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上海,名媛之城
2006-08-08阿咪何菲
阿 咪 何 菲
程乃姗说:“称为‘名媛,绝对讲究阶级讲究出身。她们既有血统纯真的族谱,更有全面的后天中西文化调理:她们都持有著名女子学校的文凭,家庭的名师中既有前朝的遗老遗少举人学士,也有举止优雅的英国或俄国没落贵族的夫人;她们讲英文,又读诗词;学跳舞钢琴,又习京昆山水画;她们动可以飞车骑马打网球玩女子棒球甚至开飞机……,静可以舞文弄墨弹琴练瑜伽……”这就是社会公认的名媛。而活跃在旧上海社交舞台上的真正的交际明星就是名媛。
眼下以昔日上海滩生活为题材的小说或影视作品成为时尚,在这些作品中“交际花”是不可缺少的主要角色之一。这些“交际花”,既美艳又善于交际,常年周旋于一些有钱男人之间,依靠这些男人供养,长住在高级旅馆或是公寓里,物质生活十分优裕,就像曹禹的话剧《日出》中的陈白露那样。旧上海这样的女人的确是有的。当时上海的一些甲级旅馆如“大东”、“东亚”、“新亚”、“扬子”、“大中华”等都有这样的女租客住着。一些乙级旅馆中也会有这样的女人长住着,只是“档次”比较低些罢了。而长期租住在“国际”和“金门”这两家特级旅馆中的这类女人的“档次”则更高。
然而,哪怕是住在特级、甲级甚至最豪华的华懋公寓(今锦江饭店北楼)中的这类女人,都算不上真正的“交际明星”。她们中有的是上海各大舞厅中的红舞女,有的是过去书寓、长三中的红信人,从良嫁人后重又下堂出来招蜂引蝶,也有的是脱离了家庭住到外面来广交“朋友”、受人供养的……这些女性过着阔绰的生活,有着相当的排场,甚至在上至政要下至黑道之间周游交接,但她们充其量只能算是些“交际草”。
那么,什么样的人才是上世纪三十到四十年代活跃在上海滩交际场上的名女人呢?
有位1949年之后去了台湾的名叫陈定山的文史作家,他是中国最早的化学工业厂——家庭工业社的少东家,曾当过大学教授,因此也属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上海的社会名流。他在1958年曾写过一本《春申旧闻》,其中讲到当年上海的“交际名媛”时这样写道:“上海名媛以交际著称者,自陆小曼、唐瑛始。继之者为周叔苹、陈皓明。周乃为邮票大王周今觉的女公子。陈则为驻德大使陈震青之爱女。其门阀高华,风度端凝,盖尤胜于唐、陆。自是厥后,乃有殷明珠、傅文豪,而交际花声价渐与明星同流。”
在旧时上海有名的“交际明星”当然不止这几人,但无论是哪个,能有资格被称为“交际明星”的,首要条件是当时被公认的“名媛”,必须出身名门,纵然不一定家境十分富有,但总是有相当社会声望的人家。
陆小曼
陆小曼,1903年农历9月19日出生在上海南市孔家弄,比张幼仪小3岁,比林徽因大1岁。是一个肌肤白皙、眉清目秀、机灵聪明的女孩。小曼的母亲曾生育9个孩子,不幸先后都在幼年和青年时死去,只剩下排行第五的小曼。小曼是陆家惟一的孩子,体弱多病,从小娇生惯养。比起一般女孩更骄慢、任性。小曼出生在十里洋场的上海,是大城市的姑娘。幼时在上海的幼稚园度过,因为机灵漂亮,非常招人喜欢。6岁那年随母亲从上海到北京,与父亲一起生活,得到父母双亲的宠爱,是父母的心头肉,命根子。
