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城烟火色 希腊人性美
2006-11-24朱刘霞
我要表现的是一种“人生的形式”,一种“优美、健康、自然,而又不悖人性的人生形式。”……为人类“爱”字作一度恰如其分的说明。
——沈从文
在《艺术哲学》中,丹纳在以无尽的诗意和深情的笔调追溯了古希腊艺术如夏花般炫美后,曾喟然扼腕:“他们(古希腊人)的艺术比我们的纯粹。他们对人的心灵与肉体的认识,为他们的作品提供了材料,而我们的文明再不容许这样的作品了。”[1][p154]然而在远离丹纳的东方国度,在湘西作家沈从文的《边城》世界平凡的人间烟火色中,生命的力量再度如庞贝绘画一般绽放出淳朴而熠然的光彩,从山灵水秀的东方一隅,以一派诗意葱笼的怅惘,遥遥的寄望呼应着远古的希腊文明,焕发出一把蓬勃的生命尊严与人性之美。
“边城”无疑是一处与现代文明都市相对的所在,在沈从文的心中和笔下,这里的一山一水一石一树都蕴藏着不争的美和神秘的灵性。同时,在从容自若平静安然的边城人身上也洋溢着“泼辣辣的人性”,[2][p608]一切又都在作者对平凡人间烟火色的娓娓道来中疾徐有致地铺展开来:
一、山水不是无情物化入心中皆有灵
黑格尔在《美学》中曾深刻地指出:“艺术首先要把神性的东西当作它的表现中心。”[3]“边城”的山水石树即边城人寄居其间的自然是充满神性的自然,在湘西苗人看来,日月星辰,山河树木,岩石雷电,家舍田地,“典仪上的大鼓甚至鼓声,都是有生命的东西。”[4]在沈从文的艺术世界里,一切自然景观都被赋予了奇异的神秘力量,与人类的心灵息息相通,于静谧无语间沾染了人性的特质。
作品中那条或寂寞流淌或激情澎湃的河流无疑在承载着边城人生命力量的同时,也寄托了作者似水般流动的感情和无法释怀的人性理想,在穿梭往复的轮回中见证着凡俗人间的繁华与凋零,不由令人驻足凝眸:
深潭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额。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字,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晾晒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 ,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人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却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周环境极其调和。……正因为处处若有奇迹可以发现,人的劳动的成果,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 ,无一地不无一时不使人神往倾心。[5][p272,273]
还有那温婉解人意的溪流,柔和妩媚的月光,强悍激越的鼓声,摇曳梦中的虎耳草……宇宙万物在动静之间,神性自然已在活动中依附于心灵,在进入艺术领域的同时与人类的心灵产生了共鸣,从而消弭了自然匠心、古老民风和人文情怀的界限,以极致的美丽调和着自然与人的心灵。回溯人类文化发展史,我们会看到沈从文这种山水含情、万物有灵的对自然的理解并非空穴来风,而是有其深厚渊源的。早在古希腊时代,这样的自然信仰就对塑造艺术作品的静穆与单纯气质起过关键性的作用。在古希腊人看来,自然的丰富多变,各种美丽的景观与奇异的现象就是神,万物皆有神,并可以被激发出来。阿弗洛狄忒曾在埃斯库罗斯的剧本中咏叹:“明净的天空覆盖着大地,爱神以大地为妻,万物之灵的天空降下的雨使大地孕育,生出的草场供养凡间的牲畜和得墨忒耳(农神)的谷物。”正如丹纳所言,在希腊人眼中,“ 那天空那大地不是寻常的,而是有神灵的。”[6][p189]无独有偶,在日本文学史我们同样发现,“言灵”思想和植物美学也是其文化形态的重要支撑。“对日本人来说,自然就是神,生活如果没有神,就没有自然,也就不能成为生活。”[7]这些有趣的看似巧合的文化现象背后,却是世界诸民族对自然神性与尘世人性交合际会的探寻与认同。
二、画尽人间烟火色于平淡处见深情
