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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风理论的忠诚实践者——路翎

2006-07-06李瑞龙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胡风主观饥饿

众所周知,路翎作为进步现实主义流派——七月派的最具代表性成员,其影响力是深远的,他创作的小说所构成的独特风貌在现代文学史上已蔚为奇观,为文学的发展,尤其是为现实主义文学的发展提供了一个独特的实践模式与尝试视角。这不俗成就的取得,这别具一格文学样式的造就,都与当时胡风的文艺理论主张紧紧相连,可以说,它们是路翎对胡风理论孜孜探求与忠诚实践的结晶,是他充分实践胡风理论后取得的成果。基于此,完全有理由宣称:路翎,一个不折不扣胡风理论的忠诚实践者是也。本文试图从胡风理论的三个层面来探求路翎所作出过的努力与实践。

一、创作题材的实践——反映真实人生

在胡风的理论中,他一直要求“文学能反映真实的现实生活问题,反映现实人生的来源去迹,从中探求出旧的人生的衰亡及其在衰亡过程中的挣扎和痛苦,新的人生的生长及其在生长过程上的欢乐和艰辛,并从中找到伟大文艺的创造源泉,带着真诚走入到人民大众的生活中去”,从而在创作上开拓现实主义的道路,这无疑是为文学创作提供了道路走向。

于是,积极向上的路翎作出了系列的尝试,他从现实主义的角度出发,把目光融注于广大的生活天地中,因此,他的作品里,题材便显得异常地广泛多样了:地主、高利贷者、商人、工人、农民、流浪汉、士兵、说书人、算命先生、知识分子不一而足,他都涉猎,都是他所关注的对象。在这些人的身上,他力求真实反映他们所具有的最本质特色,最原生态生活状貌,从而探求、呈现出他们在衰亡或生长过程中所经历的悲欢苦乐、迷惘怅然、希冀渴求。因此,狠毒、自私、卑劣的地主、高利贷者,在路翎的憎恶下显现了丑恶狰狞;愚昧、麻木带有精神奴役创伤的工人、农民、流浪汉,在路翎的同情中也凸现了辛酸无奈,他们的生活命运走向,不时地在社会、在路翎的身边与周遭上演,作者用自己的双眼关注,用自己的双手记录这一幕幕真实演绎的悲欢岁月。

为求得艺术的真实,路翎还特别重视自己的亲身生活体验,尽量从生活的本事中汲取创作的依据和力量。其《财主底儿女们》,就是实证。路翎幼年时代,曾亲眼目睹一个显赫的亲戚世家,在争分家产过程中风流云散的情形,这为《财主底儿女们》的创作提供了深刻印象及第一手直观感觉。在封建社会、封建家庭同步式微的过程中,路翎耳闻目睹了那么多可哀可叹、离合悲欢的真实故事,所以,当他用自己从小所积累、经历的丰富生活体验素材进行长篇创作时,也就必然带上了现实人生的来源去迹,现实生活的真实印迹。

因此,路翎的笔,总要竭尽全力地挖掘生活本相,还它原有的复杂面貌与内涵,即便是平凡的事物,其底层也一定深含了种种波澜的撞击,并由此而形成一股强大的张力。这在他的以底层劳动者、知识分子生活为中心内容的小说中表现诸多:如《饥饿的郭素娥》、《财主底儿女们》,充斥其间的全是生活原始面貌的紧张感与饱和感。他用貌似涣散但实质丰富的生活原生态去努力逼近艺术真实,把复杂的令人无法判决、千头万绪难以梳理的生活本相轰然呈现在读者面前,尽情地由人品味与目不暇接。那种兼容并蓄,那种表现的精细、旖旎与庞杂,真正意义上立体地表现了真切的生活。可以想象,当时生活很苦难,当时历程也艰辛,因而路翎的作品,也同样溢洒了这样的气息:沉重、凝滞,充满了过多的不适感与苦难感。对于七月派小说整体风格的沉郁悲凉,路翎曾引用作家爱伦堡的话语作过解释,从而借以表达自己的美学追求:“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描写幸福当然要比描写不幸愉快的多,因为写乐总比写苦好,但只要现实中存在着苦难,就不能简化人们的内心生活,从内心生活中抽出它的那些亲切的经验或悲哀”。于是,生活中的痛苦、灾难与苦役,便成了作者热衷于表现的东西。正是对于它们的特别关注,对事物复杂性的不断挖掘,使得他的小说沉郁而又激越,悲凉却不苍白,具有了生活般的沉重厚实,真正地映照了那时代的生活,折射了那时代人们的生存状态,颤抖的心灵。

