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 年

罗上沂

爆竹声在子夜零点的时候就噼哩啪啦响个没完没了。方大为也加入到了这个制造喜庆也制造污染的队伍当中，但是他很节制，只买了一挂五十响的拿到大门口放了几十秒钟，老婆牢骚说，你横竖也升了个芝麻大点的官，本该买个长点的放放，没想到，比去年的还短。

方大为说，你有没有搞错，过去的县令也不过是七品芝麻官，我这个小小的教头怎能被称为官呢?老婆说，你才搞错呢，过去的县令不就是如今的县长县委书记吗?怎么会是芝麻官?就是镇里的书记，官也大得吓人呢!方大为不想跟老婆纠缠。他说，就算我升了官吧，可咱们要不要与时俱进?人家俄罗斯还签了《京都议定书》，承诺减少温室气体的排放，咱们为此作点贡献又有什么不可以?要知道，保护地球保护环境就是保护我们人类自己。

老婆说，这样的话你还是跟你的学生说去吧。

牛排是在电话声中醒过来的。他边穿衣服边抓话筒边骂骂咧咧地嘟囔道，哪个吃饱了撑的，大年初一的打电话骚扰人家。

喂，你说什么?牛排老师，我是方大为。

牛排心里一激楞，我的妈呀，原来是方校长!牛排有点散漫。方大为几乎每天早上都要到各班巡视。第一次巡视，他就发现牛排没有到岗。于是赶紧打电话，结果牛排还在家里哈欠连连。方大为问他，几点了?他说，几点，不是九点吗?方大为又问他今天是星期几，他这才哎呀一声说，我迟到了。

方大为上任伊始，听的第一节课就是牛排的。方大为之所以格外地注意听他的课，牛排自然心里有数。不过，越是心里有数，他就越怕方大为来听课，越怕方大为听他的课，方大为就好像越要捉弄他，偏偏对他的课听了一次又一次，弄得他一听到方大为要来听课，就像当年人们听说鬼子要来扫荡一样。

更要命的，牛排还天生是个情种。他每到一个学校肯定要对学校里长得最漂亮的女孩发起进攻，不管人家是否名花有主。有一天下午的写字课，方大为到各班察看的时候却不见牛排的影子。于是就径直朝牛排的房间走去，推开房门一看，牛排正拥着张美美亲嘴。

这事不知怎么就传到了张美美母亲的耳边，牛排跟张美美的关系就有点像被霜打的叶子，总是回不过劲来。做母亲的托人给张美美介绍了一个在银行工作的小伙子，并且对张美美说，除了这个，任何一个人都休想将你娶走。

说起来，那完全是牛排自己的责任。可是方大为却感到内疚。他想，要是可以重来一次，他将不会去撞牛排的房门，他会自己为牛排代一节课，让牛排在爱情的海洋上多航行一段路程。

为了早一点给牛排带去温暖，他决定将第一个拜年电话打给牛排。接到方大为校长打来的电话，牛排的手都有点发抖。

他不知道方校长在电话里都跟他说了些什么，但他记住了方校长的一句话，那就是叫他要对一些事想得开。方校长说想开了就什么事也没有了。不过，牛排听了方校长这句话，心里却有点忐忑，方校长连续听了自己几节课，印象似乎都不是太好。加上那天写字课时躲在房间里跟张美美亲嘴又被方大为撞见。方校长的电话会不会是一个准备让我走人的信号?听说，学校已经超编了。

第二个接到电话的是陈福祥老师。一开始他不知道是谁挂来的，等对方说了一两句以后，他又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心想会不会是自己听错了，这怎么可能呢?直到电话那头清楚地报出姓名，他才相信这确确实实是校长方大为打来的。

陈福祥老师已经五十挂零，从教三十多年来，还从来没有哪个校长在大年初一挂过电话跟他拜年。当他在电话里听到方大为校长用那么亲切的语气祝他新年吉祥、身体健康、万事如意的时候，心里真的有一种叫做激动的东西在拼命涌动。

陈福祥在上学期就向上面打了退休报告，人家对他说估计不会有太大的问题。想既然这样，今年正月就不再去跟校长拜年了。他不想正月去拜年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今年的校长比他小，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头，提一包东西去向一个自己儿子辈的人拜年，想想就觉得可怕。难怪人家日本规定，当小学校长，五十岁以下的人免谈。陈福祥老师万万没想到方大为校长在大年初一就一个电话打到了他的家里。好像方校长早就猜到他的心思，故意将他一军。

