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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与时代

2006-07-06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小品文主观文人

尹 泓

歌德在1826年1月29日的谈话里,谈到了文学与时代的关系,他指出:“一切倒退和衰亡的时代都是主观的,与此相反,一切前进上升的时代都有一种客观的倾向。我们现在这个时代是一个倒退的时代,因为它是一个主观的时代。这一点你不仅在诗的方面可以见出,就连绘画和其他许多方面也可以见出。与此相反,一切健康的努力都是由内心世界转向外在世界,像你所看到的一切伟大的时代都是努力前进的,都是具有客观性格的。”歌德是从创作主体的主观性与客观性的角度来思考文学与时代的关系的。说到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我觉得这里的客观与主观应该兼指艺术家的创作倾向与时代氛围。也就是说,在一个进步和上升的时代,艺术家的创作往往倾向于客观地再现现实生活,而在一个倒退和衰亡的时代,艺术家的创作则倾向于抒发其内心的感受。同时,代表进步倾向的作家与生活在进步时代的作家并不等同,前者强调作家的创作倾向,后者强调时代氛围,而且无论是创作倾向还是时代氛围都不具有孰优孰劣之分。

歌德关于艺术与时代的关系的论述无疑是具有一定的普遍性的。一般来说,进步的时代即思想解放、言论自由、物质充裕、生活安定的特定历史时期,而倒退的时代则是禁锢思想、压制言论、经济凋蔽、民不聊生的历史时期。进步的时代大多是一个帝国的开始及其上升的阶段,衰退的时代则往往是一个帝国的末世。也就是说处于进步时代的作家总是面对广阔的生活,描绘现实人生。而处于倒退时代的作家则倾向于抒写自己的内心感受。造成这种倾向的主要原因在于客观的现实生活。进步时代开明宽松的政治环境吸引着作家的注意力,激发了他们的创作欲望,召唤着他们走向火热的生活。衰退的时代则是一个肃杀的缺乏自由的时代,政治环境恶劣,民生涂炭。生活于其中的作家虽然不满现实,无奈回天无力。只好在自我与现实之间设立一道屏障,把自己的内心守护起来,躲在自己精心营构的小天地里,审视与诉说自己的喜怒悲欢。处于这样时代的作家与现实是疏离的隔绝的,其作品也缺乏那种切入现实的力度和反映生活的广度。“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是中国文人政治态度的最好注解,是中国文人心性的写照,同时也从一个侧面说明了这种倾向形成的主体因素。中国文学的发展与历史演进的关系大体上印证了歌德的论断。

汉代初年,大一统的江山刚刚建立,满怀壮志豪情的文人志士怀着建功立业的宏图伟愿,将一腔的报国之志凝于笔端,形成了鸿篇巨制、铺排张扬的汉大赋。汉大赋描写壮丽山河、丰饶物产、先进技术、优秀文化,用极度夸张的笔调来铺陈笔下的对象,激荡的是大汉帝国那雄视一世,恢宏盛赫的气势。在赋家的笔下,一草一木一山一石无不是大汉炎炎蒸腾的表象,传达出汉人自信自足的喜悦和征服一切的气魄。骈俪的汉赋既可以看作当时时代的缩影,也可以看作当时文人心性与时代情绪的流露以及时代精神的象征。赋这个文学体裁在汉初得到了极大的张扬。而到了汉末,汉赋再也没有汉初那样的排场的铺张与反复的描摹了。文人的着眼点由火热的生活转向内心,抒情小赋取代了汉大赋,文人五言诗应运而生。那是一个颠沛流离的时代,占据文坛的往往是那些重主观抒情,少客观描摹的作品。这个时代的文学明显呈现出一种主观化的倾向。

魏晋六朝时期的文学如果作为一个整体来看,似乎也循着这样的轨迹。魏初的建安风骨可以说是一个奋发的时代的宣言书,帝王的不拘一格的用人政策,仿佛给当时的文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使他们奋发有为、积极进取,直面现实人生。这是一个进步的时代。到了六朝,这种清新通脱的文风、直面现实的勇气渐渐被宫廷生活的脂粉气淹没了。六朝时期,尽管文学体裁已各体兼备,但反映现实人生的作品却寥寥无几,因而流行于民间的民歌才在这个时代以其清新的生活气息独放异彩。从整体上看,这是一个客观逐步让位于主观的时代。

