含蓄生动 珠联璧合

闺意

朱庆馀

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

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

酬朱庆馀

张籍

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

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

从诗面来看，《闺意》是一首描写新婚夫妇闺房乐趣的作品：喜庆的新婚之夜，洞房红烛高照。新娘起早精心妆扮，欲到堂上拜见公婆。梳妆完毕，她羞答答地低声问丈夫：“我画的眉毛可是现在的流行式样?”只二十八字，就细腻生动地活画出新嫁娘羞涩忸怩、谨小慎微、自矜妩媚的神态，足称佳制。

如果抛开现实，张籍的《酬朱庆馀》也只是成功刻画了一位才艺超群而又不十分自信的采菱姑娘的美好形象：她刚刚打扮好，在镜湖的湖心一边采菱一边唱歌。虽然她知道自己容貌美丽，举止得体，但逊色的衣着让她暗自担心自己不够光彩照人。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真正爱才的人们看重的并不是华丽的衣着，而是她那价值万金的圆润珠喉。

假如只停留在这一层面上，上述二诗并无更多光彩，文坛也少了一段佳话。其实，闺房乐趣、菱女风姿只是诗歌的外在含义，诗人有更为深远的言外之意。“夫‘言外之意（extralocution），说诗之常，然有含蓄与寄托之辨。诗中言之而未尽，欲吐复吞，有待引申，俾能圆足，所谓‘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此一事也。诗中所未尝言，别取事物，凑泊以合，所谓‘言在于此，意在于彼，又一事也。前者顺诗利导，亦即蕴于言中，后者辅诗齐行，必须求之文外。含蓄比于行之与神，寄托则类形之与影。”（钱锺书《管锥编》）莱辛在《拉奥孔》中也谈到：“艺术家的作品不让人一看了事，还要玩索”。通过“玩索”，可以读出诗中所蕴含的深厚寄义。品读朱、张这两首诗，应该超越闺房乐趣、菱女风姿的欣赏层面，要联系当时的具体情境，去寻找“有待引申”的、“辅诗齐行”的深刻意蕴。

《闺意》又题为《闺意献张水部》（一作《近试上张籍水部》）。从这一个标题可以探明诗人的真正意图。“唐世举人，先借当时显人以姓名达主司，然后投献所业，……。”（赵彦卫《云麓漫钞》）张籍时任水部员外郎，以擅长诗文而又乐于奖掖后进而闻名于士子间。书载：“庆馀遇水部郎中张籍知音，索庆馀新旧篇什，留二十六章，置之怀袖而推赞之。时人以籍重名，皆缮录讽咏，遂登科。庆馀作《闺意》一篇以献曰：‘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籍酬之曰：‘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由是朱之诗名流于海内矣”。（王仲镛《唐诗纪事校笺》）《闺意》诗中，新嫁娘问画眉深浅，为的是请夫婿指点，因为夫婿深知舅姑的喜好；朱庆馀问诗文是否合适，为的是请张籍指点，因为张籍了解考官的标准，这才是全诗的主旨。朱庆馀以“洞房”喻“科举考试”，以“舅姑”喻“主考官”，以“新娘”喻“自己”，以“新郎”喻“张籍”，以“画眉”喻“自己的诗文”。这一系列比喻连缀在一起，描摹出了他与新娘一般无二的心态和处境，形象贴切。

朱庆馀的高超之处在于，他抓住了当时社会中举子应试临考与新妇初见公婆这两种重要场景的相通之处，委婉含蓄地把新娘的郑重其事、忧虑紧张和诗人对前程的急切关注、焦虑不安联系起来。由于这种比拟来源于真实的社会生活，并且体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家国同构”的特性，极富典型性，所以含而不露，收到了一石二鸟的艺术效果。《云溪友议》记载：“朱君尚为谦退，作《闺意》一篇以献张公，张公明其进退，寻亦和焉。”在《酬朱庆馀》这首和诗中，张籍也通篇用比。朱庆馀是越州人，所以他将朱庆馀比作越地的一位采菱姑娘，相貌姣好，歌喉美妙，必将受到人们的赞赏，暗示他不必为这次考试担心。张诗的后两句恰好回答了朱诗的后两句，“新妆”与“画眉”、“更沉吟”与“入时无”分别相对，进一步肯定了他出众的才艺，从而打消了朱庆馀的顾虑。宝历二年(826)，朱庆馀中进士，后官秘书省校书郎。朱庆馀献诗写得好，张籍和诗答得妙，珠联璧合，传为诗坛佳话。

写物附意，诗家之惯技。承袭中国古典诗歌“香草美人”的表现传统，此二诗以夫妻或男女爱情关系来比拟师友等社会关系：朱诗以新嫁娘初见公婆前的忐忑心理来隐喻举子应试前夕的惶恐心情，张诗以采菱少女的美妙歌喉及时人态度来隐喻朱庆馀的才学及前途。“不著一字，尽得风流。”（司空图《二十四诗品》）清新自然，含蓄生动。

人情物理，虚实异象。从深层意义上说，二诗之所以具有含蓄蕴藉的美学风格，得益于意象的营构。二诗中，“闺房乐趣”、“菱女风姿”都是客观的“象”，而“入时无”和“敌万金”则是主观的“意”。正因为作者择取的“象”和“意”之间有这种妙合关系，立“象”以尽“意”，从而收到了“言已尽而意未绝”的艺术效果。“诗贵有含蓄不尽之意，尤以不着意见声色的故事议论者为最上。”（吴乔《围炉诗语》）此二诗深得其妙，而深于取象则是这妙处的源头活水。

（王国彪，延边大学汉语言文化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