不过陈福祥刚拿起听筒听到是方大为声音的时候，并没有以为这是方校长的将军电话。他甚至在接到报社工作的外甥刘强强电话的时候，还忍不住将方校长跟他拜年的事作为一个特大喜讯告诉了强强。

可是就在他刚放下强强的电话，整个人还沉浸在一种少有的幸福之中的时候，刚从厕所方便出来的老婆却给他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听错了吧，老婆说，你又不是什么领导，糟老头子一个，人家校长凭什么要挂电话跟你拜年?陈福祥回答道，凭什么，就凭你说的我这糟老头子。你知道不知道，朝神敬老?方校长打电话拜年就因为我是全校最老的，人家就是看在这一点上给我打了电话。

老头子，老婆说，别高兴得太早。你就不想想，人家校长真的会凭你在学校里年纪最大，就给你打电话向你祝福新年?如果因为你年纪大，为什么去年前年的校长不给你打电话?去年你不也是学校里年纪最大的吗?前年呢，前年好像也差不多吧?你再想想，现在有哪个校长大年初一会打电话给他学校的老师，我好像还没听说过。既然人家都没碰到过，单单你陈某人碰到了，你觉得这正常吗?我说老头子呀，校长打电话给你，你只顾了高兴，也不想想会不会有其他含义，比如人家这个新校长是不是觉得你自以为教了一辈子书，老资格了，不把他放在眼里?

陈福祥觉得老婆的话，说得好像也不是没有道理，所以老婆越往下说，他心里的那种高兴劲就越少，困惑和忧虑慢慢的占据心头。老婆继续说，就是你将他放在眼里了，也许你这张没有遮拦的嘴，背后议论了人家，刚好被人家听了去，于是就利用这大年初一的机会挂电话给你，名义上是向你拜年，实际上是在提醒你警告你，以后可得当心点，要不然不会拿好果子给你吃。

老婆说的话不是没有可能，事实上这种可能性是很大的。陈福祥不敢保证自己就没有议论过方大为校长，既然议论过了，难免被方大为自己或者是方大为的耳目听去。想到这里，他不由得冒出了一身冷汗，要是这样的话，那我今年的退休还能批得下来吗?

陈福祥感到了事情的严重。

真是想曹操，曹操就到。正当王大地准备给陈福祥一个电话的时候，陈福祥却给王大地打来了电话。王大地比陈福祥小十岁，是陈福祥师范刚毕业时带的学生。这对师生同事，平时学校里有什么事总会互相联系，彼此协调一下立场。他们互相祝福新年后，王大地率先告诉陈福祥说，方大为校长刚才挂了电话跟他拜年，他很感动。

陈福祥在电话那头说，什么，你是说，刚才方校长打电话给你了?

对呀。王大地说，他也给你打了吗?

那太好了。王大地显得很高兴，他说，方校长真的有点与众不同。

可是，陈福祥说，我觉得他这个电话不是那么简单。

当然，王大地表示赞同地，方大为不是一个简单的校长。

大地啊，陈福祥说，你别尽往好的方面去想。说实在的，刚才我也是很高兴的。甚至有点像小孩子拿到压岁钱一样，想立即将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可是后来仔细一琢磨，觉得这事有点悬。正像你说的，方大为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他打电话仅仅是拜个年吗?人家肯定要一箭双雕，肯定的。我想，这其中一雕是通过拜年，在大家心目中树个好形象。另一雕是什么?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难道在大江南北、长城内外的老师们都一个个规规矩矩地向领导他们的校长拜年的时候，他方大为就真的心甘情愿地那么亲切地跟我们拜年吗?也许他一边打电话给我们一边就在心里暗暗地说，你这个老家伙，我今天装一回孙子，但你可得识相点，我拜这个年可不是白折腾的。

王大地说，陈老师啊，你是不是把问题看得复杂、严重了。你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觉得方大为校长是真诚的，他不是那种人。陈福祥说，这个你就有点简单了，你知道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是什么吗?