唐代的社会与文学变迁也大致呈现出由客观转向主观的趋势。初唐、盛唐、中唐、晚唐,随着时代的变迁,文学也在不断地发生变化。初唐四杰面对当时的大好情势,不禁发出了“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泪下”的感慨。这是一个全新的、任思绪自由驰骋的国度。置身于这空前宽松的政治环境,那些长期受传统束缚的文人自然感受到了孤独者的恐慌与手足无措。但他们很快便适应了这个时代进而投身于火热的生活,写就了千古流传的名篇。他们中有奔赴前线,驰骋疆场的,如高适、岺参。有居守山林田园,独享宁静的,如王维、孟浩然。现实的人生成了他们关注的对象,成了他们抒发情感的依托。那瑰丽奇异的边疆风光,那撕杀疆场、为国捐躯的满腔豪情,那描山摹水的闲情逸志,无一不是那个时代现实人生的真实写照。到了中晚唐,社会危机此起彼伏藩镇割据,宦官专权,牛李党争,农民起义,内外夹击,将唐王朝一步步逼向绝壁。处在这样一个可怜可叹、赢弱病态、岌岌可危的时代,多数诗人心理上都蒙着一层浓重的阴影。诗人的目光则转向对心理性灵深入细微的观照、对官能刺激的醉心和追求、对往昔的追念和回忆……人们再也无法找到初盛唐诗作中那关注现实人生的生活态度,那浓郁的生活气息。在杜牧、李商隐的诗中,我们读到的更多的是对历史的反思,对自我内心情感的反复咏叹,蕴含于其中的情感则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感伤与无奈。这是一个颓废、衰微的时代,文学则呈现出一种走向内心的倾向。

然而,上述的规律或许只是我们的一个逻辑推断,如果具体地分析一个作家的创作或一个时代的文学,就会发现历史也有逻辑推理不可预测的例外。李白也许就是一个例外。李白是生活在盛唐的浪漫主义诗人,盛唐是一个前进上升的时代,但是李白的诗歌中有多少是反映现实生活的呢?《梦游天姥吟留别》、《蜀道难》都是千古流传的名篇,但都少有现实生活的印记。充盈其间的不是对梦境的描摹,就是作者天才的想象与愤世嫉俗的主观情绪的抒发。从李白的诗歌中我们感受到的更多的是主观情感的喷涌,虽然有着强烈的时代气息,但这种时代气息不是以客观的方式出现的,而是与其主观情感水乳交融的,也许外在的世界在李白的创作中仅仅充当了激发其创作灵感的机缘,但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李白的创作是客观的。显而易见,进步的时代也有主观的诗人。同样,衰退的时代也有客观的作家。晚唐的小品文作者就是一个例证。晚唐时代社会动乱、经济衰微,政局逐渐走向崩溃,晚唐的诗歌无论是苦吟诗人,还是隐逸遁世派,或是感叹身世,或是忧时悯乱。其共同倾向是致力于艺术形式的精工雕琢,用苦闷象征代替功利目的,集中于感觉和情绪心理的抒发,以哀怨悱恻为美,以悲凉萧瑟为美,以淡泊情思为美,以幽深细腻为美,浓郁的伤感情绪笼罩着晚唐文坛。令人难以置信的是,在这样主观的时代,却出现了反映民生疾苦,揭露社会弊端,直面现实人生的小品文。鲁迅先生在《小品文的危机》中说:“唐末诗风衰落,而小品却放了光辉,但罗隐的《谗书》,几乎全部是抗争和愤激之谈;皮日休和陆龟蒙,自以为隐士、别人也称之为隐士,而他们在《皮子文薮》和《笠泽丛书》中的小品文,并没有忘记天下,正是一塌糊涂的泥塘里的光彩和锋芒。”晚唐小品文以其独特的思想、过人的胆识、毕露的锋芒,体现了唐末作家关心现实、指陈时弊的勇气,为唐代文学留下了最后的光辉。虽然以上的列举在文学史上并不显眼,却不容忽视,且足以说明文学与时代关系的微妙与多变。

文学与时代的关系是极其复杂的,因此不能一概而论将其简单化为一个绝对的判断,而应该根据不同的时代与作家具体地分析。需要指出的是,歌德或许是颠倒了主观客观与进步倒退的因果关系,是倒退的时代造就了主观的诗人,而不能将时代的倒退归咎于诗人的主观。

(尹泓,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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