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兵
2006-12-18苏康宝
苏康宝
下午1点,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远处雪山顶上迅速聚拢起厚厚一层乌云。坐在车窗边的兵,望着窗外渐变的天色,心里不禁有些担忧。作为一名高原兵,兵才20岁,在青藏高原上生活了两年的他,知道高原上的天气如娃娃的脸,说变就变,根据以往积累的经验,他隐约感到很快将有一场大雨来临。此时,行驶在青藏公路上的这辆大客车,离前方最近的小镇还有二个小时的车程。
兵对驻地附近的这段青藏公路非常熟悉,前不久,他和战友们就曾奉命对前方几十公路软基路段进行过一次维修。兵担心如果真的来场暴风雨,那些刚维修好的路基是否能承受得住风雨的冲刷。兵边想边回顾车厢,很多乘客受不了一路的颠簸和高原缺氧的气候,大部分都将脑袋靠在椅背上或者相依着昏昏入睡。坐在兵前排位子上的两个青年男女,显得特别引人注目,他们肩靠着肩亲密地依偎在一起,时而窃窃私语,时而放声大笑,两颗脑袋好像粘在一起一直都没分开。
客车在道路上缓慢前行,兵想睡却总是睡不着,当兵二年来,他是第一次回家探亲。不是他不想回家,而是一年前在抢修公路滑坡时,兵察觉险情后及时出手挽救了身边的战友,可是坍塌的巨石却夺去了他的一条右腿,兵没有把自己伤残的事情告诉家中的爹娘。家中的爹娘年纪大了,兵当初入伍时,得知儿子要去的地方是青藏高原后,爹娘跑到乡人武部长那里,连跪带哭坚持不肯让兵走,兵答应父母,他会好好地走上高原,还会好好地走下高原。兵好说歹说才说通父母。
失去了一条腿后,连队领导拿着军功章和嘉奖证书找到了兵,兵没有让他们寄回家。他怕爹娘伤心。如今事情都过去一年了,兵靠假肢不用拐杖,也能走路,尽管不是很顺畅,但是兵恢复的这么快在战友们中间被传为奇迹,其实大家都不知道,兵只是想向爹娘证明,靠一条腿自己也能走路。兵决定回去看看日思夜想的爹娘,向爹娘说明情况,他想爹娘一定会理解的。连队领导准予假期。
兵的老家在甘肃,兵打算到了西宁而后再坐火车,过了兰州就可以在陇海线边的那个小县城下火车。兵在走之前已经给爹娘打过电话,他们说过要到火车站来接兵。两年没回家了,想到爹娘,兵的心里就充满了喜悦的笑。坐在车上,兵的手一直攥着那枚放在裤子口袋里的三等功奖章,手心暖暖的不禁“嘿嘿”地笑出了声。对于兵来说,这份内心的快乐只有他知道。可他的笑声惊动了前面两个正卿卿我我的男女。那男的回头瞄了兵一眼,又转回头小声骂了一句:“傻大兵,连男女在一起都没看过,傻笑个球。”兵的脸红了,他知道被误解了,想解释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起风了,风将远处天边的乌云很快拉扯过来,整个天空顿时一片阴霾,窗外暗下来,更让人着急的是,原本好好行驶的客车,此时却突然在道路大拐弯处熄了火,司机骂了一句娘,下车检查,很快上来,扯着嗓门吼道:“油管裂了,我上前面小镇配零件,大家在车上等。”人们没有回应,在他们看来,这是件小事情,不值得大惊小怪。兵却没有这样想,他站起来叫住司机:“这段路前几天才维修好,不是很实啊,车停在拐弯处,万一下暴雨,可能会出险情。”司机愣了一下,见和自己说话的是一个很稚嫩的兵,很快回过神,大手一挥:“当兵的,这条路我跑了二十多年了,我开车在高原上跑时,你还没当兵呢,高原上的雨能有多大,暴雨?高原也能下暴雨,我到时候给你磕十个响头,一边好好地呆着去。”司机的话赢得前排两个男女应和:“是呀,真是杞人忧天,一个当兵的能懂个啥,好笑!”
