一个朋友的话。”
  “这怎么可以?”她惊奇地抬起头来。
  “有什么关系?孩子大了,过寄给我;那么,培植你的女儿就等于培植我的女儿,张太太!这样,你总该答应了吧!”他伸出右手来。
  “真的么?……”她也把右手伸过去,紧紧地握着,她嘴上挂上一丝笑意,虽然眼泪还搁在脸上发亮光。
  
  十六、叫我这样孤独
  
  才过年初五,定珠带了些糖果玩具,和毛织的小衣服,又来探望她的如意珠。
  “阿姨!阿姨!”小手臂挽住她的颈项,是那么亲热。
  “孩子!你又大了一岁,要好好地用功读书。”
  “阿姨!你到底喜欢我吗?”她眨着小眼睛。
  “自然喜欢你,你看,我又带了许多东西来送你。”
  “东西?太多了!阿姨!你既喜欢我,为什么叫我这样孤独呢?学校放假,先生们都回去了,小朋友们都有爸爸或妈妈来接回去,只有我一年到头,仅是住在学校,空洞洞的屋子,只有一个老妈,二个茶役,茶役也天天出去,老妈忙着帮人做活,剩下我一个人,课室全锁了,只有走廊里天井里,兜着圈子,你想我是多么寂寞!”小嘴唇翘了起来,眼睛翻了两番。又继续着说:“前天有个同班的小朋友,拜了年回去,经过这里,我在门口看见就拖她进来玩,她看看没有什么好玩,倒请我到她家里去。她的家真好,她妈妈还请我吃年糕,问我为什么不回家过年,还住在校里?我一想:我有什么家呢?只有那么一间又破又矮的黑屋子,一个跷脚的梁婆婆,可是连这梁婆婆都不来接我。我一阵难过,连年糕也没吃,就跑回校来,越想越要哭,我是没有爸爸妈妈的孩子啊!我若找着了妈,一定跟她回去,她也一定不舍得我这样孤独,伤心。阿姨!我现在已经十岁了,你告诉我妈在哪里呢?我要找我的妈呀!”她伏在她怀里嘤嘤地哭起来。
  定珠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是把头低下去;让泪水湿透了那蝴蝶形的绸结,湿透了那童化式的短发……
  
  十七、终于把这“难题”告诉了务舟
  
  半晌,她才把她抱起,脸偎着脸:“乖孩子!不是早就对你说过:你妈已经嫁了人,不能领你回去,有阿姨爱你,还不是一样么?”
  “阿姨爱我,为什么不接我回去过年呢?后来我想想:阿姨也有孩子,家里还有许多人,也许别人不要我呢?……还有姨父,一次也没有见过。阿姨!我求求你领我回去一次好不好?让我见见他老人家,将来我长大了,也好报恩呀!”说着,身子扭了两扭,滑下地去,跪在她的膝前。她重又把她抱起,还是答不出话。
  “阿姨!为什么不说话呢?生气吗?不肯吗?阿姨!你可怜可怜我罢!我想死也见不着我妈,才这样求你,你就答应了我罢!”小眼睛又流下晶莹的泪水,一把抱住了她的头。
  她只有默默地点头,轻轻地拍着女儿的肩背。
  吃了五月粽,寒衣方可送,原来反复的天气,果然一直变了热燥;定珠差不多把一切家政,都交给那姨太太式的乳娘来管理,乳娘觉得少奶很宽宏,而少爷未免无情义,既失宠于少爷,就只有尽忠于少奶,保全金钱的来源和比别的佣人更优越的饭碗。这天,正在太阳下,收拾棉衣,脸晒得通红,而定珠的脸也是一样的通红。虽则她没有晒着太阳。——然而内心的焦急,实在重甚于这仲夏的太阳。
  清明时节,在妈的坟前,第二次听到孩子的哀诉,她回家又是好几天吃不下,睡不着。这回肯定地答应过,势非施行不可了!真的接到家里吗?万一凑巧,阿发回来,认为一事欺瞒,百事欺瞒,那如何是好呢?这已经瞒了十年的事,当然还是永远不揭穿的好,但是,答应了的日期,就要来临——眼前的暑假。
  终于把这“难题”告诉了务舟,不料他却以为骗骗孩子,是容易的事,算不了什么“难题”!两三天之后,果然他有了办法。就在暑假的第四天,早快车把如意珠载来了上海。
  