二、表现对象的实践——表现人性心态

胡风不仅提倡文艺要反映生活的真实,而且也强调创作必须写人,必须表现人。他说:文艺创作并不是社会问题的简单图解或通俗演义,其对象必须是活的人,活人的心理状态,活人的精神斗争。只有写活人的感性活动,写出对象心理状态的最复杂或精神斗争的最激烈,只有做到这一点,才是真正的现实主义。

写人、表现人,是路翎小说中最擅长的,他完完全全达到了胡风所说的从最复杂的心理状态、最激烈的精神斗争上去凸现人物的要求。在其小说中,人物形象的塑造、人物的内心性格总是敏感、复杂、甚至飘忽不定。他几乎不写单纯的性格,常常是多种精神倾向的奇异结合,这也充分证明了人性的矛盾统一组合。毕竟,生活中单一性格影响的人少而又少。

《饥饿的郭素娥》是他小说中较有典范意义的作品之一,其深刻地反映了农民郭素娥在现实与理想间徘徊的苦楚连连,以及一个女人在生死煎熬中的撕心裂肺。郭素娥性格的丰富复杂,并不是善恶的简单相加,也决不是路翎对美丑定比例的人工配置,更不是善恶美丑的一半对一半。在作品中,郭素娥的痛苦,归根结底是饥饿的痛苦,而她的饥饿,又是灵与肉的双重饥饿:既是胃的,性的,更是对全新生活期盼的饥饿。肉的饥饿,致使她食色二性的原始欲望勃发倾泻;灵的饥饿,又使她对眼前纵欲求生的丑恶生活厌倦万分,深深渴望能够重新开启一片全新的生活天地。因此,灵与肉的对立,内化成郭素娥灵魂深处神与魔、美和丑、善和恶的冲突重重;同时,也外化成郭素娥在违背封建传统伦理道德规范道路上的执拗坚定,敢作敢为。

郭素娥的身上,善中有恶,恶中有善,文明中有野蛮,野蛮中有忏悔,一切相反相生,矛盾相重,这都是因了她灵与肉的双重饥饿而衍生。应该说,饥饿变成了她性格诠释的一种动力,所以,当她感受到自己的生理欲望和生存欲望时,便听命于自己良心的指令,在世上特立独行。她厌弃鄙视懦弱无能的丈夫刘寿春,渴望找寻那充满亮色的新生活,却又在目光中溢满赤裸的欲望、期许的淫荡,在破旧小屋和苞谷丛中偷情放纵、满足自我。强悍美丽、年轻丰满的郭素娥,在正常的生命欲望不能实现、在认真的付出成为幻影时,她便整个地渴求借助情欲达成新生活,高举情欲来找寻自我的既往梦想。她的大胆与热烈,使她得以暂时的解脱,却也终究使她在众人的瞠目结舌中随风而去。所以,胡风说:“郭素娥,是这封建古国的又一种女人,肉体的饥饿不但不能从祖传的礼教良方得到麻痹,倒是产生了更强的精神饥饿,饥饿于彻底的解放,饥饿于坚强的人性。她用原始的强悍碰击社会的铁壁,作为代价,她悲惨地献出了生命”。在现存观念秩序的冲突中,郭素娥为响应自我的心灵召唤,毅然背负了社会、人生施予的残酷,走得义无反顾、坚决如铁。她的生活是平庸,也许很丑陋,然而正是这些“呻吟在黑暗重轭之下的人生斗争,才是我们时代的诗”,才是我们原本就这般厚重的生活与人生。郭素娥死了,但这位强悍美丽的年轻女性从双重饥饿重压中散发出来的野性的、充满生命意志的原始强力,强烈地冲击了黑暗沉闷的环境,震撼了读者的心灵,至今仍闪烁着刺目的光辉。

三、主观融入的实践——主观倾诉欲望

创作过程中,作家作为一个理性的创作者,必然会受合理概念的引导与束缚,那是一种规则与共识,但这并不代表创作的所有规范。所以,当作家把现实生活中的人物原型加以概括、加工、塑造成艺术形象时,还应该充分融入作家的主观作用、主观精神。在胡风的理论中,强调作家主观战斗精神、人格力量在创作中的高度融入,一直是举足轻重的部分。因此,他的理论也被人称之为“主观现实主义”。他反对作家只记住几个公式、教条、概念来创造,那是一无用处的。理论,只有变成了作家自己的血肉,变成了作家的思想要求与愿望,才能呈现创造的真正力量。因此,只有提高了作家的人格力量、战斗精神,才能够在现实生活里面追求发现新生的动向,积极的性格,伟大的主题,只有这样的作品,才能够启发读者走向奋发的光明,就社会来说,只有认识而且尊重这种人格力量和战斗要求,才能帮助文艺的发展。这种观点与认识,在40年代,可谓是异声突起,然而事实证明,这样的见解正体现了胡风在思想认识上的超前性,在今天也依然流光溢彩。由此可见,“艺术高于生活”,不仅是对生活的归纳与拔高,更是充分融合了作家的诸多主观感受与认识。即使是公认的自然主义作家,也不可能进行纯客观的描写。今天,这已成为一种共识。但在当时,能有这样认识的人是太少了,很多人不仅反对,甚至进行了批评与诘难。