陆小曼出生于既富又贵的家庭,她的家庭虽然比不了林徽因那样的显赫,父亲和公公都曾出任过北洋政府的部长,是真正的社会名流。但陆小曼的父亲陆定曾任财政部司长和赋税司长多年,还是中华储蓄银行的主要创办人,虽然社会地位不及林徽因的父亲和公公,但比经济实力却有过之无不及,是真正的实力派,而梁启超与林宗孟却只不过是文人、秀才。由于陆定的经济实力和社会地位,来往都是军政界的要员,常常出入于上流社会,结交的都是国家级的大人物。小曼从小不仅衣食无忧,而且交往的也都是上流社会的千金小姐。
陆定虽然是官僚加金融家,但他并不是一个庸碌之辈,他是经济领域的一个知识型的官僚。他不仅是晚清举人,而且还是留学日本早稻田大学的高才生,是日本名相伊藤博文的得意弟子,与曹汝霖、袁观澜、穆湘瑶等民国名流是同班同学。陆小曼的许多同学和小姐妹都是当时社会名流的千金,她们有一个小圈子,经常在一起娱乐活动,因此陆小曼是一个很有家庭优越感的女子。
上流社会的高官富商喜欢把自己的子女送到外国人办的贵族学校读书,陆定也随风把自己的宝贝女儿送到类似的学校。小曼15岁那年,父亲把她送到法国人办的北京圣心学堂学习。虽然北京圣心学堂收费很贵,但陆定不怕花钱,一心想把小曼培养成名媛中的名媛。
活泼的小曼非常适应外国学校的生活,比起中国人办的学校,她似乎更喜欢外国人办的学校,在这里天性能够得到充分的发展。聪明、可爱、活泼、机灵的小曼,十分善于表达,在圣心学堂极受欢迎,是学校各种活动和演出中的重要人物。也是男孩子眼中的“皇后”,许多年轻小伙子巴结、讨好她,但她却对他们趾高气扬、不屑一顾,骄傲得就像真正的公主。
名媛需要一个瞩目的空间舞台供使用,更需要合适的阳光土壤作为滋生萌发的营养。不经过北京社交界的锻打淬火,犹如一块璞玉,不是正宗的名媛。归国后的小曼经过北京社交界的熏染,又加聪明、伶俐、悟性高,是一块名媛的好材料,很快红遍北京城,成为名媛中的名媛,女人精华中的精华。
小曼的英文、法文十分流利,好像英文、法文更适合她的表达,懂得一两门外语是当时名媛的资本。小曼会钢琴,善绘画,还能写漂亮的蝇头小楷,具备名媛淑女的艺术修养。小曼能朗诵,会演戏,走到哪里都引人注目。小曼更美丽动人、活泼可爱、温柔娇憨。这样的女孩儿就是圣心学堂中国女孩儿中最出色的女孩,一个完全合格的未来名媛。因此当外交部长顾维钧,要求圣心学堂推荐一名精通英法文又年轻漂亮的女孩儿,参加外交部接待外国使节的工作时,小曼成了学校的首选人物。她是当之无愧的,机会是给那些有资格的人准备的。对于塑造一个淑女,外交部的接待工作也许是锻炼小曼的好机会,要想让小曼嫁给最有前途的一流男人,要想让小曼成为真正的名媛淑女,不能不经过这种锻炼,这是天赐良机。陆定夫妇看到了这种机遇,敏捷地抓住了这个机会,愉快地接受了这个带有荣誉性质的工作,让女儿参与外交部的工作。
三年的外交翻译生涯塑造和改变了小曼,她不再是一个单纯的女中学生,也不再是传统的大家闺秀,她成了一个时时处处有意识表现自我的名媛淑女。她不再安于个人生活和家庭生活,她喜欢上了社交场合被人追捧、簇拥、高高在上的感觉,社交生活成为她生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后的家庭生活一旦与她的社交生活发生冲突,她就要起而捍卫她的社交生活。因为她是名媛,社交场合之于她,就像水之于鱼,鱼离不开水,名媛离不开社交界,这是她给自己的定位,这是她对自己价值的肯定。名媛,一个即使没有成就,也可以感觉良好的女人头上的光环。
对于活泼、好动、不甘寂寞的小曼来说,外交翻译工作既有挑战性,也有娱乐性。在一些豪华、热闹的场合,与一些精彩、文质彬彬的人共舞,是年轻的小曼热衷的事情。北京的外交部常常举行交际舞会,小曼是跳舞能手,假定这天舞池中没有她的倩影,几乎阖座为之不快,中外男宾,固然为之倾倒,就是中外女宾,好像看了她也目眩神迷,欲与一言以为快。而她的举措得体,发言又温柔,仪态万方,无与伦比。
