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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科学作为一种生活传统

2006-10-30柯遵科

民主与科学 2006年5期
关键词:科学传统生活

柯遵科

从哲学的视野将科学作为一种生活传统,给予其他生活传统以平等的地位,对于人类以及科学的发展都有着深远的意义。

自上世纪中叶以降,随着现代化进程在世界范围内展开,环境污染、生态破坏和全球环境恶化接踵而来,人们深切地感受到这一切所带来的生活不便,也隐约地意识到了这些不便背后隐藏着的危险。科学技术是否还能够一如既往地引领人类走出困境,或者它自身是否恰恰就是这困境的始作俑者,这成了一个巨大的疑问。

一些生物学家和生态学家在与自然、环境和生态打交道的过程中,清醒地意识到这个问题的重要与紧迫,开始着眼于从自身的学科领域出发,思考并尝试着给出某种回答。美国海洋生物学家蕾切尔·卡逊可以说是其中最早的科学家之一。她敏锐地看到,在复杂的生态系统面前,化学方法所能发挥的作用相当有限,而且更有可能带来许多前所未有的灾难。在1962年出版的《寂静的春天》一书中,她运用翔实的资料和全面的研究,详细地阐述了使用六六六、DDT等剧毒农药是如何造成环境污染的,同时还预言,虽然使用化学方法杀灭有害昆虫乍看起来很有成效,但假以时日,则会对生物群落带来灾难性的后果。地球上将会因此而出现没有了鸟啭莺啼、一片死寂的春天。

这本书在当年就出售了50余万册,读过这本书的人们不仅知道了剧毒农药是如何给人和自然带来危害的,更为书中所预示的“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死寂景象而感到震惊。美国民众开始意识到环境问题的紧迫性,关于使用农药的讨论也日益广泛和热烈。化学工业界的既得利益者们再也按捺不住了,他们大肆反驳和诋毁蕾切尔·卡逊的研究结果,甚至对她进行人身攻击,称她为“大自然的女祭司”和“杞人忧天者”。然而,蕾切尔·卡逊的声音已经唤醒了美国民众的生态意识,种种民间环境组织如雨后春笋般纷纷成立,民众自发组织的环境保护运动蓬勃开展起来。美国政府也顺应民心,改变了对农药问题的立场,并于1970年成立了环境保护局。各州政府亦相继通过立法,限制并最终停止了剧毒农药的生产和使用。就《寂静的春天》一书所起的巨大作用而言,它可以当之无愧地被称为一本“改变了历史进程的书”。

在随后到来的六七十年代,环境保护运动成为一股汹涌不息的时代潮流。不仅广大民众主动参与到环境保护运动中来,生物学家们也积极从事于对环境问题的进一步探讨和研究。其中,巴里·康芒纳的思想极其具有代表性,也极为深刻。1971年,他出版了《封闭的循环》一书。他在该书中详尽地分析了环境危机与经济增长和技术变革三者间的关系,指出自二战以来的美国经济的高速增长依赖于工农业和运输业中不断的技术变革,但在新旧技术变革之际,通常是那些对环境污染多、能源浪费大的技术代替了对环境影响小的技术,这样,在经济增长的同时,环境危机也就成了不可避免的结果。他还从生态学的角度揭示了现代技术失败的原因,并反思了其科学基础中固有的缺陷。

现代技术基本上是直接从科学知识的应用中发展起来的,每一次大的技术改进都是有意识地应用新的科学知识的结果。由于在科学思想中隐含着还原论的预设,科学说明就是要把纷繁复杂的经验现象还原和简化为少数几个研究对象之间的关系;而且随着科学工作的职业化,科学成为一种大的社会建制,科学知识的领域划分也日益专门化、细节化,这两方面的原因共同导致了现代技术处理问题时零碎散乱的方式。而生态系统的本质恰恰就在于它的整体性,现代技术却将它分割开来加以处理,必然会在实际操作中带来许多意想不到的恶果。

由于巴里·康芒纳的思考直接质疑经济增长、科技进步等社会发展中的重要话题,《封闭的循环》一问世就在美国引起了普遍的反响,被《企业周刊》称赞为“自蕾彻尔·卡逊《寂静的春天》发表以来,有关环境的最好和最有挑战性的书之一”。然而在科学家身上,似乎有着某种信仰科学进步的不自觉的惯性,会把他们不由自主地带回到老路上。巴里·康芒纳也未能例外。在对现代科学技术作了批判性分析之后,他仍旧把科学进步和技术手段作为解决环境问题的出发点,重申技术变革所产生的问题只有依靠科技进步来解决。

