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舟寨的红蜻蜓
2006-06-03杨汉立
杨汉立
坐在城里的一个窗前,看到一羽红鸡毛在阳光中,自我欣赏着飞舞,我突然想起一句谚语来:“娜丽官飞得矮,大雨来得快。”
这句谚语完全是我的家乡官舟寨的一句土话。里头说的“娜丽官”就是蜻蜓。官舟寨喜欢把所喜爱的或美好的动物称作官,比方把啄木鸟叫做“砸木官”。官舟寨本分,不爱用华丽的词句去赞美所爱,总是直抒胸臆,对那些好动物称做“官”。这恐怕在人类文化中是极为少见的现象。不过,只要想一想,几千年来,老百姓总是挣扎在底层,只有官逍遥自在、为所欲为,官总是让人向往的,就不难理解这种独特的取名法了。
低吟着这样的谚语,我在想象中走回到了儿时。确实,官舟寨的蜻蜓伴我走过了童年和少年,那些美丽的精灵在我生命之中烙下了深深的印记,这一辈子再也不能抹去。特别是那种红蜻蜓群舞的场景,令我心往魂动。每当天气闷热,即将下雨的时候,官舟寨田野的低空中,满是舞蹈着的红蜻蜓。那时,官舟寨的蜻蜓确实多,但怎么有这么多的红蜻蜓?我疑心是不是全世界的红蜻蜓都来到这里参加蜻蜓王国的盛会。远远望去,整个田野弥漫着红雾。我一屁股坐在挤满田埂的绿草上,歪着脑壳呆呆地看它们。它们的舞蹈是那种优雅的华尔兹,这更加增添了它们的美丽。它们就是这样一种精灵,快速振动的翅膀使自己悬浮于空中不动,或者像一尾突然受惊的鱼一样迅捷地划一道弧线,而这样的弧线久久地在我的眼前不消失,像定格的画面。
猫哥和丙妹一帮人在追红蜻蜓,幻想徒手抓住它们。可是,这些红蜻蜓鬼精灵,看起来它们像静水之上的一片片叶子一样不动,而当猫哥和丙妹他们跳起来抓它们时,它们比闪电跑得还快。直到他们跳累了,一只红蜻蜓也没有抓到,就连最小最小的也抓不到一只。
其实,猫哥并不爱抓这玩意,他认为这是年纪幼小的人和女孩子的行为,他就爱抓鱼之类,也就是说他爱去弄到一些很实际很实用的东西,比如能吃的。但是,要命的是,丙妹要这种玩意,他耐着性子就蹦蹦跳跳着去抓红蜻蜓,格外乐此不疲。人真是奇怪的动物,牛脾气有时一点也不牛。其实,胖乎乎的猫哥蹦跳起来丑得要死,像一头发情却又老是爬不上母牛身上的又老又笨的牯牛。气人的是,丙妹竟然看不出这一点,蠢里蠢气地缠着猫哥要抓红蜻蜓,还一副酸得掉牙的娇样,好让我恶心。我就大声喊:“猪!猪!猪!”话里的“猪”就是像猪一样蠢的意思,但谁也不知道我骂谁,我自己也弄不很明白,只是心中一下就涌出这样的话来。
丙妹说:“要是有波丝网就好了。”“波丝”就是蜘蛛丝,官舟寨的语词很形象,因为蜘蛛网很像平静的水面被丢下的石子激起的一圈一圈的波浪,所以有这样的叫法。我们官舟寨的小孩子最喜欢用蜘蛛网去粘捕蜻蜓和蝴蝶。我们把楠竹枝除尾节的两枝外的所有分枝削去,再将留下的分枝围成一个圈。之后,就把蜘蛛网粘上来,做成羽毛球拍一样的捕虫工具。为了使它牢固,我们常常要多粘几层。工具做成,我们便神气地扛着捕虫网,像威武的战士雄纠纠、气昂昂地去寻找蜻蜓。蜻蜓一般喜欢在阴凉处,我们便到葡萄架、南瓜架下或水井、水沟边找蜻蜓。
官舟寨的蜻蜓种类很多,我说不明白的,我只知道最常见的有红蜻蜓、黑蜻蜓、灰蜻蜓、花蜻蜓。黑蜻蜓个子最小,也最傻,完全是些傻妹妹,捉住它们根本不需要工具,只要它停在哪里,徒手去捉就行,真可谓手到擒来。而最灵敏的还是红蜻蜓,只要有风吹草动,它就会惊飞而去,却又并不远去,兜一圈又返回来。叫你抱着抓着的希望,可又老逮之不着,很有些刺激性。丙妹很喜欢这样的红蜻蜓,我也是。但我自己也弄不明白是自己确实喜欢,还是因为丙妹喜欢才喜欢。