  十八、出水的白莲花
  
  是霞飞路后面的公寓吧?他们踏进了一间精致的厢房。
  “阿姨!你家里怎么没有别的人?哦!这是你的照片,比你现在胖呀!姨父呢?还有……”像一只小鸟那样吱吱喳喳、蹦蹦跳跳。
  “家里的老老小小,都到乡下去过夏天,我因为要接你,所以没有去!姨……姨父,就要回来的。”她的脸红了!果然房门一响,进来了一位客串的姨父,两手捧了大包小盒。
  “这就是意珠么?叫我,叫我姨父,哈哈!”
  “姨父!”意珠鞠了一个躬,似乎怕羞,一转身就投到定珠的怀里。
  他把手里的东西放开:两盒糖,两本儿童图画,和一只洋囡囡。送到了小手里,又听到了一声:“谢谢姨父!”他禁不住笑了,定珠向他瞅了一眼,似乎是说他太得意了。
  从阳台上一望,对面就是洁而精菜馆。就叫这馆子送了菜饭来,三个人吃了午饭,又去逛公园,饮冰,看戏,晚餐之后,又买了些水果回来。
  灯光很柔美,意珠在看图画,定珠在削水果,务舟洗了澡,披着浴衣,拖着凉鞋:
  “你看:我的表演天才还不错吧!……哦!意珠的名字很好,我也想援例一下,务舟,定珠,我只管尽义务,你只管定定心心,这一间楼啊,就叫务定楼,多好!哈哈!”
  “你去洗洗澡罢!我来照顾她。”他搀了意珠,到阳台上去吹风;定珠已走进了浴室。停了好一刻,她卸去螺丝的纱旗袍,换一件纯白的薄绸斜襟浴衣。穿着白缎绣花鞋,盈盈地走到阳台上,迎着月色,好像是一朵出水的白莲花,他看得呆了,忘记怀里的孩子已在瞌睡,还是她提醒:
  “哎呀!这样要着凉的,还是放她床上去。”他应了一声,带着微笑走进房里。放她睡下,又轻轻地盖上一层单被。
  
  十九、闪出凄清的艳光
  
  她倚在水泥的围栏上,望着当头的皓月,使她勾起十年前的旧梦,黄埔江边桥上的月色,也像今夜一样的凄清——那是她生平第一次发生情爱的动机。然而一同望月的人,早已化成一杯黄土,现在眼前又是一番情景,虽然务舟是曲意奉承,但他是绅士型,深于世故人情,缺乏热烈的情欲,正像是雕琢精致的器皿,而又经过髹漆,或上了镍光,假使剥去了浮面,内容怎样呢?……她偷偷地溜眼看他;他似乎也在沉思,三十一岁的额上,有着几条深深的皱纹,显得他的心机的细密,又狂吸着卷烟,似乎要藉烟幕来遮掩他心底的波澜。
  “务舟!你好回家了吧?已十二点多啦!”她举起左腕,看了看时针。
  “不!我在这里俟候你。”他挨近了一步;她却低下头,微微地叹息。
  “定珠!你为了张太太的宝座,把青春牺牲在这不健全的家庭里,你为了死去的爱人,把心力全抛在这十岁的孩子身上,都忘记了你自己;假使人活着是十分的话,你为人活七八分,也该留二三分为自己活着呀!你……”他的手臂搭在她的肩上。
  “你不用说啦!我知道你:早已把我当作‘必然的俘虏’是不是?”她略为退后了一步。
  “岂敢岂敢!我爱你完全要使你快乐,绝对不会勉强你,勉强就是罪恶,而且太没有意思。”他的手从肩上滑到了腰间:“定珠!我问你:有没有一点儿爱我呢?……只要点点头,或摇摇头罢!”
  “我自己不曾知道呀!现在我只是在想……”
  “想什么?”
  “想我的天意……”她把头转过去,使他看不见面部的表情。
  
