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鱼”字义辨
2006-11-24陈柏华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这首《江南》是一首流传千百余年而不衰的汉乐府民歌,属相和歌辞,见载于《宋书·乐志》与《乐府诗集》。清人沈德潜称之为“奇格”(《古诗源》卷三)。据说梁武帝曾依据此曲作《江南弄》,唐陆龟蒙也曾用它的末五句,写成五首《江南曲》,可见它的影响之大和人们对它的喜爱之深。然而通常人们总是把歌中的“鱼”字解为“游鱼”,如清人陈祚明在《采菽堂古诗选》中评价这首诗的时候就说:“排演四句(按:指《江南》的末四句),文情恣肆,写鱼飘忽,较《诗》在藻、依蒲尤活。”(按:《诗经·小雅·鱼藻》有“鱼在在藻,依于其蒲”句故云)今人也多因袭旧说加以发挥,所谓“后四句写鱼儿在莲叶间穿来穿去,向四面游动,好象在游戏作乐。”(引部编初中语文课本第一册注文)“‘鱼戏莲叶间写鱼在莲叶中间游来游去,宛如在游戏一般。‘戏字写鱼在水中的迅捷欢乐神态,非常生动……下面四句又用东西南北这四个方位字,反复咏唱,描绘出鱼儿久久不去,围绕莲叶四面游动的动人画面。”(《文史知识》八六年十一期《汉乐府诗〈江南〉赏析》)根据诗境与事理细细推究,把歌中的“鱼”字解为“游鱼”是有悖诗情与文理的。
首先,从情理上看,这是一首描写江南水乡的年轻姑娘们,划着小船穿行于碧荷绿水之间采撷莲蓬的诗歌。朱自清先生在《荷塘月色》里说:“采莲是江南的旧俗……从诗歌里可以约略知道。采莲的是少年的女子,她们是荡着小船,唱着艳歌去的。采莲人不用说很多,还有看采莲的人。那是一个热闹的季节,也是一个风流的季节。”并且还引用了梁元帝的《采莲赋》做为佐证。姑娘们乘舟采莲,其时必莲动水响,鱼儿的胆子再大,恐也不致于敢如此“从容”的在采莲女的周围围绕莲叶悠哉乐哉的游来游去,相互嬉戏。更何况江南少年采莲的活动本就十分“热闹”且充满了“风流”的意趣,在这样的情形下,任何一种鱼都是不可能与狂热的青春少年们同游共戏的。这是情理中的必然。
其次,从文理上看,作为以写采莲为主题的诗歌,势必应该以写采莲人的活动为主体,如果我们真的把歌中的“鱼”当成“游鱼”看的话,那么这首总共只有七句的《江南》,就有五句是在写游鱼的活动,反映采莲人活动的诗句则是一句都没有了,这是典型的喧宾夺主。再说,写游鱼嬉戏的情景也不是不可以,只一句“鱼戏莲叶间”也就神满意足了,又何需连用四句的“鱼戏”着意铺排呢?这种对游鱼嬉戏情景的铺叙,除了促使读者忘却采莲人的热闹把注意力集中到欣赏鱼的游动嬉戏而外,不仅不能给诗歌本身增意添趣,反会给读者一种机械重复、拖沓呆滞之感,这就如同使一位本来俏皮活泼、充满青春意趣的少女陡然变成了一位老态龙钟、步履维艰的老太婆一样,顿时失去了它既有的灵性而变得索然寡味。这是文理所不容的。
也许有人会说此歌名为《江南》,也不必非写采莲之事不可,站在荷塘岸边上闲观静赏的种种感受又何尝不可写进此曲,填入此词呢?是的,此话不错。但曲中说得明白──“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田田”,莲叶茂盛貌;“何”多么,表慨叹。在莲子可采时节,莲叶也还是十分茂密的,君不闻“莲动下鱼舟”的诗句吗?人看到了莲叶的晃动才知道有人在其间撑船捉鱼,看来莲叶茂盛时连船带人全都是可以淹没在莲叶之下的。照此想来,站在荷塘岸边要看到鱼儿在密密的莲叶之间游来游去,也实在是没有可能。
其实,歌中之“鱼”并非“鱼虾麋鹿”之“鱼”,而是人称代词“吾”、“余”、“予”等的借字,它们因音同而相通。现代汉语中的“ü”母是中古以后才从“U”母中分化出来的,中古及其之前,汉语中并无“ü”母韵,中古之时汉语中的“吾、余、予、于、乎、鱼”等字还均属“鱼”母(即“U”母。“鱼”:于居切,“居”,从“古”得声)。在唐诗中,现在韵母为“ü”、“U”的字用于同一首诗中做为韵脚的例子随处可见,如王维的《终南山》、李白的《丁都护歌》、白居易的《买花》、韩愈的《青青水中蒲》等,就分别以“隅、无、殊、夫”,“贾、苦、土、雨、许、古”,“暮、度、去、数、悟、渝、赋”,“鱼、居”为韵,这些都是“鱼”、“吾”音同可通的明证。古文献中“鱼”、“吾”通用作为第一人称代词的例子也是有的,如《列子·黄帝篇》中就有“姬,鱼语汝”的话,张湛注曰:“鱼,当作吾”。由此可见,《江南》中的“鱼”实是那些天真烂漫的采莲少女们的自称,那些“戏”于莲叶之间的不是“鱼”而是“人”。这样来看,“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便似从沉睡中被唤醒了一般,一下子由原来的静默沉寂变得热烈而生动起来,一幅江南少女撑着小船采莲的画面便活泼泼的呈现于我们的面前,我们似乎看到了一群天真开朗、充满朝气的少女们在那“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季节里,撑着小船在莲叶之间穿来荡去的情景。她们或许在相互嬉戏逗乐、或许是为了争采同一枝莲蓬而你追我赶、竟相追逐。这边的莲叶仰起来合拢了,那边的莲叶又分开来俯下去,哪里还分什么东西南北呢?同时,一串串响亮的银铃般的欢声笑语,伴着划水声和拨动蓬叶的哗啦声从“不见人踪迹”的荷塘里传了出来。“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名词,形象而简洁地写出了少女们在荷塘里嬉戏时串南走北、忽东忽西的欢快情景。这样“鱼戏”之意与前文的“采莲”之事便紧密地联系起来了,并烘托出了一幅和平融乐、栩栩如生的江南少女采莲图。只有这样解说,才能既合乎诗情又安于文理。
(陈柏华,江苏省如皋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