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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螫”字的读音及其他

2006-10-13徐复岭

现代语文 2006年1期
关键词:注音辞书蝎子

当代作家杨朔的散文名篇《荔枝蜜》中几处用到“螫”字:“小时候有一次上树掐海棠花, 不想叫蜜蜂螫了一下,痛得我差点儿跌下来。大人告诉我,蜜蜂轻易不螫人,准是误以为你要伤害它,才螫。一螫,它自己就耗尽了生命,也活不久了。”这几处“螫”字,在后来的中学语文课本里都被改成了“蜇”。(例如人民教育出版社1988年第二版初中语文第二册)课本的编者为什么要改它,无由得知其详,不过前些时候读到一篇文章,从中约略看出某些线索。这篇文章题目叫做《语言学者遭遇尴尬》,原载中国教育报2004年9月15日第三版,次日中国语言文字网“媒体视点”栏(www.china-language.gov.cn/webinfopub)转载。文中转述了中国社会科学院(按:原文作“中国科学院” )语言研究所晁继周教授在他修订《现代汉语词典》时遇到的一个故事。晁先生说,杨朔在他的作品《荔枝蜜》中误将“蜇(zhē)”字写作“螫(shǐ)”字,结果《现汉》专门增收了这个“螫”字,解释为“ 蜇”的书面语。(按:原文中“螫”字注音误,应为shì)文中还说,“作家的一个笔误竟然使《现汉》这样一本权威性词典为其专收一字,专释其意,迫使千百万人把它当作真理性知识来记忆”。(按:文中“专释其意”应为“ 专释其义”)中学语文课本对杨朔原文的改动,是否跟这篇文章所说的“故事”有某种联系呢?

本来,这篇文章所谓“作家的一个笔误竟然使《现汉》……为其专收一字,专释其意(义)”云云,读者大可不必当真,因为除《现汉》外,从《说文解字》、《康熙字典》、新旧《辞源》、《汉语词典》(1947年《国语辞典》的删节本),到《辞海》、《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新华字典》、《新华词典》、《现代汉语规范字典》等古今辞书,也都统统收有这个“螫”字。其中《说文》的释义是“螫,虫行毒也。”《汉语大字典》和《汉语大词典》的释义是“毒虫或蛇咬刺”。《辞源》的释义是“蜂、蝎等刺人”。(“螫”另有“毒害”、“恼怒”等义项,本文不论及)有关辞书并引录了上自《诗经》、《史记》、《三国志》、《农政全书》下至近现代作家龚自珍、魏巍等人的不少书证。这足以说明用于“虫行毒” 即“毒虫或蛇咬刺”亦即“蜂、蝎等刺人”的“螫”字古已有之,作家杨朔用之有据,不是什么“笔误”。就在《语言学者遭遇尴尬》一文发表后不久,《现代汉语词典》第5版修订本出版,该词典此前各版“专门增收”的作“蜇”用的“螫”字一仍其旧,并没有被删除,可见该文所言并非全都可信。

现在问题的关键,不在作“蜇”用的“螫(shì)”字词典中该不该收,而在于这个字到底该怎么读,词典中该怎么注音,以及应该怎么释义等。笔者几乎把身边能找到的辞书翻了个遍,发现对它的注音大体分为两派:一派只注shì一个音,一派既注shì音又注zhē音。前者多为旧出的辞书或以记录历史语词为主的辞书。如《说文》注为“赦声”,《唐韵》、《广韵》、《韵会》等韵书均注作“施隻切”,《辞源》、《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等晚近出版的历史语文辞书则注为shì,《现代汉语词典》虽是“以记录普通话语汇为主”的断代词典,却也跟这类辞书一样,只注为shì。注为两读的则是《汉语词典》开其先河。其注音、释义如下(原为注音字母注音,现转写为汉语拼音):

螫(㈠zhē)(语音)专指蜂、蝎以尾针刺人畜而言。(㈡shì)(第729页)

螫(㈡ shì)谓蛇虫含有毒腺者以毒牙或尾针刺人畜。(㈠zhē)(第869页)