  二十、岁月是无情的
  
  “天意,啊!地下复活的天意,不就在你的身边么?你只要凭良心想一想,一年来,我待你是怎样?还有——我们的结晶——”末句,他向房里指了一指。
  “……”她回过脸来,似乎有些感伤。
  “在这里,你应该快乐呀!务定楼是我们的世界。”
  “我觉得,这是戏剧,看客一走,就得闭幕,一等的演员,也得下台,无论是怎样的喜剧,终究是空虚。”
  “人生本来就是戏,这不过是整本当中的分幕吧!说穿了,还有什么虚和实呢?定珠!你已经二十七八,说老就老,岁月是无情的哟!你现在固执,将来也许要后悔的!”
  他扳转她的身子:“你不使我过分失望,我不会辜负你,我不是一味自私的人。”他把双臂圈拢来。低下头轻轻地吻她,看见她泪汪汪的眼睛,映着月亮,闪出凄清的艳光,浓浓的长睫毛渐渐合下来。
  定珠哄得女儿的小心田里,种满了安慰之苗,才送她回苏州。同时自己的心,似乎安定了许多。每天在家打牌,或出门去听书,有时带乳娘同行,有时找务舟做伴!可是,务舟的小汽车,又把她载到了务定楼。她说他存心使坏;他此刻才告诉她:前几年住在贴邻,看见她这样聪明美丽的女人,却嫁给那烂浮尸一样又粗又俗的市侩,实在替她惋惜,只恨没有机会接近。后来到交易所访友,偶然遇见她,才借名做交易,一连两三天,等到她输够了,才有机会得以大献殷勤……以至现在;克奏“肤”功,可谓有志竟成!
  “原来你是有计划的乘人之危?真错把你当做君子。”她把他使劲地一推,但究竟力小,他还是据有原来的岗位,又把身段挺直了一下说:“我们住在这楼里,就是真的河水不犯井水,谁会相信呢?你自己的女儿,就第一个不会相信我是‘挂名的姨父’。我做君子,还是要担个虚名,那我又何犯着呢?你也一样地犯不着呀!所以我定要你自愿地,给我做这个名副其实的姨父。”
  从此,他就常常向她要求行使姨父的职权。她却成了:“此例一开,伊于胡底?”……
  国际风云紧急,人心惶惶,战祸就将降临,许多富裕的人,都迁出了上海,终于在八月十三日的一天,炮声惊破了这十丈软红的迷梦。定珠急得涕泗交流,担忧着女儿的安全。当然这又该姨父尽义务啦!果然,务舟设法,把意珠送到香港,寄住在一个知友的家里,烽火连年,百业凋敝,尤其是轮船,有的被扣去装运军火,有的勒令停驶,直系受影响的;就是运输公司,简直是门可罗雀,大老板们,都垂头丧气地回家吃老本,自然,发源也不能例外。久已抛在脑后的冷锅,重复爆出热栗子。——乳娘又成了宠擅专房,而那朵名花,已回转她的北里。
  
