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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涂、码头和鱼丸的前世今生

2006-09-21胡增官

厦门文学 2006年8期
关键词:鱼丸故园滩涂

胡增官

住在远离大海的大山里,想着那片遥远的滩涂。

岭上梯田层叠,春苗一层层长上来,葱翠油绿。田间一道溪流伴着蜿蜒山路奔流而下,曲折入海。截取溪流一段,两头用泥沙堵死,弄干溪水抓鱼,有鲫鱼、胡子鱼,还有黄蟮、泥鳅,偶尔会遇上蛇,缓缓地爬上溪岸,钻进荒乱的草丛。小时候恨大海和滩涂都不是我们村的,只能抓这些免费的淡水鱼,大的不过三个指头宽,煮熟了吃,一股浓重的泥味,哪像带鱼、黄花鱼、黄鱼等海鲜,清清爽爽,肉香味美。有一种叫鲎的海产品,不像鱼,像风筝,扁身子,三角形的头,背上披甲,拖着一条比飘带还长的尾巴。鲎肉嫩且清香;我尤喜鲎籽,一粒粒如细小的珍珠,浅黄,半透明,嚼起来脆脆的,很独特的享受。鲎肉、鲎籽价钱高,吃的机会稀少,屈指可数。那片海那片滩涂是隔壁村的,想吃,得花钱。那时的钱,大家都少。要是村里有海域,造几条船出海,拖几网鱼上来,挨家挨户分摊解馋,多美气。

码头是第一江湖,侠士与无赖出没的所在,金庸、梁羽生演绎的武林除了深山老林,就是这样一处惊涛拍岸如裂帛的地头,顺带把铁石男儿的儿女情长在这儿尽情铺排。纯情戏更是视码头为演出浪漫与悲欢的道场,折腾本就湿润的驳岸浮桥激情澎湃无宁日。驳岸、浮桥、踏板是构成码头的要件,都给人风雨漂游的不踏实感。码头是陆地的尽头,断裂的地平线。岸上的爱情,到了海里风雨无定,纵然码头上离愁的视线扯断桅杆,只不过又添海上事故。

那些飘满码头的浓云惨雾曾经灰蒙蒙笼罩我从未谋面的祖父心头,成为他终生的心痛。这是一个久远的故事,三十多年里从我父亲与叔父嘴里一遍遍述说,愣是烙进我心头,成为我家族记忆的又一创痕。那时祖父养不活三男两女,我的两个姑姑从小抱养出去,其中大姑姑抱养给省城一户人家。那天,祖父抱着大姑姑离开家门,走了十多里山路,却因算错了潮汛,赶到海边码头时,客轮已呜呜离岸,祖父心悸如撞鹿,抱着大姑姑撒腿飞奔如箭,射向伸入海水的咸湿码头,一个高难度跨越,他终于跳上离岸的船尾。他担心误了客轮,错过预约,从此错过送养的机会,给饥饿的家庭又添一份危机。但从此,祖父落下心病,每每涨潮的时辰,祖父心悸不已,寝食难安,码头历险的一幕在脑屏上反复放映,世间谁忍把骨肉亲情割舍?心悸的根源正是由于内疚与负罪感。后来,我的小姑姑被收养的人家虐待致死,大姑姑生死不明,祖父带着心悸早早离开人世。

后来,我去看过这座海边荒郊的码头,码头上乱石堆叠,周围是腥臭的乱滩。冰冷的海浪冲击码头,回流时如怨如诉,说尽人间悲欢离合。无论多么唯美的码头,都有疼痛的一面,而这样的疼痛还在四海之内的各个码头继续上演,除非世间爱情不再,亲情不再,友情不再。

故园的风味是一条长长的河流,思念有多长,它就有多长,甩也甩不脱,纵然浪迹天涯海角,都会萦绕心间,氤氲着乡情与亲情的美好滋味。美好滋味伴随美好向往,于我,美好向往的核心是故园的鱼丸。

故园的鱼丸也是鱼丸移民的故园。如果鱼丸如我懂得寻根问祖,我东南沿海,那处与祖国宝岛台湾隔海相望的连江小县城,恐怕满街都将弹跳远足归来的乒乓球大小的鱼丸们。连江隶属于福州,福州有句谚语:“鱼丸扁肉燕,乞侬(让你)骗一骗。”始于二十多年前,福州的婚寿宴席形成吃不了兜着走的习俗,席间东家都准备一袋干菜肴,主要是鱼丸、扁肉燕,让宾客带回家去与家人共享,有“骗一骗”宾客的客套之意。鱼丸、扁丸燕是福州风味小吃中两味扛鼎之作。扁肉燕始作于福州城,鱼丸则出自中国第一渔业大县连江。近读《福州老行当》一书,书中记载,连江制作鱼丸有百年以上历史,据说当时一艘渔船出海打鱼,因遇台风被困在一座孤岛上,粮食吃光了,船上渔民就把捕来的鱼打碎调以仅有的一点地瓜粉,做成丸子来充饥。后来风平浪静,他们回到岸上,记起在孤岛上吃的丸子滋味无穷,继续做着吃,这就是鱼丸的前身。一款地方风味的诞生,都极其偶然,而偶然中又无不寓含必然的辩证,正如烤乳猪之于四川,狮子头于扬州,酥油茶之于内蒙古草原,别无选择。

