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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围城》的语言艺术

2006-09-21林雯霞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6期
关键词:围城钱钟书比喻

走近《围城》,初时是被钱钟书的幽默所吸引,那种充满着敏锐思维与丰富联想的独特小说语言,既是天生妙语,令人忍俊不禁,又是赫然警句,诱人深思,就像浩瀚深邃夜空中的繁星点点,闪烁在我的脑海中。然而,随着阅历的增长,忽有一天,我从一个高而远的角度俯瞰《围城》,方觉得那个小框框里上演的是一出黑白版的生活剧,其中人物都像小丑,可怜、可悲、可憎中竟又透出几分可爱来,但其中故事却都像写实,真实到一种近乎残忍的地步。

《围城》通篇洋溢着一种评述性语言。这里所谓的评述性语言,指的是属于全知叙述视角或主人公视角的带有定性意味的夹叙夹议行文。它往往是“描”“议”“评”三者的统一,而“评”为点睛之笔。不论叙事状物,抑或议论抒情,其神来之处全在这一溶合着作者对事物的特别感悟和天才艺术发挥的“评”上。譬如:“这一张文凭,仿佛有亚当、夏娃下身那片树叶的功用,可以遮羞包丑”,显示着率性的评断和巧妙的联想。又如,“鼻子短而阔,仿佛原有笔直下来的趋势,给人迎鼻孔打了一拳阻止前进,这鼻子后退不迭,向两旁横溢。”于谐谑的评论中把鼻子描绘得活灵活现,使之既形肖而又神肖,仿佛是其主人陆子潇贪图虚荣自欺欺人而又愚蠢的精神面貌的体现。再如,“高松年听他来了,把表情整理一下,脸上堆的尊严厚得可以用刀刮。”这里一“整理”一“堆”两个叙述动词,于不动声色中道破天机。可见,这一“评”起着一种感觉上的引发、强调和道理上的阐发、提示作用。

“小说技巧中最复杂的问题不在于按某种公式行事,而在于作者使读者接受自己观点的能力。”《围城》语言有别于一般的小说语言。这是作者独特的艺术表现,其言之有物,能使读者通过其中包含的生活内容和对事物的观察来体会作者的观点。

一方面,作者通过变形法来描绘心灵图画。这一变形,表面上是通过联想、比喻来变,其实是要“歪打正着”,使其原形自现。如写买办商人张先生,“他说话里嵌的英文字,还比不得嘴里嵌的金牙,因为金牙不仅妆点,尚可使用,只好比牙缝里嵌的肉屑表示饭菜吃得好,此外全无用处。”金光闪闪的英文字用“肉屑”一照,仿佛是对着照妖镜,那副自我卖弄嘴脸藏也藏不住。再如写旧派诗人董斜川把自己的诗分布同席,“这时候,他等待着他们的恭维,同时知道这恭维不会满足自己,仿佛鸦片瘾发的时候只找到一包香烟的心理。”这里,作者其实是赋予这种盲目自大的心理以鲜明的形象,使之跃然纸上,逼真可感。写李梅亭“他神情傲兀,不大理会人,并且对天气也鄙夷不理,因为这是六月中旬,他穿的还是黑呢西装外套。”作者在想象中描绘了一幅“李梅亭大战天公图”且由他去,吃亏的总不会是老天爷。

作者不依靠戏剧性的行为冲突或巧合,而是在心理上站高一层,把笔触直接伸入人物内心,截取内部定势思维和感受,再通过艺术的想象发挥,赋予他们形象(也可以说是变形),使他们鲜明可感,只寥寥几笔勾勒,只欣然冷然几声轻笑,便出奇制胜,俘虏在手,自有股“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大将风度。《围城》中有许多这样几笔勾勒出来的扁形人物。作者刻画他们是为了突出表现某种性格,而不是像刻画方鸿渐那样为了表现某种全面的实实在在的人生。这些各式各样、漫画式的人物形象,既鲜明生动,又显现人性的深度,给人启发,令人醒悟。

另一方面,除了“变形”,作者通过语言字面上生发联想推进情节,从而于淋漓尽致的反讽意味中以较大篇幅描绘了心灵图画。对于汪处厚二十年官场生涯,作者不一五一十道来,只小作“胡子文章”于诙谐幽默中进行简练而形象的概括和描述。“不料没有枪杆的人,胡子都生得不象样,又稀又软,挂在口角两旁,象新式标点里的逗号,既不能翘然而起,也不够飘然而袅。”汪处厚趋炎附势的本性,在学大帅留胡子而弄巧成拙的这一喜剧情境中,充满讽刺意味地表现出来。“这也许是那一线胡子的功效,运气没坏到底,”讽刺了汪处厚虽遭弹劾,却又能见风使舵,夹起尾巴另谋出路。“假如留下的这几根胡子能够挽留一部分的好运气,胡子没剃的时候,汪处厚的好运气更不用说。譬如,他那位原配的糟糠之妻,凑趣地死了,让他娶美丽的续弦夫人。”则尖锐讽刺了他既无情无义,荒唐好色,而又充君子的虚伪本性。以上所举的三个关于胡子的句子是整个描述过程的三个转折、承接点,是“胡子文章”的中心句,它们既推进了行文,又制造了戏剧情境,充分显示了其反讽意味。