  二十一、暴发户的条件
  
  不久,乳娘也怀了孕,正以为早生贵子,可以“正名”一下,不料这时她乡下的丈夫,来找她回去,她自然不肯,在后门口,由口角而致动武;于是她丈夫被巡捕拖出去,这乡下佬只好靠在弄堂口,放声痛哭,后来阿发找了个律师,把这乡下佬叫来;自然,人地生疏,没有帮手,只有含着两泡眼泪,在离婚书上盖了手印;捧了妻子的身价银——五百元——悄然回乡。从此她就归并为张家家属之一员。只可惜“贵子”流产了,乳娘还是乳娘。
  发源为了公司待运的货物搁浅,不能出口,搁一日就多一日的损失,而平日开销撑大了,一时收不小,以致负债累累,家里常常坐满了讨债人。弄得他愁眉不展,有时肝火很旺,就大发脾气。定珠看不过,暗暗和务舟商量:挽了人出面,介绍发源向德商洋行借船,打起德商旗号运货出口,本来要现金担保,也由务舟签字负了全责。果然一帆风顺,发源不但获利甚丰,而且趁机囤了许多货色,不过一年,已是面团团为富家翁。买洋房坐汽车,只可惜坐不到三五个月,汽油断档了;而改装木炭。又常常带太太上舞场,怂恿她学跳舞。可是她看见他那矮脚大肚皮,搂着个瘦小的舞女,简直像癞蛤蟆捉着一只哈士蟆;那副舞姿,实在恶形之至。因此无论如何,也不肯学舞,却很巧妙地说:“学会了跳舞,总免不了和别的男人搂抱,实在不高兴。”其实她是不愿做蛤士蟆啊!但是癞蛤蟆的舞兴很浓,常时等打烊了,才坐上那起码的汽车,——有时抛锚,正像它舞罢的主人一样,仅管吼着气,也休想动一动。他认为她不肯学舞,太使他扫兴,索性拣了一个舞女,藏之金屋;这样,洋房,汽车,小公馆;算是备具了“暴发户”的条件。
  
  二十二、调养病体
  
  近来,定珠又是心神不宁,因为香港打仗,她的如意珠跟着务舟的知友,逃到桂林,已有八个月没有消息;害得她真的病了!而且病得相当重;她指定要住宜和医院。每天很多亲友来探病,等到天晚了:“探病时间已过。”就来了一位特别看护,陪伴着她,直到深夜才去,这人就是院长的好友——施务舟。
  她的病渐渐好了,但还是住在医院,据说是“调养”!不过天晚了,这间病房却空闲着,等到早晨,特别看护才把病人送回来。这样的“调养调养”,很快已恢复了健康,同时还得到了:她的意珠不日来上海的信息;这使她特别高兴!然而高兴一经特别,往往会忘记时间,已是过了十点钟,她才回到医院。一推门,发现乳娘坐在床上流泪,她怔住了,仔细询问,才知道:昨夜小儿子突然病了,乳娘急得没了主意,天未明,就把儿子送到医院里来,一面打电话找寻发源,意思是:眼前没有发源,也有定珠可以做主。谁知定珠却不在,发源来时,天已亮了,儿子患的是脑膜炎,只剩奄奄一息。……等她回来,发源已去,儿子搁在太平间里,她料理完毕之后,和乳娘一同回家。
  下午发源回来,责问她住医院调养病体,夜晚却溜出去,通宵不回,究竟是什么意思?起先是口角,后来动武,彼此都受了伤,幸亏乳娘相劝,没有打成人命。
  
