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哥
2006-07-25何渝
何 渝
从小学起,我便紧随我的哥哥了。哥哥的同事们见了我,总爱逗我:“你有几个哥?”
我立即伸出四个指头一比。
“好家伙,四个!”又问:“你身边这个是第几?”
我又伸出两个指头。
他沉吟片刻,笑说:“哦,我明白了。第二,是二哥!”说完,在旁的二哥和他都“哈哈”地笑了。
妈妈早逝,二哥就担当了下面还有两个妹妹和两个弟弟的家庭的家长,支撑起了这个不幸的家。因爸爸远在昆明,大哥小小年纪便修康藏公路去了,二哥的肩膀实在太稚嫩,不久有人给姐姐做媒,她们便过早地出嫁了,我的两个小哥哥——二哥和四哥去到昆明爸爸身边读书。剩下一个刚上小学的我,从此紧随二哥,他到哪儿我到哪儿,走南闯北。人们说,我是二哥的“小尾巴”。
还在妈妈活着时,因身患严重的肺结核,家中无强劳力,土改时分得的田地实难耕种,二哥高小毕业就停学做了妈妈的帮手,承担了犁田耙地的强劳动。妈妈嘴上不说,心却在痛。有一次,天正下着毛毛雨,灰蒙蒙地,妈妈指着远处正扶手犁田的一个人对我说:“看你二哥,犁田只能露出个头来。”我仔细一瞧,可不,水田深,淹了二哥半个身子,他又戴了斗笠,披了蓑衣,远远看去,就是只露着个头。我看了觉得好玩,笑嘻嘻地拍手叫着:“嘿,是二哥,是二哥,真好玩。”妈妈不出声,眼睛却红了。
天傍黑时,二哥犁田回来了,像个泥人一般,连脸上都抹了些泥巴,浑身黑灰黑灰的。我见了,又嘻嘻哈哈地喊:“二哥,泥巴人,泥巴人。”二哥也嘻嘻哈哈地说:“泥巴人来啦!哈哈,好玩吧。”说着,伸手就要抹我。我却闭了嘴不敢作声了,因为妈妈悄悄瞪了我一眼。
这时妈妈早已把烧好的热水舀进大盆里,催着二哥快冲洗身上。
等二哥换好干净衣服,妈妈端出了两个热腾腾的糖鸡蛋,一定要他吃了,说是暖暖身子。二哥却坚决不吃,决断地说该吃鸡蛋的是妈妈而不是自己。我也在一旁劝二哥,他瞪了我一眼,说:“妈妈白养你这么大,真不懂事!”
妈妈去世后不久,兄弟姐妹们各自东西。二哥把我托付给同窗好友吴姐,只身到重庆寻找工作。那些年,家乡的生活还很贫困,我印象最深的是粮食总是不够吃,晚饭常常喝两碗绿豆汤,或南瓜汤,再或就是红苕汤,放点葱花。早、午饭常常是红苕闷饭,其实饭还盖不住红苕。我并不觉得红苕难吃,要命的是,干干的一坨一坨的红苕堵在嗓子眼儿那儿,怎么也吞不下去。后来家乡人又想出个办法,把红苕切成片晒干,磨成面,煮汤元吃。头两顿还真好吃,后来我又吞不下去了。
二哥到重庆找工作,没过多久,就托人把我带到那儿。我永远也忘不了我到二哥身边吃的第一顿饭。二哥带着我进了两个有军人站岗的大门,里面处处都是高楼大厦,食堂也很气派。一进食堂大门,一股饭菜的异香便扑鼻而来,我深深地吸了口气,好舒服啊,从来没闻过的香味儿。
面对好饭好菜,还有白鲜鲜的大馒头,二哥说:“你放开吃,可以吃饱。”我慢慢地咀嚼着,品味着,早已忘了吞不下的红苕的滋味了。嘴里边吃着我眼睛还在东张西望,看着那些出出进进的男女军官,肩章金闪闪好不威风,二哥便告诉我:“一条杠是尉官,两条杠是校官;一条杠一颗星是大尉,当排长;两颗星的是中尉,当连长;四颗星的是大尉,当团长……”
原来,二哥是在第七军医大找到了工作,在食堂煮饭。我也就在近旁的高滩崖小学就读。
二哥工作的食堂离住宿区较远,早上我还没起床他就出门了,晚上他回来我早已入睡了。有一天早上我起床,例外地二哥还没出门。他是为了带我去看病,他说晚上听见我总在咳嗽。经x光一查,果然是肺结核初期。虽然已证实了是肺病,但不疼不痒的,我也不把病放在心上。二哥可当成了大事,每天三次药,督促我吃,天天带我去打针,每天晚上临睡前,要跑很长的一段路,到锅炉房去给我煮两个糖鸡蛋端回来吃。有一次,他对我说:“每天一次药,你要认真吃。这药很贵的。”我向他伸出手板,笑着说:“我就少吃两次,你把省下的药钱给我吧。”二哥立马脸一沉,很严肃地说:“吃药是治病,再贵的药也得吃。”我笑不出来了,我想起了妈妈,想起了二哥犁田回来的那两个糖鸡蛋。
所幸的是,那样的日子没过太久,第一次复查,我就痊愈了。
二哥很高兴,要带我去逛一次街。他还事先给我买了一双皮鞋,拿出来让我穿上。皮鞋多贵呀?所以我做梦也没有过穿皮鞋的念头。我意外,惊喜得都有点懵了。我看看二哥,二哥也正在穿鞋,可袜子是倒着穿的,袜面和袜底换了个个儿,看着很不顺眼。我奇怪,二哥笑哈哈地说:“这袜底不听话,在脚掌和脚跟处给我磨了个洞,我让它到脚背上,就不能跟我捣蛋了。”看看那袜子上的两个大洞,我说:“二哥,这袜子都破成这样了,丢了吧。”二哥说:“这袜子还能穿,丢了多可惜。穿袜子是为了垫脚底板,脚底板垫着了,脚背露着有什么关系?鞋有帮,走在大街上,别人也看不见。”
1958年大跃进,各行各业支援农业。二哥是个热血青年,在单位积极报名到中捷友谊农场去。中捷友谊农场位于河北省黄骅县,于是二哥带着我这条小尾巴,乘上闷罐火车,从南方到了北方。农场处于初创阶段,条件艰苦,住窝棚,吃窝头,喝咸水。大家什么苦都能吃,就是没想到要天天喝咸水,很多人对此忍受不了,有些人离开了,二哥却留下了。
大跃进,学校停课,我就在农场闲呆着,每天除了拿出课本自己学一学,做点算术习题外,大部分时间就是围着二哥转。二哥他们是农场的第一批工人,每天的工作就是用铁锹翻地。我们虽是来自农村,但南方翻地用锄头挖,用不惯铁锹,二哥每天收工回来都是精疲力竭的,头一天手上就起了血泡,我看他吃饭端碗都有点不自在。铁锹翻地主要是靠用脚蹬使劲,我问二哥脚疼不疼,二哥说:“疼,右脚底板火辣辣地疼。”
“你为什么不左右脚换着用?”