天生具有艺术气质的小曼,有一副柔曼多姿的身材,听着美妙的音乐,摇动着轻盈的身体,一晚上转下来,确实有几分忘我,有几分陶醉。小曼在肢体的流动里感到飞扬的喜悦。也许喜欢于肢体的流动里感到喜悦的人,也喜欢飞扬的人生。小曼就是喜欢这样飞扬的人生,这是她一生的追求。名媛蔑视平淡,要的就是精彩。
陆小曼是第一个敢于离婚追求爱情的名媛。至此以后,名媛中离婚的人数逐渐增多。
小曼的母亲说,小曼是因为接触徐志摩这种人和看小说太多才导致离婚的,这确实也是当时新潮的名媛淑女们离婚的原因:接触了开明的绅士,受了西风的吹拂,中国的名媛淑女们开始变化,追求爱情是她们变化的第一步。郁达夫说:忠厚柔艳的小曼,热情诚挚的徐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籍放火花,烧成一片。
唐瑛
唐瑛则出生在1910年前后,她的父亲是沪上留德名医,兄长腴庐是宋子文最亲信的秘书,平时和宋形影相随。那年宋子文在上海北火车站遇刺,刺客认错了人,开枪误杀了宋身旁的唐腴庐。为此宋子文很觉内疚,除厚赠抚恤之外,对唐氏家人一直很照顾。唐瑛从旧上海最贵族化的基督教会中西女塾毕业后,嫁给从法国留学归来的市政水道工程师李祖法。李是上海滩上有名的“(宁波)小港李家”的家族成员,李家大部分是社会名流或富商,其父李云书是沪上巨商。唐瑛下嫁李祖法后因性格不合而离婚,改嫁北洋政府国务总理熊希龄的侄子熊七公子。唐瑛的漂亮中透溢出西洋女性风味,谈吐举止十分活泼。在社交场合唐瑛无疑是风头最足的一个。20世纪40年代末,唐瑛去了香港,后来又移民去了美国。
周叔苹
周叔苹是旧上海著名的实业家周今觉的女公子,年过八旬仍艳妆依旧。周今觉开了好几家厂。世称为“邮票大王”,是因为他喜爱集邮,所集藏的邮票的总价值为全国集邮者之冠。其中一件清末红印花加盖小字1元四方联是世间孤品,据1941年《世界邮票年鉴》估价为5万美金。这在当时可算一笔相当大的财产,能买十辆16只汽缸的林肯豪华房车或一幢花园洋房。
周叔苹经常出入上海上层社会的各种社交场合,并且十分活跃,同时还翻译一些英文短篇文学作品,在林语堂主编的《西风》等高品位杂志上发表。由于她的家庭背景、社交能力和在文学上的成就,使她成为当时上海上流社会中的交际明星。后来,周叔苹嫁了个姓李的富室子弟。
1949年后,大批上海人涌往香港,大多居住在两个地方,即港岛的北角和九龙的尖沙咀。周叔苹住在金马伦道上,这时的周叔苹已是人到中年,不复有过去的风光了,但也许是想要留住逝去的韶华,她的穿着打扮还像二十来岁似的,并且经常是浓妆艳抹。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年过八旬。由于她在垂老之年还穿上鲜艳夺目的流行时装,常在尖沙咀街头踽踽而行,一些当地居民和商店售货员便给她起了个外号“老美女”。这外号无疑是含有讽嘲意味的,但是他们大概不曾想到,这位打扮“出位”的老妪当年是上海滩交际名媛。
周叔苹在台湾出版过好多本书,是和《城南旧事》作者林海音齐名的同辈女作家。我曾在油麻地的集成书局买到了一本她七十年代在台湾出版的小说散文集,集中所收都是她在中年以前发表的作品,读后感到内容和文笔都有相当水准。为这本集子作序的是台湾国民党中的元老级人物张群(岳军)。虽然作序者的官位并不能代表作品的质量,但张群毕竟是一个学者型的政客,在蒋介石时代他是中枢的重要谋士,到蒋经国时代又是重要顾问。后来我又在上海的新华书店买到一本由周叔苹翻译的外国著名长篇小说《拿破仑和黛丝丽》。这本译作由北京的友谊出版公司出版,书中保留着蒋彦士为译本所写的序,此人又是一个台湾国民党中的重量级人物。