我的鱼丸情结,似乎可追溯到孩童时代,跟鱼丸一样顽皮的年龄,遭遇上物质匮乏,平常的日子,鱼丸是奢侈的食中珍珠玛瑙,只能流着三尺口水悬想,嘴里淡出鸟来的时候,巴望着家里拿到一张大红喜柬,让家里大人愁断肠的大红请柬,于我们孩童却是福音,意味着开荤吃鱼丸指日可待。那时家口多,赴宴的家人带回来的三五个鱼丸,还是“虎口夺食”的战利品,那时宴席上还不时兴吃不了兜着走的干货菜肴,全靠赴宴人在菜肴上桌时用筷子、汤匙乃至用手及时机智抢夺些好菜拿回家共享,那种众宾客举汤匙齐下打捞鱼丸,眨眼间碗底朝天的战天斗地场面,至今回想仍百感交集。拼搏回来的鱼丸,分到我嘴里仅有半个,我细细吮呷,丝丝缕缕品味那鱼丸的腥香,那酱肉馅的醇香,肚里饭撑饱了,半个鱼丸依然完好无损,作一口细嚼改善生活,刹那间生发的幸福与满足感平生少有,没齿不忘。后来上了中学,住校,有了掌管小钱的权力,每周从牙缝里挤下一毛钱,周末跟同村同学到中学附近桥头的鱼丸摊上买一碗两只的鱼丸,将光骨熬的高汤连同馋死我的鱼丸热热地吃下,寒冬里,顿感身子暖烫,虎虎生威,七公里的回乡路,憋一口气小跑着回家。

你已经知道,鱼丸其实就是一种鱼制品,用大海里捕捞的带鱼、鲨鱼、黄花鱼、马鲛鱼、鳗鱼,等等,剔净鱼皮和大小鱼骨鱼刺,将鱼肉剁烂,搁进特制的手工鱼丸机(现在规模生产鱼丸多用电动机器)摇上半晌(其间加入上等地瓜粉及所需调味品),摇到鱼浆搁冷水里不下沉,就转入下一套工序,将揉捏手中的鱼浆巧妙点入肉馅,再巧妙地挤捏成圆形,扔入沸水中加热到鱼丸上浮时即可食用。过年,家家户户都做鱼丸,又并非人人会做,会做鱼丸的人其实少数,能做出弹力适中,吃起来筋道可口的上等鱼丸的人更是万里挑一。做鱼丸是精细活,貌似简单的程序,寓含着诸多机巧,否则“鱼丸师傅”的尊称就枉然了。近年,我生活的移民城市武夷山也开了两家鱼丸店,我是常客,总吃不出老家鱼丸可口、筋道、醇香的感觉,不仅是地域因素,多半是店家偷工减料,恐怕鱼丸师傅功夫也不到家。前不久侄儿成家,我赴宴兜回百来个家乡鱼丸,大大解馋了一回,那些日子我讲话都飘散着故园鱼丸香。

到大山里工作后的第二年春节我回老家,同村一帮同学相邀,聚会安排在这片滩涂附近难得的一小块沙滩上,沙粒铺排如波的沙滩间,间杂嶙峋的礁石。大伙面朝大海,该是春暖花开的好心情,甚至充满壮怀激烈的豪情。我却忧郁得像一只受伤的海豹,一股离乡的惆帐堵满胸间。我取出携带的一只瓷碗,在海水初涨、潮水艰难闯过礁石、越上沙滩的瞬间,我舀了一碗海水。那是个阴霾的日子,远处雾锁海面,海风扑在脸上,狂劲掀动额发。我双手举起盛满海水的瓷碗,举到嘴边,仿佛与海结义似的心情神圣又凝重,喝下了这碗海水,咸涩汁液穿过喉咙狭道,拥抱五脏六腑。这是我第一次喝海水。他们后来也喝了海水,却没有我决绝,只尝了几口,咸涩毕竟不是美好的滋味。

接着,我赤足踩进滩涂淤泥,潮水从脚后跟赶来,打湿裤管。我提溜着裤管艰难爬上滩涂走了。我的命运属于宁静大山,二十年的别离,老家邻村那片肥沃的滩涂,那广漠无垠的喧嚣的大海,可是别来无恙?

【责任编辑 王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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