可他方大为也不至于利用大年初一来算计我们呀。

这个，这个话可不是我说的。我不过是告诉你，不管是谁，我们都不要太过相信了，哪怕是方大为这样的校长。

放下电话，王大地的脑子里老是盘旋着陈福祥的话。他想，过去一直对问题不做过多分析的陈福祥今天怎么变得老谋深算了。难道这是方大为今天用电话跟老师拜年带来的副产品?

不过细想起来，王大地觉得陈老师说的还是有一定道理的。姜还是老的辣，要不是今天陈老师这个电话，也许自己还会沉浸在一种不能自拔的喜悦之中。王大地想起当时自己那种盲目兴奋的心情，不由得有点后怕。而他今年刚刚被评上高级教师，正面临着能否被聘上的问题。现在评聘已经分开，如果在哪个环节上出了问题，一拖就是三年。能损失得起吗?他想，不论方大为校长这个拜年电话是否另有他意，先暂且不管，俗话说得好，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

当张美美的母亲拿起听筒，听到电话里传来的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时，她的心里不禁格登了一下：这，这，这难道是真的?真的是那个叫什么牛排狗排的家伙?美美呀美美，你怎么可以这样呢，怎么可以脚踏两只船?

牛排有什么好，连个名字都叫得这么别别扭扭，牛排牛排，天生就是被人当下酒菜的东西。再说了，人家小徐单单年终奖金一项，就够你牛排咿里哇啦好几年!美美还说跟牛排断了，断什么断，人家大年初一就将电话打过来了，还断呢!美美，你说，你怎样跟人家小徐交代!

你是张美美老师吗?

我……我是她妈。美美的母亲心想，你装什么蒜，为什么不直接问，你是美美吗?这样的男人美美居然也看得上，真是!

我是方大为，张老师的同事。

同事?我还不知道你是美美的同事!告诉你，我家美美有男朋友了。她的男朋友在银行工作，一年好几万的收入。

呵，阿姨，你误会了，我是美美学校的校长。

校长?想当校长，挺有理想的嘛，可惜不是银行行长，否则，我还可以叫美美考虑考虑。

张美美睡醒后从床上起来她妈就问，你们学校是不是有一个叫方大为的?张美美不知道妈妈问这个做什么，难道是方校长出什么事了?该不会吧，他当上校长也就半年时间，看上去一副廉洁奉公的样子，怎么说出事就出事了呢?

今天啊，你那个叫什么牛排的家伙冒充方大为方校长将电话打到咱们家里来了。今后不准你再跟他来往!母亲严肃地对美美说。张美美听母亲一说，心想，糟了，这事肯定是妈妈搞错了。我跟牛排已经说得那么清楚了，他绝对不会再打电话。

你到底对人家说什么了?

说什么?我都说什么了?美美的母亲拍了拍自己的脑袋，终于还是想起来了。

你怎么这样跟人家说话呢?

我也不知道他真的是校长呀!

算了，不跟你讲这些了。张美美说完这句话，便赌气地回到房间，砰地一声将门摔得山响。美美的母亲看到女儿被自己气成这样，心里真是后悔得不行。她担心女儿气坏了身体，便连忙跟在美美的身后，推开房门，走到女儿的面前对美美说，都是妈的错，妈也是为了你好。

为我好?你得罪人一句话，可得罪人的后果有多严重你想过没有?你说，我以后还要不要在方校长的学校里教书，还要不要评先进，评职称?你知道吗，这些都得校长点头，都得过校长这一关!女儿这连珠炮似的发问，噎得当妈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从女儿这一连串的发问中确实感受到了事情的严重。

怎么办?当妈的有点发急了。

打电话，方大为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在老婆看来，这一小时是那么的漫长，多说一秒钟就要多付一秒钟的话费。一个多小时，要花掉多少银子啊!好不容易看到方大为放下话筒，老婆便不客气地说，买爆竹人家越买越大，你却越买越小。大年初一，人家都是等着别人提东西到家里拜年，你倒好，竟给别人当孙子了。

没过多久，门外忽然响起了一阵噼哩啪啦的爆竹声。他们正要出去看个究竟，却被陈福祥老师挡在了门里。陈福祥一边放下手里的东西一边对方大为说，本来我是想明后两天上你家，后来一想，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再说了，当领导的都这么关心我们小百姓，我们也得关心关心领导。