在科学家囿于科学自身的局限而不得不止步的地方,人们对这个问题的思考就开始借助于哲学的帮助了。科学哲学家保罗·费耶阿本德的思想就提供了这样的帮助。他在对现代科学的系统批判和反思中,指出现代科学只是源于西方的一种生活传统。他强调它不过是人类诸多生活传统中的一种,并由此肯定了其他生活传统的“合理性”,向人们提示了科学和人类生活其他发展的可能性。

现代科学作为在西方历史进程中逐渐发展起来的一种生活传统,从一开始就暗含了某种征服自然和控制自然的思想。在圣经《创世纪》中,上帝给了人对地球上其他创造物的统治权,让人成为地球的主人。自文艺复兴以来,炼金术士们就开始着手勘探和寻求自然中隐藏的财富。过了不到一个世纪,培根就明确宣布,要用技艺战胜自然,使自然服务于人类的利益。在此后的三百多年间,科学逐步扩大着它所涵盖的领域,不断规训着它所处理的对象,在支配自然的道路上渐行渐远。在整个19世纪,先是洪堡主义的科学家们参照着亚历山大·洪堡的设想,测量大地、勘探矿物、考察海洋、研究气象、收集活着和死去的动植物、为天上的恒星编制目录,于是有了大地测量学、地球构造学、地磁学、潮汐学、气象学、生物学等等学问;而后物理学也作为一门现代学科诞生了,“能量”的观念伴随着它一起逐渐成形,于是对自然的索取不再只是物质,更多的是能量了。虽然20世纪初,爱因斯坦给出了著名的E=mc2的公式,揭示了向自然索取能量和物质在实质上没有差别,同时,却又暗示了开发一种彻底的毁灭性力量——核能的可能性。二战之后,现代科学的影响最终扩散到了全世界,整个地球似乎都在它的掌握之中了,对外太空的探险也被排上了日程。

在这样一种“不断进步”的历史图景中,一开始,也许只是一些能感受到人与大自然之间息息相通的诗人,在隐晦地表达着他们的忧虑。波德莱尔惊恐地看到地球出现在眼前,体味着没有了家园后“虚无的滋味”。诗人哀号“从冥冥高处我看着圆形的地球,我不再去寻找小屋的蔽护”。然而诗人的言辞总是那么深奥难解,相反却是种种浅薄的思潮大行其道,甚嚣尘上。其中最极端的形态就是迷信和鼓吹科学万能的科学沙文主义。它将西方科学作为人类知识的唯一合法来源,固守证实或证伪的方法论教条,允诺未来的科技进步可以解决人类面临的一切问题。然而,恰恰是这种竭力捍卫科学的立场,正在将科学从其文化背景和处境中一点点剥离,限制在狭小的专业领域内,因而使科学丧失了原本的活力。科学方法论变成了枯燥的教条,成为压制自由思想的口号,而不是发现的工具;科学精神似乎也成了昔日的传奇,愈益令人向往,也更益让人失望。

当生态学研究表明,生态系统的整体性与科学方法的还原性特质难以调和;当深生态学者指出,过分依赖于生态科学是不可行的,并且呼唤多样化的文化传统;当诗人们呼唤,放弃现代文明生活,“像一个流浪人一样,愈走愈远/投身给大自然/幸福得如同拥抱娇妻”;当哲学揭示出,在西方的生活传统中,人与自然之间所处的征服与控制的关系,最终使这二者的协调发展面临着巨大的困难,人们该如何抉择?

也许,人们应该放弃现代科学,选择另一种生活方式;也许,人们可以像《我们共同的未来》中所描写的土著人那样生活,与自然环境亲密相处。土著人的生活方式中包含着对环境和生态的适应与保护。但不幸的是,这些土著人的隔绝状态使他们很少能分享到经济发展和社会发展的成果,他们的健康状况、营养水平和教育程度比社会中其他群体都差得太远。人的发展应当是全面的、均衡的,固然不能为了人的发展而不顾后果掠夺自然,但同样似乎也不应该仅仅出于保护自然的目的而牺牲人的发展。科学技术的进步曾经促进了人类生活在经济、社会和文化等方面的发展,这是一个不可否认的历史事实。放弃现代科学,像土著人那样生活,或多或少只是一种浪漫主义的想象,可以被诗人兰波和画家高更这样的艺术家去尝试和实践,却难以成为多数人的生活方式。