兵很尴尬,想说什么,却没能开口。
倾盆暴雨在司机走了半个小时候后从天而降,铺天盖地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劈啪作响。这是兵在高原上两年来,第一次看到的罕见的一场暴雨。雨帘中,兵看见远处山坡上汇聚的雨水像野马一样狂奔着直冲公路而来,短短10多分钟的时间,公路拐弯处的深壑里积聚的水位就开始渐渐上涨。兵心里有点紧张,他揣在衣兜里的手紧紧地握着军功章,鼻尖沁出汗珠。兵不停地朝外张望,他知道倘若半个小时后雨还不停,后果不堪设想。车子轻微地颤抖了一下,兵慌了,站起身,望着身边不知道危险即将来临的乘客,想叫却又犹豫了一下。沉默了片刻后兵还是沉不住气地大声叫了起来:“大家快下车啊,车子有危险。”兵的话让车厢里的人们有点惊慌失措,看清楚是兵在叫喊后,车厢里并没有出现夺路狂逃的场景,人们镇定自如地坐在位置上,木然地望着兵,似乎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见连续叫了好几声,前排两个男女沉不住气了:“你嚷个啥,当兵的,你大脑是不是有问题,好好的,车子哪来的危险。”男女的话引起其他乘客的共鸣,纷纷七嘴八舌地数落起兵。一个中年人很不客气吼道:“外头雨这么大,你叫我们下车,安的是什么心呀,亏你还是个当兵的呢。和平年代里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兵。”还有人在怒斥兵:“既然有危险,你干吗不挺身而出,你身上穿着军装是为了谁,在部队里,见到危险,你们都是这样嚷嚷么?”
兵的脸一阵臊热,垂下了头。兵知道大家误解他了,想解释却不知如何表达,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忍住没流下来。兵无奈地环视了周围的人们,默默地扭过了头,步履维艰地下了车。身后有人在大惊小怪,啧啧,看,当兵的还是个瘸子呢。兵怔了一下,当他的手摸到口袋里的军功章时,他没有回头。
窗外暴雨越来越大,客车平稳地停在路边一直相安无事。有些人无聊地埋头睡大觉,有的人则拼成一伙打扑克。没有人提到兵,没有人知道兵去了哪里。
暴雨下了一个多小时才渐渐停止。雨后高原,远处的雪山愈发挺拔,一条美丽的七彩虹悬挂在天边。公路边的山坡上,马兰丛在雨后舒展淡蓝色的花朵,空气中弥漫着淡淡花香。人们陆续下车活动,坐在兵前排的那个女的避开众人,绕到客车左侧靠路边坡的那一边,想去山坡上摘马兰花,忽然她凄厉地大声叫了起来:“脚——脚——!”旅客们闻声围拢,所有人都被眼前一幕情景惊呆了。
客车左侧边那只后轮边缘的护坡已经被雨水冲出了10多平方米的塌方,客车轮与沟壑相差10多厘米,兵横卧在车的尾部,双腿就横挡在后车轮下面,兵的假肢已经被车轮压得变形,而鲜血从兵的左膝盖处缓缓地流淌着,泥地上已是一片殷红……兵双目微合,脸色一片苍白,一只手拉着车轮,一只手却紧紧捂着口袋……
……
那天,兵躺在小镇的医院里,一直处于昏迷状态。医院制定紧急方案,为他进行截肢手术。手术准备开始的前一刻,兵突然醒了。兵拉着闻讯赶来的连队领导的手,流着泪哽咽了很久才哭喊出声:“连长,我,我没有像他们所说的那么傻……看来我真的是走不出高原了,千万不要给俺爹娘知道啊!”。
(责任编辑/李亚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