在《从文自传》中,沈从文曾多次提起自己是嗜人间烟火的,他从小就极其迷恋平凡细琐却又五光十色的生态生活。“我的智慧应当从直接生活上消化吸收”,“我就喜欢看那些东西(人间烟火),一面看一面明白了许多事情。”[8][p10,11]于是,作者对边城世界的市井俗态、淳朴民风无不穷描尽绘,以清新的笔触、淡远的语态对湘西人俭约自足又不失乡野情趣的生活境况作了一番栩栩如生的刻画:“冬天的白日里,到城里去,便只见各处人家门前各晾晒有衣服同青菜;红薯多带藤悬挂在屋檐下;用棕衣做成的口袋,装满了栗子、榛子和其他硬壳果,也多悬挂在檐口下。屋角隅各处有大小鸡叫着玩着……”[9][p273]城外小小的河街上则处处散发着诱人的生活气息:“饭店、杂货铺、油行、盐栈、花衣店,莫不各有一种地位,装点这条小河街。……小饭店门前长案上,常有煎得焦黄的鲤鱼豆腐,身上装饰了红辣椒丝,卧倒在浅口钵头里……”[10] [p274]还有那既浓且香的烧酒、点美孚油的洋灯和香烛、纸张、四川火井出的青盐、名目简单的布料以及细眉粉面的妇人和她鞋尖上红绿丝线挑绣的双凤……此外,作者更是浓墨重彩地渲染了一年中顶热闹的日子:端午、中秋和过年,是如何以不变的方式兴奋着一代又一代边城人。
这种浓郁醇绵的生活情味令人沉溺其中恋恋不舍,而这样的趣味取向与古希腊遗风有着异曲同工之美。对古希腊人而言,夜间园子里的散步,月光下的笛声,或是登山饮泉水,随身带一块面包、一条鱼、一瓶酒,边喝边唱。“公共节日里身上别上几枝鲜花,整天在外面跳舞玩乐。”[11] [p146]这些都是这个“不富裕、俭省、永远年轻的民族”[12] [p146]的乐趣。相较之下,不难看出现代湘西边城人民与远古希腊民族的共同气质:明静的水土和空气孕育了朴素的观念,使这些可爱的理想主义者在简朴的环境和生活中仍然体验到无比的喜悦。边城人也同样地易于被细碎生活的点点滴滴所打动并由此衍生出诸多生命感受,沈从文在其现实世界里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些感受,生发出一个个异彩纷呈的艺术情境。在《边城》的字里行间,作者对人间烟火的溺爱是毋庸置疑的,这份深情既是对远古希腊人文精神的直接继承,更是作者潜藏内心对家乡风土人情及至整个人类的挚爱深情。在一封致友人的信中,沈从文曾这样坦陈心迹:“山头夕阳极感动我,水底各色圆石也即感动我,我心中似乎毫无什么渣滓,透明烛照,对河水,对夕阳,对拉船人同船,皆那么爱着,十分温暖地爱着……我看到小小渔船,,载了他的黑色鸬鹚向下流缓缓划去,看到石滩上拉船人的姿势,我皆异常爱他们……我爱了世界,爱了人类。” [13]正是以此为基点,沈从文把对一己、一族的关注融入到了对全人类、全世界的人文关怀中,从而将古希腊民族自然原始的生命意识升华为更为深邃博大的历史意识和社会责任感,并由此于平凡人间烟火中历炼出了厚重而动人的况味。
三、健康优美彰人性诗意葱茏蕴怅惘
在古希腊人看来,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要有活泼灵敏的身体,要有思想、有愿望,在短暂有限的生命历程中,人应尽可能地使自己身体健康、强壮、美丽、生机勃勃,同时,还要让大脑的每一根神经都活跃起来,要用精致的感觉、敏捷的领悟、豪迈活跃的心灵所能创造和欣赏的一切美来装扮人生。而《边城》中最令人瞩目的无疑是主人公翠翠,在她身上显然凝结了沈从文健康、优美、自然的古希腊式人性理想,因而魅力独具、令人难忘。
首先,从外貌来看,翠翠的形象正符合了古希腊人健康优美的审美标准:“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一对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为人天真活泼,处处俨如一只小兽物。人又那么乖,如山头黄麂一样。” [14] [p269]这位大自然的女儿,隐逸于青山绿水、翠竹黄麂之间,动静之中自有一份天真秀逸,羞怯中更见娴雅气质,韵味天成。宛如古希腊时期恬静的雅典少女,清新质朴中尽情舒展着健康优美而迷人的生命力。