陈福祥的这番话和行动，真让方大为始料未及。他决定大年初一用电话跟老师们拜年的初衷，就是想改变一下过去那种只有当老师的在正月里提着东西跟校长拜年的习惯。他想，在电话里，互相都送去了祝福，他既向老师们表达了良好的祝愿，拜了年，老师们也肯定会顺便在电话里向他表示祝福，完成一个拜年的程序。这样就可以改掉过去那种拜年非得提着礼物的陋习。

更让方大为想不到的是，陈福祥刚刚走进屋里坐下，接着牛排和王大地也手里提着东西嘴里连连说着新年好新年好的祝词出现在了方大为面前。老婆看着一个接一个的人来到家里，脸上自然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喜悦，也好像一下子就理解了老公为什么在大年初一就给全校老师打电话的用意。她觉得老公这一着棋算是走对了，名义上是当了一回老师们的勤务员，实际上呢，等于是向这些老师下了一个紧急通知，真是一箭双雕，一举两得呀!

陆陆续续前前后后，在不到两个小时的时间里，学校老师差不多都来到了方大为的家里。最后走进方大为家的是张美美。让方大为意想不到的是，走在张美美前头的竟是一个五十开外的妇女。从外貌上来判断，那女人八成是张美美的母亲。这让方大为感到纳闷，张美美的母亲来凑什么热闹?

走进方大为的屋里，母亲一边用眼睛向四处搜索一边开口问道，哪位是方校长?

方大为狐疑地看着张美美的母亲，并且很有礼貌地回答说，我就是。

只听扑通一声，张美美的母亲已经跪倒在方大为面前。方大为吓了一跳，这在古典戏曲中才能看到的拦路喊冤的场景，怎么会出现在自己面前?在座的其他老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个个都被弄得目瞪口呆。

方校长，我真该死!我不该在电话里骂你。

方大为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呢，原来就为这丁点小事呀。他连忙将对方拉起来，说，没事的，没事的，那算什么呀!美美的母亲眼泪都流出来了，我知道你是好人，所以我今天来向你赔个不是。今后要有什么事，你全算在我身上好了，都是我的不对。方大为被弄糊涂了，今后会有什么事?就是有事，也跟你扯不到一块呀。

美美年纪还轻，你要记恨就记恨我吧。

方大为总算弄明白了这位母亲的意思，真是可怜天下父母心!

没事的，没事的，方大为说，你起来吧。

可张美美的母亲还是跪着不动，她用一种恳求的语气对方大为说，你能答应我一个要求吗?

什么要求你说吧。

我其实也没什么要求，就是觉得口说无凭……

你是说，要立字为据呀?

这要求也太离谱了吧，人家校长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答应了的事，你怎么还要人家写下字据呢。坐在旁边的老师们都觉得张美美的母亲真是得寸进尺。他们甚至在心里暗暗骂张美美，怎么将这样一个母亲带到这里来丢人现眼，不要说你张美美的脸被丢掉了，就是我们的脸也被她给丢尽了。她简直是疯了!但方大为并没有因为这位母亲有点离谱的要求而发怒。他说，立字为据倒大可不必，要是你真的不相信，我可以当着这么多老师的面对着天也对着地向你起誓!

这时，正在里屋的老婆听到后赶紧跑出来，对方大为其实也是对在座的其他人大声吼道，你是不是疯了，大年初一的，起什么誓呀你!

折腾了好一会，张美美的母亲终于还是被拉起来，走了。老师们也陆陆续续离开了方大为的家。方大为一边看着老婆收拾东西，这么多东西该怎么处理?退还给人家显然不妥。大年初一，人家来跟自己拜年，手里不拿点东西，搁谁也说不过去。可是，凭什么收人家这么多礼物呢?难道就因为我当上了校长，当校长难道就能够成为收受人家礼物的理由?