如果放弃现代科学,改变生活方式的想法过于诗意而难以实现,人类是否还有别的选择呢?我想,也许人们可以试着给予其他生活传统与现代科学以平等的地位,借鉴和学习其他生活传统中的思想和经验,改善甚至于发展出某些不同于以往的科学知识来。譬如,在传统社区和土著居民那里就保存着相当丰富的地方性知识和经验,可以为现代社会在森林、沼泽等复杂的生态系统的管理上提供帮助,他们所特有的那些与自然打交道的传统技能,都可以被现代社会吸收采纳,加以改善和利用。除了经验和技能之外,现代科学还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得许多陌生而又鲜活的思想,为科学的发展注入新鲜的血液和活力。科学史已经揭示,在科学发展历程中,许多古老的非正统思想都曾经被重新吸收进科学,用来改善人类的知识。譬如,毕达哥拉斯学派关于地球运动的观念,在经过亚里士多德思想和托勒密地心说统治时期的沉寂之后,又被哥白尼、开普勒和伽利略等人复活,成就了天文学革命,最终彻头彻尾地改变了西方世界;其他诸如像伊壁鸠鲁的原子论、光的波动说等等,每一次这样的复活都有可能带来巨大的科学变革和进展。

其他生活传统中的思想也不例外,同样可以为现代科学引入不同以往的思路,推动科学向新的领域和方向发展,甚至通过某种“后退运动”掀起科学变革。由于这些生活传统中的观念和思想在本质上更注重维护人与自然之间的和谐关系,而不是征服自然和控制自然,我们可以猜想这种“新的科学”较之以往的科学,也许会是某种更能与生态系统的整体性相适应的知识。但这种尝试决非轻而易举能够成功的。

以中国传统医学复兴来说。中医学对病因病机的分析是以阴阳五行、藏象、经络学说为理论基础,并以内服方药、针灸、推拿等作为治疗病症的具体手段。由于中医学理论是与现代西方医学截然不同的两种思想体系,治疗原则和方法之间也相去甚远,因此决不可用现代西方医学的观念来要求中医学的“科学性”,更不能把中西医学不同涵义的观念术语相互牵强附会,望文生义,而应该是尽可能重新深入理解中医学中隐含的“天人统一观”,由此出发来考察其对人体生理、病理的诊断和治疗。比如中医讲“肝开窍于目”,人的眼睛不好,“其病在肝”,这里讲的“肝”就不是西医所说的肝,更不需要患者抽血查肝功能,然而这样的误解在今天已经很普遍了。同样,对药物学的研究,因为中草药通过对人的整个机体发挥作用来治疗病患,所以不能简单地把化学分析的方法作为确定中草药成效的唯一途径,而需要用整体的思路和多种方法来考察其效果产生的原因和机理。由于这样的研究已经处于科学活动的边缘地带,反而更加要求研究者有充足的积累和非凡的耐心。这样的工作,当然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有创获的。

发展某些非西方传统中的“科学”知识,不仅需要研究者的智慧和全身心的投入,也需要政府从外部给予积极扶持和大力资助。首先,只有政府保证了其他生活传统中人们的传统权力,并使他们在和自身相关的事务中有决定性的发言权,他们的生活传统才有可能延续下去。同时,还要凭借政府的干预来克服科学沙文主义的影响,使得思想的多样性成为可能,以保障其他生活传统中的人们对于科学事务拥有足够的发言权,允许和帮助他们发展源于其自身传统的科学知识。尤其是在传统社区和土著居民往往身处经济落后的地区,单凭他们自身的力量来收集整理传统的经验、技能和知识是相当困难的,只有通过政府的政策干预和经济扶持才有可能顺利进行下去。另外,政府还应该进一步通过设立研究机构,组织研究项目来推动地方性知识的保护和发展。像目前中国的藏族医学和蒙族医学的研究就亟需这样的保护和支持。

也许经过这种种努力,在人类文化中会涌现出新的经验成分和组织方式,永不停息地翻腾交汇,最终生成某种形态的人与自然相和谐的科学,它能够引领着人类走出今天所面临的困境。但它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科学呢?这个问题现在还很难回答,因为在科学中“今天的知识可能变成明天的童话,而最可笑的神话最终可能转变成科学的最坚实的构件”。但我们相信,当人类思想挣脱了科学沙文主义的桎梏,当诸种生活传统开始平等对话的时候,科学会重新焕发出蓬勃的生机,一切的发展和变革都有可能,如同人类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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