“左脚速度,慢。”
“慢点就慢点嘛,有什么关系?”
二哥又哈哈一笑,说:“喔,你二哥可不能落在别人后边。只有让右脚受点委屈啦。”
二哥能吃苦,干工作从不落后,他出工走在前,收工走在后,翻地又快又深。不一会儿,一片黑黝黝的泥土就展现在眼前。记得那时还在春寒料峭时,二哥脑门上的汗却像断线的珍珠,一颗一颗往下滚。我要给他擦擦,他说:“别擦,这汗掉进地里就是肥料。”二哥什么时候也忘不了开玩笑逗我玩,再苦再累也不哼一声。
突然有一天,二哥悄悄地对我说:“我要离开两三天,你留在这里。有人问你
哥哥去哪儿了,你就说不知道。”我觉得有点害怕,问:“你要干什么去?你这样悄悄地走,留下我一个人,行吗?”二哥说:“没事的,你不要害怕。”
三天后二哥回来了,安然无恙。我很高兴,问:“你到底干什么去了?”二哥这才神秘地告诉我:“我看见报上登的《北京汽车制造厂招学徒工》的消息,我符合条件,就上北京报考去了。”
“上北京了!考得上吗?”
“考得上。”
“考上了场里能让你去吗?”
“会让我去的。”
“是去造汽车吗?”
“是的。”
我觉得好兴奋,又觉得好悬,那一夜,我没睡好觉。
时隔不久,我这条小尾巴就随二哥到了北京。因二哥住的是集体宿舍,就把我安排到厂家属院一位孤寡老人家里借住,吃饭在食堂,小学在厂附近。
二哥是学习制造汽车的学徒工了,我很好奇,总是不断地问这问那的。后来有一天,二哥告诉我,他不是学徒工了,而是普通工。学徒工学习三年技术,出师后就是制造汽车的技术工人,以后还能不断提高技术的级别,工资也不断往上涨,而普通工就是普通工人,干的是基本上不用学习就会干的活,没有技术,工资也很难涨。我说:“二哥,为什么不当学徒工,要当普通工人呢?”二哥说:“学徒工三年内工资16元,而普通工现在每月就可以拿40元。领导照顾我带着妹妹,16元的月薪不够生活。”我为二哥感到失落,这样的照顾,我现在想来都有些辛酸——都是因为我这条小尾巴,影响了二哥的前途。二哥仍笑哈哈地说:“革命分工不同嘛,什么活都得有人干。”
二哥被分配在铸工车间,实际上就是翻砂车间,据说是全厂最苦的一个车间。
我和二哥的日子就这么一年又一年地过去了,直到我上高中第二学年,才转学到昆明爸爸这里。第二年,二哥和我现在的二嫂结了婚,有了自己温暖的小家庭。那时,二哥已近而立之年了。
二哥结婚数年后,我第一次见到二嫂时,她向我谈起了他们结婚时的情景,说:“我没想到你二哥会那么穷呀!他那些东西,我翻翻这个,是一堆破烂,翻翻那个,也是一堆破烂,没一件像样的东西。”我心里很难过,那时生活很困难,可对于我该用的钱,二哥从来没少用过,总是把我的生活、学习照顾得好好的,宁肯自己省了又省。二哥要不是为了照顾我,怎么会那么穷呢!
如今二哥已经退休了,但厂里又要返聘他,要他再带一带厂里的年轻人。我说:“二哥,你现在儿女成才,家庭美满,你辛苦了一辈子,该歇歇了。”二哥又笑哈哈地说:“厂里需要,我就再接着干吧。”
谁说岁月无痕?虽然几十年过去了,但我和二哥间的往事却历历在目,难以忘怀。那些时日,生活是艰苦的,但留在我心里的,却是温馨的回忆。在我幼年便失去母爱的伤悲日子里,二哥无私地给了我深深的、无限的爱。我应该感谢那段不平常的日子,因为有了它,才让我深深体味到,一个哥哥对妹妹的浓浓的爱。
(作者单位:曲靖市第二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