方大为知道，他方大为要是不当这个校长，今天会有这么多人来到他家吗?这些人是冲着校长来的。其实，方大为在当上校长之前，每年正月也得提着东西毕恭毕敬地到校长家。当他看到一些满头白发的老师手里也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走进校长家的时候，心里的滋味真是很不好受。暑假参加校长竞聘，原因之一，就是为了避免这种尴尬局面一二十年、二三十年后在自己身上重演。当然，参加竞聘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想获得一个施展才华实现人生价值的平台。现在，他如愿以偿当上了校长，可是，让他万万想不到的是，他企图改变点什么的努力，却丝毫没有动摇原来的程序，反而让这一程序提前到来。不过，方大为并不打算跟这一程序妥协。想来想去，最后做出一个决定，将这些老师请到家里来嘬一顿，做一顿价值抵得上他们这些大包小包东西的午宴，让老师们的收付达到基本平衡。

可是，方大为的这个决定立即遭到了老婆的反对。

老婆说，好不容易熬到了人家提点东西来跟你拜年，咱们也可以增加点收入的时候，你却想将人家请到家里来，这样他们还拜什么年?再说，你看你大年初一的，像孙子跟爷爷拜年似的打了一个多小时的电话，当了一个多小时的孙子不算，还搭上了那么多的话费，他们提点东西来补偿补偿，又有什么过分?你给他们送去温暖，他们回报一点礼物，这不是扯平了吗?

为什么，你不是说过我好歹也升了个芝麻大小的官吗?既然当了官，当了领导，我当然得关心关心我的这些老师。毛主席不是说过我们的干部要关心每一个战士吗?

好你个方大为，买鞭炮的时候，你就说，你升的是那门子官。现在你却说，大小也算是升了个芝麻大点的官了，我真不知道你这是什么逻辑!

方大为真没想到，老婆是这样看问题的。到了这种时候，他只能跟老婆来点硬的。他说，这事就这么定了，你不理解，我以后再慢慢跟你讲。

胳膊毕竟扭不过大腿，在家里，方大为的地位就是大腿。看到方大为来硬的了，老婆也不好再说什么。

陈福祥他们接到了邀请，但他们都半信半疑，心想，头儿家的酒是那么好喝的吗?给校长拜年又不是头一回。

没想到，那天十一点三十分刚过，他们就先后接到了方校长的催促电话。既然玩真的，那就没有不去的道理。可是能空着两手去吃校长的酒席吗?这样的话，不是将自己送去的那点价值都给吃回来了，还增加了人家的负担，岂不是失去了给校长拜年的意义?

中午十二点的时候，老师们一个个都骑着摩托或者单车赶来了。可是当方大为的目光触及到老师们手上的东西时，心就不由紧了起来。怎么会这样，怎么会提了一次东西又提一次东西来呢?

老师们喝得都比较放松，在席间积极地给方大为敬酒。而方大为作为主人，虽然心里一直放不下老师们的东西，但也还是主动出击。当大家都喝得有点晕晕乎乎，一个个都想举手投降的时候，方大为却拿了一个大杯子，斟了满满一杯酒，很郑重地举起来，说，请大家把酒干了。

老师们回应说，我们是群众看干部，校长干我们就干。

方大为说，我先干可以，不过，得答应我一个条件，大家将自己带来的东西拿回去，免得我一个个的去送。

这怎么行呢，方校长，这个我可不同意。老师们几乎是在同一时刻做出了相同的反应。

方大为说，希望你们一定支持我!

可是，可是，我们怎么能让校长这么破费呢?

好啦，就这么定了!方大为像平时开会作决定一样，做了下毅然决然的手势。

可是，到喝完酒回家的时候，谁也不肯先将自己的东西提到手上。方大为最后将眼光盯在了年纪最小的张美美身上，对她说道，来，女士优先。可张美美哪敢带这个头，她非常尴尬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只孤苦无助、即将被送上祭台的小羊。她东看看西看看，赶紧躲到其他老师的身后。

方大为没想到张美美竟然会这样，要在学校，不管叫这些人做什么，他们都不会有二话。可是今天，在自己的家里，他却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挑战。能对张美美下第二次命令吗?看着张美美那种可怜样，他真的有点于心不忍。

叫谁呢?他将目光对准了牛排。他想无论如何这次都得从牛排这里找到突破口。他便对牛排说，来，还是你带个头。牛排毫无思想准备。他看到方大为那两只因为酒精的作用而有点发红的眼睛，正向他发出一种威严的光，这使牛排不由得想起方大为一次次听他课的情景，心里便不由有点发毛。脑子也来不及多想什么，就将自己提来的东西拎了起来。

