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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赵树理小说中的“清官情结”

2006-07-06钟希高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06年4期
关键词:区长赵树理清官

赵树理是一个有着高度革命功利主义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称自己的作品是“问题小说”,写小说就是为了解决在实际工作中发现的问题。从社会文化变迁的角度看,赵树理的小说确实存在着较浓重的清官情结。何谓“清官”?原指封建社会能明辨是非,秉公办事,不畏权贵,不欺百姓的朝廷命官,我们这里所谓的“清官”,则是指一切社会中秉公办事的官员。

一、赵树理小说中多样的清官类型

赵树理问题小说中“问题”的最终解决,多离不了“清官”——体现正确的方针政策的党的干部的介入,形成了“问题显现——清官登场——问题解决”的基本模式。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赵树理问题小说是单调而公式化的。因为他的每一作品所反映的问题各不相同,作品中的清官类型也各有特色,其断案决疑的情景也千差万别。赵树理的问题小说为读者创造了多样的清官类型。

(一)明君型:其特点是,当问题双方的冲突发展至高潮,清官出场,判明是非,解决问题,如《小二黑结婚》中的区长。二黑与小芹勇敢地追求自由婚姻,既招致了有浓厚封建思想的家长二诸葛、三仙姑的竭力阻挠,又遭到了反动势力金旺、兴旺的蓄意破坏,甚至被金旺兄弟诬陷而被强行“拿双”至区上法办,使双方的冲突发展到高潮。区上早就听说兴旺和金旺两个人不是东西,因此,一到区上,“清官”区长登台亮相,不但把他两个人押了起来,还派助理员专门调查金旺兄弟横行霸道的证据,使二黑、小芹与金旺兄弟的矛盾得以圆满解决;二诸葛、三仙姑被传到了区上,被区长一顿开导之后,再也没有强行阻拦二黑、小芹的自由婚姻,在区长的介入下,终于如愿以偿,有情人终成眷属。

(二)法官型:其特点是,让问题的双方当事人对簿公堂(颇似现在的法庭辩论),从中弄清问题真相,进而表明态度,分清是非,解决问题。如《邪不压正》中的工作团。《邪不压正》尖锐地提出了三个问题,一是中农王聚财的利益被侵害,从而反映了土改中乱斗中农、侵犯中农利益、扩大打击面的错误;二是软英与小宝的自由恋爱受到了王聚财的阻拦;三是土改中成长起来的新干部小昌的蜕化变质。下河村一度出现了邪压住正的反常现象,直到政府公布了土地法,村里来了工作团,中农王聚财的冤情才得到洗刷,利益得到了保护。同时,以软英、小宝为代表的正的一方,与以小旦、小昌为代表的邪的一方在工作团面前对簿公堂,辨明真相,最后,工作团做出评判,小旦、小昌受到批评,小宝、软英取得了胜利,三个方面的问题均因工作团的介入得到顺利解决。

(三)钦差型:其特点是,微服出巡,明察暗访,主动了解民情,发现问题,并雷厉风行地解决问题,而不是像明君型那样高居庙堂之高,坐等问题双方的当事人闹上门来,然后再判明是非,如《李有才板话》中的老杨。由于章工作员的主观主义、官僚主义,处事只听汇报,工作浮于表面,致使阎家山出现了地主篡权的严重局面。阎恒元伪装开明,欺瞒没有觉悟的农民,拉拢腐蚀干部,耍尽手段把持了阎家山的村政权,对农民的经济剥削和政治压迫依然如故,农民得不到真正的翻身,然而,阎家山却成了“模范村”。县农救会主席亲自到阎家山督促检查秋收工作,在老秦家搭伙,他从老秦女人那里了解到村里还实行押地,又听老秦女儿唱顺口溜“模范不模范,从西往东看;西头吃饷饼,东头喝稀饭”,意识到村里工作不实在,迅速深入群众调查研究,查明真相,并依靠农民中的积极分子,发动、组织群众,只用三天时间就斗倒了阎恒元,取得了改选村政权和实行减租减息的胜利,使“全村人,很得意,再也不受冤枉气”。

种种类型,都说明了赵树理小说植根于传统文化和时代变迁中的清官情结。

二、赵树理问题小说中“清官情结”的成因分析

(一)对“大团圆”结局的自觉追求

“大团圆”结局现象是解放区文学作品中的一个重要特征。所谓“大团圆”结局主要是指在文学作品的结尾,不管作品开始时的主人公命运是如何凄惨,情节是如何曲折,矛盾是多么复杂,最终都能使矛盾化解,人物团聚,呈现一片欢乐喜悦的气氛,有一个光明美好的结局。在解放区,由于特殊的政治环境与文化背景,“大团圆”结局成了文学创作的主要审美取向与文学的主要生存形态。