其注音和释义有两点独到之处。一是“螫”读为zhē,系“ 专指蜂、蝎以尾针刺人畜而言”(“ 专指”二字不可轻易放过),而“蛇” “以毒牙”毒害人畜并不读zhē,仍读shì。二是“螫”读为zhē 乃系“语音”(词典里特别用小括号标示出来),即“口语之音”。(参见该词典“凡例”中“注音之说明”)这是具有独创性的真知灼见,后来的辞书虽然也不乏注为两读者,但像《汉语词典》这样音义对应、细致入微的并不多见。如《辞海》也注出zhē、shì两读,但在什么情况下读zhē,什么情况下读shì,或者是否在任何情况下既可以读zhē又可以读shì,辞书中并没有作出说明或暗示。《新华词典》、《新华字典》以及《现代汉语规范字典》也都注为两读,后两种辞书也指出了“螫”的 zhē音“用于口语”。

笔者完全赞同以《汉语词典》为代表的一类辞书对“螫”字注音和释义的处理,认为它反映了“螫”字音、义发展和使用的具体情况。《说文》的释义和“赦声”的释音,历史上韵书“施隻切”的注音,以及历史语文辞书的释义和注音,这些反映了“螫”早期字音、字义的实际。伴随着社会的进步和语言的发展,对不同的“虫”及其不同的“行毒”方式的表达便逐渐出现了分化和分工。蜂、蝎子这类毒虫以尾针刺人或动物,口语中不再说shì,而说成zhē。而蛇这类毒虫以毒牙噬人或动物,仍保留旧读。这样一来,“螫”字便分化为shì和zhē两个读音,且表义也有了相应的分工,但在字形上多数人习惯上仍都写成“螫”,只有少数人开始将蜂、蝎子等以尾针行毒、读成zhē的“螫”写成“蜇”。(“蜇”字始见于《玉篇》,不见于《说文》,说明它比“螫”字后起)《汉语词典》的注音和释义便如实反映了“螫”字发展演化的这一实际情况。

有实例为证:

若怕蜜蜂,用薄荷叶嚼细,涂在手面,其蜂自然不螫。(《农政全书·牧畜·蜜蜂》)

此例转引自《汉语大字典》“螫(shì)”字条,但shì音恐怕已经跟当时的实际读音不符,而应该读zhē了。

如果说此例“螫”字应该读zhē证据尚嫌不足,那么请再看稍晚于徐光启《农政全书》的长篇小说《醒世姻缘传》。据笔者详细调查,该书共用“螫”字18次,“蜇”字2次,所有“螫”都应读成 zhē,与“蜇”同音同义。(笔者依据的是中华书局2002年“中华古典小说名著普及文库”本,而1983年中州古籍出版社本“螫”大都作“蜇”)比较以下两组用例:

蜂果然螫了嘴角。(第二十九回)//昨日蝎子螫得也有些痛么?(同上)//手臂上……被蝎螫了一口。(第四十六回)//那晁住娘子是刘六、刘七里革出来的婆娘,他肯去这撩蜂吃螫?(第六十五回)

[素姐]冒冒充失失的撩一撩蜂,惹的个这哄哄的一声,蜇了个七死八活。(第九十五回)//从空中掉下一个大蝎,照他嘴上蜇得像朱太尉一般(第一百回)

其中“螫”与“蜇”的用法看不出有什么区别,这不证明当时两字读音完全一样吗?《醒世姻缘传》写的是山东的人和事,所用的也是山东方言,现在山东方言也都是说蜂、蝎子zhē人,没有说成shì人的。

这是近代汉语中的情形。至于现代和当代汉语,“螫”作“蜇”的用例也绝不限于杨朔一人或少数几个人。笔者2005年12月3日从网上搜集到如下新闻标题:

1. 蝎子女王与6096只蝎子同住36天,被螫17次未死(新浪网/科技时代/科学探索,2004年9月26日转引《广州日报》)

2.蜂螫学童(中国窗/台湾新闻,2003年9月19日《香港商报》)

3.旅行者遭蜜蜂螫死(大洋网,2004年5月6日《广州日报》)

4.水母好厉害,螫死一学生(人民网 /国际/世界博览,2000年6月15日徐复岭转引《扬子晚报》)

5.泰国出现水母螫死游客(中安网,转引东方网2002年10月22)

再看2005年10月31日台湾中央社的一则新闻:

虎头蜂螫登山客一死六伤……(PChome/新闻/社会新闻/中央社)