牛排回到家里后，心里乱糟糟的。方大为啊方大为，你为什么要这样呢?牛排越想越感到后怕，原来那种双脚踏在地上的感觉一点也找不到了。虽然过去常常被方大为搞突然袭击，弄得提心吊胆，但如果方大为能将礼物收下的话，心里就会踏实许多。找不到感觉的牛排六神无主，坐立不安。他随手翻开面前的一张报纸，这张报纸有点发黄了，不知是什么时候出版的，上面登载有一个通知，是关于禁止收送红包的。牛排看着看着，幽暗的脑子忽然打开了一道天窗，闪电刷地从窗前划过。

方大为的老婆看到那些已经到手的礼物，被老公一句话扫出门外，心里窝着一肚子火，忽然看到牛排又将东西提了回来，不觉喜笑颜开。尤其是在牛排走后，她发现里面还有个红包，就更是喜出望外。

可是，方大为回到家得知此事，非常生气。老婆说人家真心诚意，三番五次地送来，要是再拿还人家，就有点不近人情。

方大为说，照你的理解，收下才是近人情?

老婆说，你别用这样的眼光看我，才当上几天校长就学得这么原则了。要我看，反正校长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官，就是叫你腐败，也腐败不到哪里，何必这样死板。人家这样一次次地来，要是不收的话，说不定还以为咱们嫌少呢。

你的意思是———

老婆以为方大为被自己说的理由打动了，便走到方大为的面前拉起方大为的手说，这次咱们就收起来，收起来该给人办事的时候就给人办事，反正你一个学校能有多少事，下不为例就是了。

好一个下不为例!方大为在心里狠狠地说道，心想，你还有什么高见都说出来吧!

就是再送，也不过那么点东西。还怕人家给你扣个腐败的帽子不成?我也经常看报纸电视。你一个小小的学校校长收一两个小小的红包，说不定人家还夸你是廉政模范呢。老婆边说边用眼角瞟了瞟方大为，稍停了片刻，又接着说，这样吧，现在咱收入低的时候收点礼物，到将来你把校长当大了，收入高了，我保证人家一丝一毫的东西都如数退还。

叫我怎么说你!咱们自己有一双手，有健康的身体，方大为说，咱们虽然日子过得苦一点困难一点，但用自己双手挣来的钱，花起来踏实!

老婆说，好好好，你爱退就退吧。干脆你将这校长辞了，放学后还能回家帮做家务。要不你成天学校学校，除了一天三顿饭外，其他的时间连你的影子都见不到。

方大为虽然在气头上，但想想老婆跟了自己这个小学老师，平时确实受了不少委屈，于是放缓了语调说，咱别扯那么远好不好。

老婆说，那你要我扯什么?

扯什么，我要你将东西送回去!

谁爱送谁送!这东西又不是我叫他提来的，凭什么叫我送?

你不送也好，我叫他自己来取。方大为说完便将一个电话打到了牛排家里。

电话挂通了，方大为说，牛排老师呀，我刚刚发现你丢了东西在我家，是不是过来取回去?

电话那头的牛排连忙说，没有没有，我什么东西也没有丢。

你别忙着说没有，你过来看看就知道了。

电话那头终于说，啊呀，方校长，一点小意思，你就收下吧。

对方既然将话这样说了，方大为也就不再跟对方绕圈子。他对牛排说，我在家等你半个小时，半小时后你不来，我就给你送过去。

但是，半个小时后，牛排并没有来。

谁知道就在方大为将东西送回牛排家里的时候，方大为的家里又来了两个老师，他们分别是陈福祥和王大地。他们跟牛排有点英雄所见略同，也是将原来的东西加进了一个红包后重新提到了方大为的家里。方大为的老婆虽然也犹豫了一下，但很快就将两人带来的东西收下了。她想，方大为啊方大为，你讲的大道理谁都懂，问题是，大道理不能当饭吃。你一个破学校能有多少事，不就是给谁评职称给谁评先进这点屁大的事吗?谁上不一样!她一边这样想，一边对两人说，你们需要大为给办什么事跟我说一下，到时候我会提醒他就是了。两人说，没有没有，其实我们没有什么事。

那好，方大为的老婆说，到时候要有什么事，打个电话给我，我保证跟他转达。那就太麻烦你了，方校长回来时，麻烦你对他说一声我们来过就可以了。

这消息终于传到了牛排的耳朵里。听了这个消息，牛排觉得方大为是有意不给自己面子，对陈福祥和王大地却网开一面。他觉得要想再在这里混一碗饭吃看来也已经相当困难了。牛排感到自己真的有点像那被人啃得没有了一点味道的牛排，前途已经相当渺茫。牛排心里冷冷的，头大大的，越想就越觉得这方大为好像是存心跟他过不去。奶奶的，去你的方大为!