不是片言只语的漫画勾勒,而是让其反讽意味深透于字里行间,以及上下文衔接中,使其行文节奏符合人物心理节奏,这样的手法极适于描绘老奸巨滑,城府很深的人的内心世界,可谓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小说中对高松年的描绘采用的正是这一手法。“三闾大学校长高松年是位老科学家”,作者便从“老科学家”生发联想而大做文章,含不尽之意于其中。“不幸的是,科学家跟科学大不相同,科学家像酒,愈老愈可贵,而科学像女人,老了便不值钱”,“他是二十年前在外国研究昆虫学的;想来二十年前的昆虫都进化成大学师生了,所以请他来表率士。”像这样貌似平淡的议论,暗藏机关,环环相扣,影射了高松年的沽名钓誉和政治野心。

以上所举的两种心灵描绘手法,不论是漫画勾勒还是反讽影射,皆以静写动,于静中传神,用最简洁、传神的文字,在一定的篇幅里描绘尽可能多的众生相,从而进行人性大暴光,这使得《围城》虽不庞大却着实沉甸甸的。同时作者运用其独特的语言技巧多方位多层次地表现其他内容,更增加了作品的密度。如:“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在外国,研究人情的学问始终跟研究物理的学问分歧;而在中国,只要你知道水电、土木、机械、植物等等,你就可以行政治人——这是‘自然齐一律的最大胜利。”简洁的三言两语,形象生动地道出了中国传统文化的某些本质方面。此外,“只有国文是国货土产,还需要外国招牌,方可维持地位,正好像中国官吏、商人在本国剥削来的钱要换外汇,才能保持国币的原来价值”。此言既揭示了当时社会贪图空名的浮夸风尚以及官商阶层的贪污剥削行径,又道出了中国学习西方文化的失败。这些语言妙在宏观把握,微观着手,以小见大,使作品具有丰富的社会现实内容。

除了洞察人性劣根,展现社会现实,《围城》的语言还出神入化地表现了对寻常人生的各种情态的精细感觉。例如写男女情感的微妙,“她跟辛楣的长期认识并不会日积月累地成为恋爱,好比冬季每天的气候罢,你没办法把今天的温度加在昨天的上面。”男女之间的互相吸引是很奇妙的,既有一见钟情,也有久不能生情,这是许多人都能感受到的,然而只是模模糊糊一团情绪在心里,倒也说不出是怎样一种状况。作者却能独具慧眼,只用一个新奇而生活化的比喻便道出了庐山真面目,让人读了耳目一新,对于生活又多了一点品味。再如写人的某种心理感觉,“那天晚上,大家睡熟了还觉得饿,仿佛饿宣告独立,具体化了,跟身子分开似的”,还有比这更抽象而又形象的描绘吗?

《围城》语言的成功不仅在于它言之有物,还在于它别有洞天的艺术表现,意味无穷。作者不单调而严肃地向读者布道或传令,而是让读者在精心构造的想象中感觉到微妙的理趣。即使在偏向于抨击、揭露的警句型句子里,作者也无意于敲警钟一般,生生硬硬“咚”地来撞一下,相反,他更欣赏曲径通幽,例如,“出洋好比出痘子,出痧子,非出不可”,轻轻一下便撩起读者探胜的兴趣,引人踏入作者所设的别致曲径,“小孩子出过痧痘,就可以安全长大,以后碰见着两种毛病不怕传染。我们出过洋,也算了一桩心愿,灵魂健全,见了博士硕士们这些微生虫,有抵抗力来自卫。”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时,读者对于作者的醉翁之意,即讽刺当时不务实际,只图空名的时尚和中国学习西方文明的失败,有了深刻感受。对于人性事理的描写,作者更是靠着“托物连累”来陈难显之事,罄难言之理,状难写之境如在眼前。如“那时候,苏小姐把自己的爱情看得太名贵了,不肯随便施与。现在呢,宛如做了好衣服,舍不得穿,锁在箱子里,过一两年忽然发现这衣服的样子和花色都不时髦了,有些自怅自悔。” 这极为准确、生动地描述了人生的一种尴尬境况,清高自诩的苏小姐,殊不妨光阴似水,容颜易逝,妙龄的青春因一己的高傲而蹉跎,蓦然回首,竟发现情路成空,几多怅惘也难追回那已逝的时光,人生的这一段空白如同张爱玲笔下那一个“苍凉的手势”,一晃而过,归于无痕。