  二十三、下贱胚
  
  天下事,只愁不做,不愁不破,大约两个星期,定珠的秘密,已被发源揭穿,他摆足了阵势,预备发一发“夫威”,要想为难她吧,不料她竟是很镇静地说:
  “我早已想到必有今日的一天,现在你既然知道,那么,我就走吧!横竖你有的是三妻三妾。”她一阵风似的上楼,一会又下来:“这是保险箱锁匙,这是一小匣首饰,是你的都交给你罢!”
  “你走?走到哪里去?”他呆了呆道。
  “我到苏州盖一间小平房,我需要静静地过一些日子。阿发!我十五岁和你花烛拜堂,至今整整地二十年,没有一年,我过得安定,总是烦烦恼恼的。现在算是告一结束,也算是缘分尽了吧!烦恼也尽了吧!”
  “这……这又何必?你我夫妻这么些年分,我能原谅你,不究既往,只要以后你安分守己就是,比如我娶的那两房,还不是从许多男人怀里滚过来的么?定珠!我能容忍,难道你就不能耐烦些么?”他哭丧着脸。
  “不!你能没有志气,我却不能没有颜面地再住在这里,至多我等个两三天,等我的女儿来,我就动身。”
  “哦!你一定是跟姓施的去,他比我年轻,有比我长得漂亮,家底子也比我好,所以你就爱上了他。……”
  “你犯不着吃他的醋,究竟他是挑你发财的人,果然我不曾爱过你,但我也不爱他呀!起初为了女儿的事,利用他,后来为了要抵偿寂寞的痛苦,才和他混在一起,他家里有妻有子,我会跟他么?”
  “我为了家丑不可外扬,才好言相向,你偏偏不识抬举,我给你吃饱着暖,你不愿在我家做大,倒愿到他家去做小?真是天生的下贱胚!下贱胚!”他把手里的杯子使劲一掼,茶汁泼了一地。乳娘来收拾碎片,咕哝着:
  “吃饱着暖,还不是和养一条狗一样,难怪少奶要走!”明明是借题发挥,牢骚几句。
  “你何必要这不贞节的妻子呢?”她哭了,“我是下贱胚,好!下贱胚……”她气忿忿地拿起剪刀,把一头乌黑的长发,全绞下来。
  
  二十四、茫茫人海中的遗珠
  
  次日下午,她找着了务舟。他一见,吃了一惊,问她为什么把头发剪成这样难看。她把昨天的事告诉了他,又说预备回到苏州去。他却大不赞成,要她索性把离婚手续办好,跟他同居。
  “上个月我就应该去安徽,至今还没动身,为的是放不下你。现在你既可以脱离张家,那就索性跟我一起走,无论如何,张家给你的那些享受,我总能加上一倍。同时,更有我这个‘人’常伴着你,难道你还不满意么?虽然我不能和你结婚。”
  “不!我觉得烦恼够了,现在有机会跳出这烦恼圈,无论怎样,也不愿意再钻进去。你有很好的家庭,何必加入我来破坏?弄得大家烦恼呢!”
  “那么,你就住在这里,不必到我家去,好么?”
  “这里?根本就是‘小房子’,我早就把它取消,现在我只待意珠回来……但她哪一天才到呢?”
  “我知道,你现在手边有了积蓄,不需要我来帮忙,所以抛弃我,忍心说出:‘小房子’哕!要取消哕!足见你是完全利用,一点也没有爱。而我七年来金钱与精神的消耗,结果:你仍不是‘我的人’!这还有何可说?算了,去你的罢!”他气忿地要走。
  “意珠没有回来,我不会就走的,我住在苏州,你也可以常来,我会把你当做客一样地招待!”她拦着他。
  “客?什么客?是不是嫖……”他冷笑了一声。
  “放屁!你太侮辱人!”她的手有些发抖。
  “你没有心向我,我花钱也只买得你的肉,不是嫖是什么?哈哈!”他洒脱了手往外跑。
  “不行!你得把意珠交还给我。”她追出来拖住了他,带着哭音。
  “意珠么?是你的宝贝,明后天会到张家来看你。”他推开了她,扬长地走了!
  后天,定珠收到了一封信,信上说:
  “为了要安慰你病后的心,告诉你:她就要来,其实她来的是一张照片,本人还在桂林,好在住址你也知道,你这不听话的倔强的人呵!有能耐自己去找她罢!我整装待发就去安徽,以后有缘再见,无缘不见。务舟留别。”另外一张照片,右首写:“姨父母大人惠存”,左角写:“甥女任意珠敬呈——卅三年三月三日摄。”影中人亭亭玉立,是一个美丽少女。算一算已是十七岁了!她抱着照片,哭了一日一夜。
  清晨,潮湿的南风里:乳娘携了她的儿子,挥着泪,望着载了她的火车,迷人了朦胧的晓雾。啊!她是去找寻那茫茫人海中的“遗珠”。
  原载于《力报》,1945年4月13日——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