以上新闻媒体有大陆的,也有香港、台湾的,两岸三地都是写的“螫”字,而这些个“螫”恐怕没有几个人会按照《现代汉语词典》的注音读成shì。

还有个成语“蝎蝎螫螫”,《红楼梦》(第五十一回、五十二回、五十六回、八十二回)和《官场现形记》(第三十九回、五十回)中都不止一次用到过,现代作家朱自清的散文《哪里走·时代与我》、李英儒的长篇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第一章)、林斤澜的小说《酒言》等,也都分别用到过。这本是个来自口语的成语,因为人(尤其是小孩)被蝎子螫后常常惊恐异常、大呼小叫的,于是就用“蝎蝎螫螫”来形容对某事大惊小怪或小题大作,也指做事婆婆妈妈、不干脆利索。口语中本来都说成xiē xiē zhē zhē,但查成语词典,我所遇到的收录该成语的词典一律注为xiē xiē shì shì,如《中华成语大词典》、《中国成语分类大词典》,前者甚至特设[辨误]一项,指出“‘螫”不能念成zhē”。不得不承认,这种注音是直接受了《现代汉语词典》注音影响的结果。

顺便说一下《现代汉语词典》“螫(shì)”条的释义问题。如果本文所说的“螫”在口语中读成zhē及相关结论不误,那么《现汉》现在的释义就应当考虑做适当的修正。该条的释义现为:“螫shì:<书>蜇(zhē)。”“蜇(zhē)”条释义则为:“①蜂、蝎子等用毒刺刺人或动物。②某些物质刺激皮肤或黏膜使发生微痛。”显然,“蜇(zhē)”条这两个义项与“螫(shì)”字的意义和用法并不完全相同,“螫(shì)”的“毒蛇以毒牙咬人或他物”这类用法就不在“蜇(zhē)”的两个义项之内。尽管这是“螫(shì)”的古义的遗存,但《现汉》既然收了该字,而且释义中又明确标出它是书面语,所以在释义时就不能不考虑这一特殊情况了。对该条释义可吸收别家辞书的长处,不妨释为:“螫shì:<书>蛇、蝎子等用毒牙或尾刺咬刺人或动物。”

总之,“螫”的“蜂、蝎子等用毒刺刺人或动物”的用法,是从“虫行毒”这一固有义项中分化或细化出来的,应该读为zhē,与“蜇”同音同义。此音此义的“螫”,虽然可以写成“蜇”,但“螫”是由古代传承下来的写法,并没有写错,事实上至今仍有不少人这样写,这样用。至于是否可以把“螫(zhē)” 看成“蜇(zhē)”的异体字,那则是另外一回事,可留待将来进一步整理异体字时讨论,但是国家正式发布的《第一批异体字表整理》中是没有它的,所以现在还没有理由不让人用它。退一步说,即使将来它作为异体字被停用了,但作为历史上曾经较长时间存在的这个字,包括它的形、音、义,在词典中还得有它应有的位置。中学语文课本对杨朔原作的修改是没有道理的,《现代汉语词典》应该修正其对“螫”字的注音,即该字除shì音外,再增收一个zhē音的条目,并应修改“螫(shì)”条的释文。这样才符合该字的历史演变和实际使用情况。

附记:

本文写成后,又从网上看到台湾“教育部国语推行委员会”1998年在原《国语辞典》基础上新编的网络版《国语辞典》,“螫”仍注为两读,但以zhē为首选读音,shì只注为另读,后者连词目都没列出。而且书面语中的复合词语,如“辛螫”、“螫蝇”、“蝮蛇螫手,壮士断腕”中的“螫”,都一律注为zhē音。而该“委员会”2002年推出的以中小学生为读者对象的《国语辞典》简编本,“螫”字只注zhē一个音,它的shì音则根据该“委员会”制定和颁布的《一字多音审定表》“审定”下来了。大陆《现代汉语词典》和台湾新编《国语辞典》对“螫”字注音的不同处理方式,代表了两种不同的倾向:前者过于强调历史上既定的读音,忽视了后来口语中逐渐出现和形成的读音,后者则只看重口语中新形成的读音,忽视了历史上既定的读音。换句话说,前者是以古律今,后者则是以今律古,各执一端,均不可取。从此一例,不也可以看出两岸在辞书编写方面实在有必要互通信息、加强协作、取长补短吗?

(徐复岭,泰国华侨崇圣大学中文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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