用生活解释生活,语意回旋,以小见大,充分显示出了作品的幽默风格。一踏进《围城》的世界里,读者简直有些措手不及,那连环炮一般袭来的联珠妙语,天生谐谑,叫人既应接不暇,又丝毫不能割舍,于新奇兴奋中竟有目眩神迷之感。这种独特的幽默于某种程度上是作者性格气质的流露。杨绛女士曾这样写到钱钟书先生,“极俗的书他也能看得哈哈大笑,戏曲里的插科打诨,他不仅且看且笑,还一再搬演,笑得打跌。”“我们俩日常相处,他常爱说些痴话傻话,然后加上创造,加上联想,加上夸张,我常能从中体会到《围城》的笔法。”可见,钱钟书先生本身就是一个“痴气”旺盛,天性幽默,自得其乐的人。然而,《围城》的幽默,除了包含作者的天才因素,还显示了作者在艺术上的匠心独运。

要使行文“曲径通幽”,从而巧妙地构造出喜剧情境,充分体现其幽默风格,钱钟书先生主要使用两种方法:一是比喻;二是语句、语气的对比、转折和映衬。

对于比喻,钱先生总结过这样的美学原则:“两者全不合,不能相比;两者全不分,无须相比。……不同处愈多愈大,则相同处愈有烘托;分得愈开,则合得愈出人意外,比喻就愈新颖,效果愈高。”《围城》中的比喻正是这一原理的实践。作者往往乱点鸳鸯谱,却能起到貌离神合之妙。例如写唐小姐的眼睛不大却灵活温柔,“反衬得许多女人的大眼睛只像政治家的大话,大而无当。”这大眼睛和大话相去十万八千里,但千里姻缘一线牵,作者一旦慧眼识到“大而无当”这一红线,便不辞劳苦来做媒,于是,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一比喻可谓一箭三雕,政治家的空头炮弹,无神的大眼睛,灵活温柔的眼睛,都在互相映衬中越发分明地显示出各自的特性。钱先生笔下的比喻之所以与众不同,一在于它的新奇,二在于它的丰富意味,二者结合显示出浓厚的幽默风格。

《围城》的许多比喻是建立在广博的知识背景上,带有一股学者的典雅之气。如写方鸿渐对苏小姐的一吻,“只仿佛清朝官场端茶送客时把嘴唇抹一抹茶碗边,或者从前西洋法庭见证人宣誓时的把嘴唇碰一碰《圣经》,至多像那些信女们吻西藏活佛或罗马教皇的大脚趾。”这一比喻并非矜奇炫博,用在两个留学生身上和他们的学识、气质是相衬的。它既让人明了那一吻的性质和方鸿渐的心情,又使人长了见识。然而,《围城》中更多的还是那些新奇而又通俗,带着浓重生活气息的比喻。如“一个人的缺点像猴子的尾巴,猴子蹲在地面上的时候,尾巴是看不见的,直到他向树上爬,就把后部供大众瞻仰,可是这红臀长尾巴本来就有,并非地位爬高了的新标识。”另有“忠厚老实人的恶毒,象饭里的沙砾或者出骨鱼片里未净的刺,会给人一种不期待的痛。”像这样的比喻包含着对事物的精细感觉,显示着一种插科打诨式的机智,运用了通感式的联想,体现了我国的艺术感觉敏锐,富于生活气息的幽默传统。如元曲中有这样的话,“幸福就像鼻尖上的糖,看得见,吃不着”,通俗易懂而又令人玩味。

除了比喻,作者还通过词句的连接和穿插,语言的转折映衬来使行文语意曲致,而显出浓厚的幽默感。如写韩学愈的沉默寡言,“现代人有两个流行的信仰。第一:女子无貌便是德,所以漂亮女人准比不上丑女人那样有思想,有品节;第二:男子无口才,就表示有道德,所以哑巴是天下最诚朴的人。”再如方鸿渐买了假文凭却不如数付钱,作者评曰:“这事也许是中国自有外交或订商约以来唯一的胜利。”这一下可笑处便来了,辉煌的“外交”、“胜利”等字眼用于此情此景,令人啼笑皆非,然其中隐表当时中国的落后无奈,这笑是以悲收尾的,而这悲因为有了笑垫底,缓减了它应该有的痛。这就是钱钟书的黑色幽默,带伤的笑,笑脸上会挂上难以察觉的泪,不用去拭,自会风干,等到一切的悲喜归于平静,留给我们的会有一片惘然。

大道理直直说出来往往会给人一种危压感,令人易于产生逆反心理。而转弯抹角说出来的真理,别人就容易接受得多。《围城》语言曲致的语意,给读者提供了一个循序渐进的心理过程,而其喜剧情境,又创造了一个轻松的心理氛围,寓教于乐。总而言之,《围城》的语言既叫人耳目一新,又益人心智,的确是“别有会心,欣然独笑,冷然傲笑,替沉闷的人生透一口气”。

注释:

①(英国)爱·摩·福斯特《小说面面观》,作家出版社,1992年1月版.

② 杨绛《记钱钟书先生与〈围城〉》,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2月版.

③ 同上.

④ 钱钟书《读〈拉奥孔〉》,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

⑤ 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甘肃人民出版社,1999年1月版.

(林雯霞,广东省茂名职业技术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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