这事最终还是被方大为知道了。

那是第二天上午，方大为从外面回来时看到张美美正从他家走出来，于是热情地要留张美美回去坐一会。不料张美美的表情却有点惊慌，边说不坐了不坐了，边往外走去。他觉得奇怪，张美美老师除了找我，难道还会有其他什么事吗?他一边看着张美美慌慌往外走的身影，一边带着一个大大的问号往屋里走去，正好跟自己的老婆撞了个满怀。老婆也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这不由得引起了方大为的警觉，急忙问，张老师做什么来了?

没，没有，没有做什么，没有啊。老婆回答得有点语无伦次，这更让方大为疑窦丛生。而且老婆一边回答一边就要往外走，似乎想摆脱方大为的追问。

方大为觉得这里面一定有问题，于是更加急迫地追问道，她到底干什么来了?

没有啊，没干什么啊。方大为的老婆经过调整，语言变流畅了。

没干什么，那为什么我学校的老师有话不跟我说?

跟你说，提点东西来你就让她提回去，跟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方大为一听，心里就有数了，张美美肯定是又提了东西来。

你说，她到底又拿了什么东西来?方大为向老婆追问道。

老婆自知说漏了嘴，再瞒是瞒不住了。心想，我收这点东西还不是为了咱这个家，既然白捡的东西你都不要，我为什么要这样死心眼，便赌气地将张美美提来的东西交代了出来。

你给我说实话，方大为强压住了心头的怒火，问道，还有哪些老师送了这样的东西?在方大为的步步紧逼下，她只好将头一天陈福祥王大地等几个老师送来的东西及红包全部拿了出来，对方大为说，怎么处理你说吧。

怎么处理?从谁手里接过来的东西，你就给我送回谁的手上去。一个也不能少，一件也不能少!

老婆不满地嘟嚷道，真是活见鬼，像你这样的校长当了还有什么意思?

牛排的父亲发现儿子有点不对劲，跟他讲话，他总是显得很不耐烦，甚至讲不到两句就发火，好像谁欠了他似的。他以为儿子又可能是失恋了。不过，即使是失恋，儿子也从来没有这么暴躁过，何况自己的儿子又不是第一次谈恋爱。

他问了好几次，儿子都不愿回答，都说什么事也没有。

没事就好，他说，爸就是担心你，只要你没事，爸这心也就踏实了。

终于有一天，牛排还是忍不住了，他对父亲说，爸，我不想再教这个破书了。

父亲听牛排这样一说，大吃一惊，问道，你说什么?不教书了，不教书了你想做什么?

我想，我想，我就想像你一样蹬三轮。牛排鼓足勇气说。

混账，你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知道吗，我跟你妈拼死拼活地干，不就是为了你今天的这碗清闲饭吗?

牛排说，我知道你们供我读书不容易，可你们知道我教书容易吗?

教书有什么难的，别身在福中不知福!日头晒不着，雨淋不着，能够吃上一碗这样的饭，该知足啦。

可是，可是，牛排一肚子的委屈不知从哪说起。更要命的是，即使自己将这些苦水倒出来，父亲能理解吗?在父亲眼里，自己现在的职业非常不错。父亲常常在他面前说，咱家几代没有一个读书人，到你这里算是祖坟冒了青烟。你一定要好好干，到时候弄他个官来当当，为咱家争口气。他说，教师是国家干部，虽然现在只是站在讲台上教一本书，但是，父亲举例道，你看，谁谁谁过去也当老师，还在山沟沟里代过课呢。现在怎么样，现在人家出来进去都有小车，秘书前秘书后的，多风光呀。你可千万别有其他想法，咱家可就指望你了。