解放区文学“大团圆”结局现象的产生与解放区文学所承载的政治宣传使命有关。解放区文学诞生在无产阶级新政权的文化环境中,新政权从革命角度出发要求文艺能参与斗争,鼓舞群众情绪,启蒙群众觉悟,发挥文学的教育战斗功能,使文学成为政治革命斗争的工具。毛泽东《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指出:“无产阶级的文学艺术是无产阶级整个革命事业的一部分,如同列宁所说,是整个革命机器中的‘齿轮和螺丝钉。因此,党的文艺工作,在党的整个革命工作中的位置,是确定了的,摆好了的;是服从党在一定革命时期内所规定的革命任务的”。这就明确规定了文艺家们的写作目的与服务对象,要求作家们“使文艺很好地成为整个革命机器中的一个组成部分,作为团结人民,教育人民,打击敌人,消灭敌人的有力武器。”这种强调文艺服从“革命任务”的话语,裹挟着鲜明的政治意图,迅速成为延安文艺创作的指针,影响了作家对创作内容的多维取向,形成了较为单一的题材内容。

除了现实的政治要求之外,“大团圆”结局的出现还与解放区作家追求文学的大众化、民族化、通俗化思潮相关。“大团圆”结局迎合了中国百姓的审美趣味与文化心理,因此这一现象在文学作品中反复出现,形成了较为稳定的结构模式。古典小说中,“小姐私定终身后花园,落难公子最后中状元”这类大团圆结局屡见不鲜。在中国没有悲剧,老百姓不喜欢悲剧,他们喜欢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而创作者总能让读者先哭后笑,拥抱一团欢喜,产生生活的希望。团圆与中国大众的期待视野具有较大程度的同构性,这也是“大团圆”结局在作品中常用不衰的一个原因。

赵树理问题小说中表现出来的“清官情结”,其最后的归结点也是“大团圆”结局,即由于“清官”的介入,导致问题的最终解决。并且,上面提到的形成“大团圆”结局文学现象的特殊政治环境和文化背景,实质上也是形成赵树理小说“清官情结”的一个重要原因。因此,赵树理小说中的“清官情结”带有明显的时代烙印,是那个时代的产物,是对那个时代主流意识形态和民间文化形态的客观反映。

(二)对中国共产党是当时的“清官”的看法的认同

在封建专制制度下,人民没有民主权利。封建法律是封建统治阶级意志的体现,它有维护封建统治者利益的一面,也有调节与制约阶级矛盾的一面。法律的正确执行,既可维护统治者的利益,也可以防止超越法律许可程度的压迫与剥削,为的是防止广大人民起来反对统治阶级的压迫与剥削,从而推翻统治者。但是,在人民完全处于无权地位的情况下,法律的施行完全取决于官吏,官吏清廉,法律就执行得好一点;官吏贪酷,法律就变成一纸空文。而且,统治阶级往往不满足法律所规定的种种特权,总要千方百计地谋取法外特权。对于这些法外特权,敢不敢加以抑制以至制裁,也完全取决于官吏。刚正不阿的官吏敢于制止法外特权,谄媚逢迎的官吏就会放纵恶霸豪绅横行不法。在封建专制制度下,“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成为普遍的社会现实;屈打成招,冤狱遍地,成为封建社会司空见惯的现象。尽管人民在封建重压下呻吟,想清除这种沉重的迫害,但封建社会长期的愚民政策让人民对“清官政治”抱有幻想,形成了渴求“清官政治”的思维定势。因此,人民盼“清官”,盼青天。

民主革命时期,人民民主政权刚刚建立,人民的民主意识不可能马上得到普遍提高,带领他们进行翻身解放运动的中国共产党又成了他们的清官。劳动人民在共产党的领导下,获得了在旧社会想都不敢想的做人的尊严。他们身份地位的改变,民主权利的赋予,人身自由的获得,尤其重要的是在生存环境得以根本好转的亲身体验中,认准了共产党、毛主席就是“大救星”。在老百姓心中,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干部就是当时他们期盼的“清官”。

赵树理小说中,刚刚翻了身的老百姓就是把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干部认做是当时的“清官”。当然,由于长期受地主阶级剥削、压迫,老百姓难免有对“官”的畏惧,农村要改变面貌、农民要获得真正的新生,就必须让他们逐渐摆脱这种精神重负,这也是比推翻地主阶级的统治更为艰巨、更为复杂、更为长期的历史任务。小说中描写老百姓对“青天大老爷”的感恩和敬畏心理的地方屡见不鲜。如《小二黑结婚》中:

区上的交通员传三仙姑,“到了区上。交通员把她引到区长房子里,她趴下就磕头,连声叫道:“区长老爷,你可要给我做主!”