对于这,路翎有着高屋建瓴的认识,在其系列作品中,他很重视自己的主观体验,作品中涂饰了浓厚的主观色彩,因而使作品充满、燃烧着火焰似的热情。这正是路翎小说引人入胜的地方所在。他的人物,不仅有强烈的生命意识,而且会歇斯底里的疯狂叙说、狂躁痛苦,这与作家带入了自我的主观色彩密切相关,是作者对人物进行灵魂拷问与试炼时自我意识的自然流露,当然,这也为作者对自我进行诘难拷问提供了独特方式、全新视角。

所以,路翎对客观主义所谓的被动、无可奈何反映生活的态度十分反感,并自觉力图让作品激起某种热情的兴奋来,借着这光辉映照,给予现实生活以灿烂的复苏。因此,他把个人的主观战斗精神充分渗入小说,无论是事件的叙述,还是环境景物的描写,亦或是人物的刻画,字里行间都让人感应了作家的巨大人格力量以及那不可遏制、四处迸发的战斗激情。这与胡风在《七月》致刊词中所宣称的完全一致:“我们认为,在神圣的火线后面,文艺作家不应只是空洞的狂叫,也不应作淡漠的细描,他得用坚实的爱憎真切地反映出蠢动着的生活”。

因此,路翎的全部精神空间便在他的作品中伴随他的人物一起遨游。长篇巨制《财主底儿女们》的主人公蒋纯祖,诞生在一个家庭破裂、精神崩溃的家族里,作者带着他的期望,深沉地看着他从家庭财产纠纷的沉溺中抽身而出,这是有着作者所给予的力量的。当蒋纯祖靠着个人的力量四处突奔与冲走时,其结局便可想而知:他被逼得节节后退,四处逃亡,最后悲惨地死去。尽管作者所给予过力量的人物,所寄托过希望的人物死去了,但凡读过路翎《财主底儿女们》的人,无不为这位“屡战屡败”而又“屡败屡战”的失败英雄所感动,所激励。因为蒋纯祖在面对所有的罪恶,社会的阴险,以及人民灵魂里所存留的精神奴役创伤时,他都总带着他的坚强、奋勇、热情与执著一直向前奔走,一直用自己的整个生命来直视。路翎说得对,“蒋纯祖是举起他的整个生命呼唤着”,而作家自己也同样高举了他的整个生命呼唤,从未退缩与放手,这也深深地反映了作者坚强、刚毅的主观战斗精神。蒋纯祖四处碰壁,惨淡却勇敢的一生,高尚美好又令人心酸动容。试想一个人能坦然地走我所走,向我所向,何尝又不是意志的胜利、精神的旅行呢?这也为作者自己的奋斗作下了极好的诠释与注解。

读路翎的作品,他的那种高高跃起的姿态和站立的精神,是很能让人感受到的。他举着他的生命呼喊,全身心地让人物在不正常的社会、人生中抗争不休,把自己全部的感受、全部的爱恨化成一股激流,化做灿烂、倾泻、爆发的火山喷射在读者面前。对于这种超强的情志外溢,李健吾先生也表现了一定的认可:“我们如今站在一个旋涡里,时代和政治不容我们具有艺术家的公平(不是人的公平),我们处在一个神人共怒的时代,情感比理智旺盛,热比冷要容易。我们正义的感情加强了我们的情感”。因此,路翎的热情如此异样地呈现在他的作品中的角角落落,便也是一种无法躲避的抉择了,他是路翎熔铸在其间的我的同情,我的眼泪,我的愤怒和我的悲哀,是路翎主观倾述欲望的热情涌动,喷薄而出。

可见,路翎这在三方面的实践中,完全遵从胡风的理论体系进行,它是一条线,牵引着路翎一直向前奔走:从创作题材的实践上看,路翎是在现实主义之路上龋龋行走;而到了创作对象的实践,在表现人的最复杂、最激烈的心理状态时,他便是踏着心理现实主义的路了;而最后,当路翎不可阻遏地融入自我的主观激情时,这便是主观现实主义的路子了。他孜孜不倦地从现实主义走向心理现实主义,再超越到主观现实主义,路翎可谓是胡风旗帜之下的最忠诚的一员闯将,他们一个指导与呼叫,一个实践与开拓,共同崛起在那个让人可圈可点的时代之中。应当说,他们所取得的成就与所付出过的努力,都是值得人们尊敬久久的。

(李瑞龙,浙江杭州富阳市教师进修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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