王吉
当年上海的交际名媛如唐瑛、陆小曼、周叔苹等都出身名门世家,但也有少数人并非名门出身而成为社交界名花的,这其中最出名的便是当时被多家小报称为“乱世佳人”的“黑猫”王吉。
“黑猫”这外号具有双重含义。其一是由于王吉在嫁人之前曾在上海有名的黑猫舞厅中当过伴舞女郎,不仅擅于伴跳华尔兹和探戈,还能表演西班牙舞和吉普赛舞蹈,常常获得满场喝彩;其二是她常年穿黑色衣裙或旗袍,束玫瑰红腰带或辫带。
王吉可称是多才多艺,她能操英、法、日三国语言,又会书画,是当时有名画家符铁年的入室弟子;她还善于演唱京剧、昆曲,曾与梅兰芳合演过《游园惊梦》,饰演春香。
王吉初嫁的丈夫名叫秦通理,是当时的硝矿管理局长。他利用王吉的美貌和交际能力,结交了一些达官显贵和社会名流,从而达到升官发财的目的。后两人由于性格不合而离婚。不久王吉便嫁给了潘三省。
潘三省原是上海滩上一个有名的赌徒。上海沦陷之后,当了名小汉奸,又攀附上了原任日本陆军少佐的浪人佐佐木康五郎和汪伪政权的沪西警察局长潘达,获得特许在白利南路(今长宁路)上开出了沪西越界筑路地区的第一家赌场,并且在接踵开张的“秋园”、“伊文泰”、“惠尔登”、“荣生”等数十家赌场中都参加股份,于是骤然间成为巨商。在他娶得王吉之后,买下了两座大花园洋房。一座在法租界巨泼来斯路(今安福路)上,作为他们夫妻俩的住宅;另一座在沪西开纳路(今武定西路)上,则用作开设一家会员制的赌场,由于邻近兆丰公园(今中山公园),起名为兆丰总会。
兆丰总会并不是家公开的赌场,不是会员或不由会员介绍便不能入内。那里的会员大多是汪伪政权中的“新贵”,另外一些则是上海的有钱人。
兆丰总会中的一应事务都由“老板娘”王吉打理。到这里来的人主要是为赌,底层两间大厅里摆设着各种赌台。其中一部分赌博如轮盘、牌九、大小、番摊等,是由赌客和赌场对赌的,而另一些赌博如麻将、扑克、沙蟹等,则是在赌客之间互赌,场方只管抽头。王吉经常穿着长及脚背的黑色旗袍,在各张赌台之间穿梭来往招呼赌客,遇到相熟的朋友有时会在身旁坐下谈笑会儿。
赌场后面是餐厅,中餐、西餐各一间。据说那里的中菜质量平平,西菜的味道却很不错,那是因为王吉用高薪从礼查饭店中挖来了一个专做法国菜的高级厨师。有些会员中的老饕并不爱赌,就是专冲着这里的西菜而到这家总会来的。
洋房楼上是供会员体息的场所,他们可以在这里洗土耳其浴(即桑拿浴),有大间和单间可供抽鸦片,在大间中可以边抽烟边聊天,在单间中则可自由自在,为所欲为。大间和单间中都有经过专门训练的装烟女郎伺候。那些女郎出身于贫寒家庭,年轻而有相当姿色,倘若客人要求也可以提供性服务。
1943年,潘三省因有外遇与王吉离了婚。王吉分得一笔财产后,便和初恋时的男友严某在法租界的爱麦虞限路(今绍兴路)上买了幢小洋房同居。与潘三省的离异使她逃过了一劫。两年后日本战败投降,潘三省因"汉奸罪"被判处15年徒刑,并处没收全部财产。他和王吉离婚后再娶的那个舞女王三毛也受到株连,被关了几个月才放出来。
上海解放前夕,王吉和严某去了香港。也许是由于年华已逝,也许是已看透了浮华世相,她在香港生活得十分低调,几乎不和过去认识的人来往,只是静悄悄地过着平常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