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裂的自我
2006-07-06魏娟
魏 娟
读苏童的作品就如同在剥蚀着自己的灵魂一般,让人感到一种痛后的快感,《私宴》就是这样一篇作品。
这是一个极其简单也极其普通的故事:故事就在马桥镇——这个充分记录了作品中所有人物的童年经历的地方展开:博士包青春节回到家乡,已成为家乡首富并把握着家乡经济命脉的老同学——大猫宴请了这位在北京已小有成就的博士同学。由于童年时期饱受大猫的欺侮,此时的包青对大猫既有反感,更有愤怒。然而,经不住大猫的软硬兼施,包青终于还是来到了大猫的酒桌。较量也在酒桌上展开了。不过是老同学简短的春节聚餐,却上演了知识与金钱、善与恶的较量。当然,更叫人深思的却是作品所展示出来的人性的弱点与人格的缺陷。
只有通读全文,我们才会明白为什么回乡过年对于包青来说“已经成为一种仪式的包袱”。这包袱并不来源于长途汽车的颠簸,也不来自于翘首而待的母亲,而是来自于童年时的大猫。童年的经历在母亲的絮叨、程少红与李仁政的暗示和主人公包青的无意识活动中显现出来。对于包青来说,这是一段极其屈辱的经历,即使是在包青下意识的行为中,我们也能看到他对于这段历史的排拒:最后一个下车的是他,对儿时同学李仁政的回避,甚至那到达目的地后打不开门的公共汽车也成为包青内心对儿时记忆规避的一种暗示。然而,越是渴望遗忘,越是无法遗忘,童年生活总是如影随行,噩梦般缠绕,只要一踏上家乡的土地,大猫便在家乡的每一个角落存在着,并影响包青的情绪。“大猫的宴请对于包青来说几乎是他探亲日程中的一个阴影。”我们知道,这个阴影不仅仅在于探亲的日程中,更在于包青的人生旅途上。这种无法摆脱的噩梦让包青无比愤懑,这愤懑在他看到小学被大猫的工厂霸占时发泄出来,也在当程少红揭穿他当年偷胸罩时脱口而出。然而,当年“被当作炮灰”的事实的澄清并没有让包青得到一丝的轻松,反而让包青不得不面对更难堪的事实:当年的好学生怎么会和大猫这样的人做朋友?
包青内心的最痛处被程少红一语道破:小鸡给黄鼠狼拜年!对于黄鼠狼而言,小鸡就是用来食用或玩弄的,去不去给他拜年,其结果不会有本质的区别。当然,对于送上门来的小鸡,他是可以不吃的,却必然会好好耍弄一番。但是,对于小鸡来说,却是可以被吃而不受辱的。 一旦将尊严放下,到敌人那里去摇尾乞怜,并以此获得生存的机会,受辱是理所当然,而且要毫无怨言,因为,受辱正是小鸡的选择!我们可以看到,包青无法面对的其实正是当年自己的自取其辱!大猫是可以逃避的,家乡也可以在不久的将来不用再去面对,记忆同样可以逐渐地淡忘,但是,自己却是永远也逃不开、避不了的。这种痛苦的记忆将伴随终生,一旦出现蛛丝马迹,便会汹涌而来。对自己的无法逃避,也许正是人类普遍的生存困境。正是对当年行为的无法认同,导致了包青自我的分裂。
大猫是小说中着墨不多,却又最为浓墨重彩的一个人物。直到宴会开始,大猫才正式出场。但在此之前,大猫在马桥镇的显赫地位、强硬手段,以及少年时的横行乡里(现今未尝不是如此),早已交代清楚。一个金钱与霸权的统一体出现在读者的视野中。这个人在马桥镇可以呼风唤雨,甚至掌握着马桥镇的经济命脉;对于老同学更能够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财产与权力共同构成了大猫的自我本体,一旦他的权力受到威胁,他的自我也便不复存在。博士包青正构成了这种威胁。为了维护自我本体的存在,将博士包青纳于自己的权力范围之内则成为大猫的本能反应。
苏童是一位极具匠心的作家,选取了宴会的场景,必然的发展便是酒醉。苏童借酒醉完成了小说的高潮,包青与大猫也在酒醉中展现了自我最隐秘的部分。酒醉在一定程度上与梦境有着相似之处,我们可以将二者都看成是读解人类无意识的最佳情景。
包青的身体缺乏理性和耐心,软绵绵地不听话了,地球引力对他产生了超常的作用,包青突然从椅子上滑下来,坐在地上。包青在大猫的脚边喝了最后那杯酒。包青的目光所及是大猫的黑色皮鞋和白色棉袜,大猫的袜子白得刺眼,而皮鞋上沾着的一星黄色的泥巴让包青感到不安。所谓记忆的走廊有时一步而过,昔日重来只在悄无声息之间,包青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粗暴的声音,那个声音挟带着武力威胁命令他,把泥巴擦掉,擦掉,擦掉!是大猫的声音,是少年时代的大猫的声音,也是如今的一方富豪大猫的声音,快,把泥巴擦掉!包青顺从地拿起了一块餐巾,就像好多年前他被逼迫作过的那样,他向大猫的皮鞋轻轻吐了口唾沫,说,我擦,我擦。
从人性的角度来读解这个戏剧化的场景,我们会发现这个场景是极有意味,极具深度的设置。包青的童年阴影与大猫的权力人格共同完成了这种深度。在酒精的帮助下,时空在浓缩之后重叠了,儿时的包青与大猫同中年的包青与大猫在这里交织、重合,时间相隔已有几十年,而这几十年的时间已将包青内心的隐痛如锤炼的金箔般绵延千里,穿越时间的隧道重新展现出来,大猫的权力欲望也同时显现无遗,人性的弱点如同被放置于放大镜下,那样醒目地凸现出来,让我们那样清晰地看到了埋藏于人类心灵最隐秘处的潜意识,自我的分裂所导致的精神隐痛也在这里显性化,更让我们反思自身的缺陷,并抚慰人类失衡的灵魂。
程少红与李仁政作为弱势群体的代表在小说中出现,他们有着近似的人格构成和精神缺陷。在通过不断地出卖自己而获得生存的质料的过程中,也许已经扭曲了程少红与李仁政的人格。程少红似乎洞悉一切,却无法拥有自己。只有在人老珠黄的感叹或者牢骚中,以撒泼、哭闹的形式来发泄自己的不满,以取得精神上的平衡。李仁政作为线索人物贯穿了全文。这是一个被生活折磨得满腹辛酸的小人物。在结尾处,当包青向他询问宴会的情形时,小说写到“李仁政的表情看上去有点狡猾,也有点难以形容的自豪。我没擦,骗你我不是人养的,我从小到大就没替他擦过鞋,更没有挨过他的耳光!”我们权且将这当作是小人物的自豪,实际上,这却是小人物的悲哀——李仁政也只能从这里获得些许心理上的补偿了!
一场聚会,波澜不惊却又惊心动魄。苏童如此自如地让叙事在现在与过去之间穿梭,过去与现在惊人的相似,甚至重合,让我们从历史的深度感受到人类生存的困境,我想,这也许正是苏童的深刻所在吧!
(魏 娟,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