可是，可是，牛排终于将受到方大为冷落的事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父亲沉默良久后对他说，无论如何都要坚持下去。父亲还帮他分析道，方大为一次次地将东西和红包退回来不外乎这两个原因，一个是嫌少，另一个可能是真的不想收人家的东西。但不管是哪一种原因，我们都不能半途而废，一定要想办法让他收下。我们要增加份量，增加的份量要足以动摇他的意志，让他舍不得将这个红包送还我们。父亲还说，这么年轻的校长，肯定前途无量，跟他靠拢现在有好处，将来的好处会更大。

这样吧，父亲最后说，我这里积了点钱，本来是准备给你娶老婆的，为了你能吃稳这碗饭，这钱你先拿去用。俗话说，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方大为将牛排递给他的信封拆开一看，不禁傻眼了，里面根本就没有什么报告，全是一张张红红的百元大票。方大为两眼触及到这些钞票时，头还真的有点晕。他想，如果这些钱都是自己的，那该多好，老爸的胃病就有钱治了。大年三十，一家人在一起吃团圆饭的时候，吃着吃着，老爸就一个人走出去，过了好一会才回来。方大为知道，这是老爸的胃病又犯了，老人家是不愿让人看到他胃病发作时的痛苦，所以独自一个人走出去，吃了点镇痛药。现在看病是越来越难了，只要上医院，动不动就给你来个专家门诊，动不动就让你掏成百上千，连看个感冒也在劫难逃。而所谓的专家，不过就是多开了几年药方的人而已。

他拿着牛排送来的钱晃了晃，心里叹道，可惜这钱不是自己的。

要不先写张借条，不过这种想法很快就被他自

己给否定了。

怎么可以这样呢?你的父亲有病写借条，可是其他老师呢?他们也有父母，他们跟谁去写借条?别忘了自己半年前也是一个普通老师，那时候向谁写借条?方大为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原来你也是个贱货，也是个没有骨气的东西!

怎么办?就这样简单地送回去，恐怕事情并不能得到很好的解决，说不定你前脚刚送回去，人家后脚又将钱送回来，而且又会再加一些份量。这样推来挡去的何时才是个头?他想起了山穷水复这句诗，当校长半年来，再棘手的事，只要动一动脑筋，总能够很快就柳暗花明，可是这次的问题怎么就这样难办呀!

就在他方大为要往牛排家去的时候，他连续接到了两个电话。

一个电话是报社记者打给他的。对方自报家门，说他是陈福祥老师的外甥。对方说，听说方校长正月初一打电话向全校老师拜年，这可是一个很有价值的新闻。他希望方校长能向他提供电话拜年的有关情况，最好能谈谈产生这一想法的初衷。他将采写这一新闻的打算跟报社新闻部主任作了汇报，主任非常支持，让他尽快写出来，争取早日见报。记者最后还说，方校长，你这一新闻要真是见了报一定会引起轰动的。

这可真是出乎方大为的意料，他怎么也想不到几个拜年电话竟然会成为记者眼里的新闻。他不知道是配合记者将自己的初衷和盘托出，还是对记者说一声对不起无可奉告。

可是就在他接到这个电话没多久，他又接到另一个电话。

这另一个电话是刘志高的。刘志高去年跟他一起参加竞聘并且也当上了校长。一阵互相的祝福声过后，刘志高在电话那头一字一顿地说，我刚刚听到一个消息，说你方大为才当上半年校长就打着改革创新的旗号，变相向老师们索要财物。甚至说你要了一次还不够，还向人家要第二次，也许还会要第三第四次……甚至……甚至……还说你收受老师给你送的红包。说你什么狮子口大开，贪得无厌。一开学，上面就要派人下来查呢。

刘志高的话宛如晴天里一个霹雳，把他给彻底震蒙了。

刘志高还在电话那头推心置腹地对他说，大为呀，我知道你不是这种人。可人家的嘴你是堵不住的，既然有人这样传，那就肯定也会有人相信。

你说我该怎么办？他无奈地向刘志高问道。

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不过我想，是不是找领导说明一下。如果等领导来找了，那就比较被动。

方大为知道，刘志高的话很有道理，但同时，他也知道，有道理的话并不一定就行得通。刘志高会相信自己，可刘志高以外的人呢？虽然自己是无辜的，但你说无辜人家就会相信你无辜吗？有些事情不是越说越清楚，有时恰恰相反，越说就越说不清楚。

【责任编辑 王 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