二诸葛发急道:“千万请区长恩典恩典,命相不对,这是一辈子的事!”……二诸葛还要请区长“恩典恩典”,一个交通员把他推出来了。

“区长老爷”、“做主”、“恩典恩典”这些话语生动地刻画出刚刚摆脱了封建奴役的农民,尽管思想上还没有摆脱对“官”的敬畏,但显然在他们的思想意识当中,中国共产党及其领导干部就是当时的“清官”。

赵树理是一个典型的农民作家,他是站在“农民文化”的本位立场从事文学创作的,他以农民的方式看问题,以农民的价值尺度评判事物,审美趣味也是典型的农民审美趣味,所以对中国共产党是当时的“清官”的看法的认同使其作品追求“大团圆”的喜剧结局,带有浓厚的“清官情结”。

(三)对农民传统审美情趣的服膺

赵树理小说采用的“清官”断案模式,深得中国百姓尤其是亿万农民之心,从而很好地实现了文学所应有的“审美功能”、“娱乐功能”。自有阶级及阶级压迫以来,无力改变自己屈辱地位与不幸命运的中国百姓便呼唤着“清官”,企盼着“清官”。在冷酷如铁、黑暗如漆、腥秽如血的黑暗社会,主观上,尽管清官们的一言一行均是为了统治者的长治久安,为了使水能更好地“载舟”而不致于“覆舟”,但客观上,清官们的不畏权贵,秉公办事,却使平民百姓在一定程度上争得了“人”的尊严和权利,使一直处于“非人”状态的百姓在漫漫长夜里看到了一线光明,一丝希望。在“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吃人”年代,放眼百世,四海之大,算得上清官的又有几人?既然在现实世界中得不到人的尊严,求不到平等地位,那就在精神世界中暂得片刻的安慰吧!那就让清官们在虚构的故事中为百姓除暴安良、伸张正义吧!正是这样一种背景,孕育了我国源远流长的清官文学,也培养了中国百姓爱看清官文学、喜听清官故事的传统审美情趣。赵树理选用“清官”断案的模式来结构故事,可谓正中百姓下怀,为其作品赢得了千万民众空前的喜爱。

三、赵树理问题小说中“清官情结”的历史局限

赵树理带着革命理想主义的主观热情,去反映解放区和新社会的现实生活,去表达正义战胜邪恶、进步战胜落后的主题。这就使他“问题小说”的“清官情结”不免带上了理想化的色彩。他一直主张写“问题小说”,他的问题集中在农村社会中农民和地主之间的阶级矛盾,以及各项社会政治运动中的疑难和偏差等。虽然在小说中作者是以针砭时弊的态度出现的,但是解决问题时又寄希望于党的正确领导和英明决策。这无疑削弱了他的现实主义笔力和魄力,而且从某个角度说他又为人民大众建构了一个党的神话。例如《小二黑结婚》,这篇小说的题材来源是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位名叫岳冬至的男青年和一位叫智英祥的女青年因反抗父母包办婚姻而自由恋爱,智英祥同时又被出身于富农的村长和青救会的秘书看中,这两位已婚的村干部遭到智英祥的拒绝,便联合其他村干部,以腐化的罪名斗争岳冬至,把岳冬至打死了。岳冬至死后,甚至连他的家长也不对他们的恋爱表示同情。赵树理将这个故事作了改造,为这个故事安排了一个大团圆的结局,因为他要表现新生事物的强大生命力。但正是作者的这个“改造”,使一个本来富有深刻的悲剧色彩的故事变成了一个一般性的喜剧,读者是满意了,但其批判封建意识的力度却大大减轻了,实质上表现为“清官情结”带来的缺憾。

联系当时农村的实际情况,有两点需要说明:一是乡村生活的残酷性被代表“正义”的区长、村长所消解。依据赵树理熟悉的情况来看,封建、蛮横的干部很多,差不多都是流氓出身,“抗战初期,老实的农民对新政权还摸不着底子,不敢出头露面,这些流氓分子便乘机表现积极,常常被我们没有经验的同志认为积极分子,提拔为村干部”。如果按照这种实际情况来写,不符合毛泽东所要求的“歌颂无产阶级光明”的文艺方向,这种对真实故事的“改造”自然就具有了某种政治性的隐喻。二是乡村生活的这种政治性“改写”又与民间文化形态中人们的心理愿望相吻合。在民间社会里,人由于所处的弱势地位,在遇到不平和苦难时,总是寄托于另外一种力量(往往是宗教的或权力的)来拯救自己,所以就有了数不清的“清官”戏或通过神仙来救世救难的传说。赵树理在《小二黑结婚》中,通过村长、区长使两个青年人获得幸福的生活,也暗合了农民的这种文化心理。

(钟希高,山东省潍坊学院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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