我们捕蜻蜓时,一个一个都像探雷的工兵,小心翼翼的,样子很是滑稽。蜻蜓飞累了,立在一截枯枝或一片叶尖上,我们举着网子,轻手轻脚、屏住呼吸悄悄走近。到了很近的地方,就停下脚步,只把网子慢慢移近,然后闪电般一扑,蜻蜓便被蛛丝粘住,动弹不得。我们欢呼雀跃地把蜻蜓从蛛网上摘下来。每得红蜻蜓,丙妹就神经质地大叫:“哦嗬——”
我和猫哥一帮人把捕到的红蜻蜓都送给丙妹,自己只留黑蜻蜓、灰蜻蜓之类的下等品蜻蜓。捉得多了,我们便发明了一种方法来拴,用麻纱把一个一个蜻蜓的尾巴系住。因此,一根麻纱便系了一排蜻蜓,每个蜻蜓都知道自己的末日快到了,拼命猛振翅膀,哪怕挣断了尾巴也在所不惜。这就制造了一种美丽而悲哀的景象,像一个凄美的蜈蚣风筝在飞。于是,我心里就有了一种深深的忧郁:我们这是在伤害可爱的生命啊!那时,我还很小,对生命和死亡无法看深,只是不愿意有生命无辜地死亡。我忽然觉得,我们仿佛在把一群美丽的姑娘推向杀场。我便对大伙说:“我们不捉娜丽官了吧?把捉到的娜丽官放了吧?”我被他们一致拒绝了。我的话活像一个疯子说的一样,被每一张脸鄙夷,他们几乎要往我的脸上吐口水。猫哥冷笑了一声,丙妹翘着嘴巴摔下一句话:“不!”那张美丽的脸立即便不好看了。
我知道我心中的真实理由要说出来,他们会认为极为幼稚可笑。因此,我说出来的理由是:“老师不是说蜻蜓是益虫么?”他们说:“益虫又如何?”丙妹对我说:“不!”丙妹便更难看了。
我把我的捕虫蛛网狠狠地往篱笆桩上拍去,把它彻底地破坏了。我还不解恨,把它一截一截地折断丢掉。然后,一个人走了。如此,弄得自己老半天不高兴,也弄得他们好几天不理我。当然,我也不理他们。他们仍然喜欢捕捉蜻蜓,丙妹仍然喜欢红蜻蜓,猫哥他们仍然常常送红蜻蜓给丙妹。
后来我上了初中、高中,丙妹低几届,她家又从寨子里搬出去了,我很少见到她。就是寒暑假,我们也很少碰到,她有无穷的家务事,我也要帮着父母做事。而官舟寨的红蜻蜓还是很多,只是捕捉他们的是比我们小的另一帮孩子了。不过,有空的时候,我常常看着红蜻蜓出神。
后来,我高考上线却因色弱未被录取,回乡之后,呆呆地在家里看书,红蜻蜓倒还是以前那样在飞舞,可是我已经没有了心思去看它们。而它们依然兴高采烈的样子。我边看书,边在忧伤地思考我的痛苦,我用了两天把悲伤带来的混乱思绪理清了。后来,我考上了民办教师。埋头教了几年书,我发现我的生活缺少了一点什么。于是,我谨慎地给丙妹写了一封求爱信,可当我战战兢兢地把信丢进她的窗户时,我还不知道自己是否真正要爱她,也许只是试试而已。丙妹很快就回了信说,她已经答应了另一个男人。但我十分肯定地认为,那个男人不是猫哥,不是官舟寨中的任何一个男人。
我进县城很多年以后,听说丙妹也进了县城。有一天,我突然远远看见丙妹,她穿着红色的唐装,打着一把红伞,像一只红蜻蜓一样慢慢游过大街。我心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想象却展开不起来。其实,我知道,城里没有红蜻蜓,也没有谚语,更没有关于红蜻蜓的谚语。我望着她,这么呆呆地想着的时候,她已经走远了,像一只飞走的红蜻蜓。我不知道,是什么让我们不走近去问个好、握个手。我想,如果她要是对我笑一下,那笑也会是红色的。
很久之后,我努力地追寻关于红蜻蜓的记忆。可是,城里没有记忆,记忆属于乡村。我便在不是梦的梦里回到了我的官舟寨,官舟寨的红蜻蜓仍然在快乐地飞翔。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