在翠翠心里,人世间没有残忍的事情,因而“从不发愁,从不动气” [15] [p269],单纯的心灵仿佛为人生勾勒出一条清晰而准确的轮廓线,其余的部分都被省略了。跟现代都市文明男女光怪陆离的恋爱故事相较,翠翠的爱情更像是一连串诗意朦胧的梦,简单而旖旎,素朴而执著。虽然翠翠与二老只有寥寥几面之交,翠翠却将这份看不清说不出的感情深藏内心,化为忠贞深沉的力量。从未海誓山盟,也不曾耳鬓厮磨,然而那仅有的梦中灵魂为情人美妙歌声浮起来的真醇感受却清冽醉人,一如矗立在明净天空下的雅典卫城,轮廓清晰而又线条优美,大方和谐而又细腻精巧。这份爱情以一个充满忧郁略带悲哀的结局而告终:恋人二老顺河而下不知归期,翠翠在河岸站成了等待的风景。除翠翠之外,《边城》中其他主人公如正直善良、宽厚慈爱的爷爷;勇敢敏捷、重情轻利的二老;开朗公正、热情豪爽的船总顺顺;耿直率性、坦荡真诚的大老……都深深地浸染着淳朴的民风,散发人性的光彩与魅力,因为有了人性所以才会永恒。沈从文正是带着对生活的爱与尊重,带着对人的力量的体会,以一种恬淡冲和的心境,以一个真正艺术家的心态回避了描写肉体的衰弱与精神的病态,而专门表现了人类精神的健康和肉体的完美,为读者展现了一幅优美自然和谐健康的边城世界人性画卷。
然而,我们必须清醒地看到:“人性”是一个蕴含时间和空间这两个重要维度的存在。从古希腊到从文年代,从古代西方到现代东方,虽然这一概念内核依旧,但也随上述两个维度的不断变迁而悄然发生着深刻的变化。尽管《边城》中山水人物无一不承接着来自古典希腊人文精神的滋养哺育,散发出浓郁的人性之美,但正如沈从文自己所评价的那样,在清新的故事和朴实的文字背后,还有“蕴藏的热情”和“隐伏的悲痛”被忽略了。在葱茏的诗意深处还有潜在的无尽怅惘。因此,在翠翠与古希腊雅典少女之间,在边城与古希腊之间,我们既有一种似曾相识的亲切感又不免陌生疏离。沈从文笔下的人性较之古希腊人性明显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郁。
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湘西社会已不再是世外桃源,沈从文曾无限失落地指出:“表面上看来,事事物物自然都有了极大进步,试仔细注意注意,便见出在变化中有一种堕落趋势。最明显的事,即农村社会所保有那点正直素朴人情美,几乎快要消失无余,代替而来的却是近二十年实际社会培养成功的一种唯实唯利庸俗人生观。” [16] [p128] 因此,纵使对天真活泼俨如小兽的翠翠哼唱的巫师迎神谣,作者也感叹那声音在柔和快乐中却带着微微的忧郁,而翠翠自己也会在无限美丽的夕阳余辉里品出凄凉的况味。透过作品我们看到:在诗意人性与历史的交汇处,作者的感情发生了“质的升华”。[17] [p614]
沈从文的可贵之处就在于:在怅惘中仍执著于对人性作诗意的寻觅与探索,以文学之笔建一座希腊小庙来供奉人性,于悲剧性的生命形态中不断挖掘出优美。在善与恶、美与丑的维谷中,以精美纯良的艺术作品引领着读者自觉地向善与美的境界飞升,实现对健康人性的皈依。在回旋升腾间与古希腊文明作一次遥相呼应,让美丽的边城焕发出绚烂迷人的人性之美。
注释:
[1][6][11][12].[法]H·丹纳.艺术哲学[M].北京:北京出版社,2004。
[2][17]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6。
[3][德]黑格尔.美学[M]. 第一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第223页。
[4][美]金介甫.沈从文笔下的中国社会与文化[M]. 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4,第173页。
[5][9][10][14][15].沈从文选集[C]. 第四卷,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3。
[7]叶渭渠 唐月梅.日本文学史[M]. 古代卷上册,北京:昆仑出版社,2004,第59页。
[8][16]沈从文.从文自传[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13]赵圆.沈从文名作欣赏[C].北京:中国和平出版社,1993,第585页。
(朱刘霞,华中科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