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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途宿舍推动社会善治

2006-05-30陈才安

南风窗 2006年21期
关键词:社工宿舍社团

陈才安

中途宿舍的出现,是中国社会治理模式的一个重大转变。社工服务的人性化凸现了人道主义精神,同时社团自主运作的模式也将进一步推动政府职能转变。

“睡觉真舒服。”这是徐俊冕(化名)8月22日凌晨1点投宿中国首家青少年“中途宿舍”后在签名本上的留言。

8月21日深夜,浦东新区26名社区青少年社工“深宵外展”,深入网吧、游戏机房劝归逗留青少年。“我不愿回家,回家只有父母的唠叨,还不如就在网吧通宵呢。”徐俊冕告诉社工。社工于是邀请他到“中途宿舍”留宿。

当徐俊冕被引到位于杨高中路的联洋新社区办公大楼104房时,他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20多平方米的小房子简直就是一个温馨小天地:原色木质的两张双层单人床上,铺着淡彩色的床单和枕套,旁边还有原色木质的书架、电脑桌,紫色的沙发。

那一夜,徐俊冕和其他两名“舍友”吃下热腾腾的泡面后,沉沉睡去。他们是这家中途宿舍的首批客人。

24小时后,沪上各大媒体记者被邀请来到这里,参加“中途宿舍”隆重的挂牌仪式。第二天,记者们的报道让“中途宿舍”这个陌生的名词传遍沪上,兴隆一时。

一个新的创举

这是上海市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为不归青少年提供歇脚地的临时宿舍,创办者借用了香港类似结构的名字。深夜的网吧、游戏厅等娱乐场所,时常会有不愿归家的青少年混迹于此,“中途宿舍”专为他们而设。截至10月18日,已经有14名不归青少年投宿这家“中途宿舍”。

“其中8名是我引过来的。”王卉自豪地说,她是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的社工,这家“中途宿舍”的“管家”。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是一家社团组织,南上海市政法委牵头正式成立于2004年2月,并向其购买服务。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组建了一支专业社工队伍,对“三失青年”(失学失业失管)进行干预,预防犯罪。

50岁的王卉被称作“老警察新社工”,2003年10月,上海市在4个区试点推行“社工进社区”时,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办公室从公安部门选聘了20几名干警参与新组建的社工队伍,王卉当时是浦东新区花木镇派出所一名出色的社区民警。

半路出家的王卉在这个新兴职业上茁壮成长,很快便在社工队伍中脱颖而出,被评为2004年度上海市青少年事务优秀社工。2005年5月底,优秀社工们被选派去香港考察学习,王卉在香港看到了一样新鲜事物——青年空间,这是一个青少年活动中心,与内地城市青少年宫不一样,它们都由社团管理,免费为青少年提供服务。

“我想在上海办一个这样的机构。”王卉把她的想法告诉了带队团长周征,周征当即就表示非常赞同:“如果你真的能把这样的项目带到上海,真是太好了,肯定是一个新的创举。”

香港归来,王卉迫不及待地筹建她的“青年空间”,她决定选择在联洋新社区搭台唱戏。理由是联洋新社区是上海三大国际型社区之一,社区居民均是白领、外国友人、海归等高素质人员,“比较容易接受新生事物”。再者,这样一个国际型社区的居委干部们理念清新,“就怕没有创新”。

从香港回到上海的第一天,王卉就向浦东新区青少年工站的吴关良站长汇报了自己的创意,他首肯了王卉的设想。联洋新社区主任陈平如也对王卉开了绿灯。就这样,一个命名为“彩虹中心”的上海版“青年空间”启动了,这是上海市第一家以社会工作为主导的青少年活动基地。

2005年7月6日,这是“彩虹中心”正式启动的日子,但是由于王卉连基本的工作设备如电脑、电话、传真机都没有,联洋新社区不让她挂牌。不挂牌也干,王卉很快就公开招聘志愿者,10名大学生志愿者来到王卉身边,并成为她的得力干将。不久,他们组织了社区青少年夏令营,40几个社区里的“富家子弟”踊跃报名,“很多孩子来了就不肯回去”,王卉和她的“彩虹中心”一炮打响。

不久,浦东新区政法委、共青团、检察院分别送来一台旧电脑,联洋新社区也为王卉解决了通讯设备。2005年8月,王卉招募了12名心理咨询师志愿者,开通了一条公益性心理咨询热线;10月,王卉接受浦东检察院委托,建立上海市第一家未成年人诉前教育考察基地,“帮助偏离轨迹的孩子找到人生的轨道”;11月,开通网上热线;2006年8月,开通网上心理咨询。

短短一年,“彩虹中心”就名声在外了,王卉的名气也水涨船高。2006年8月初的一天,浦东新区政法委领导把王卉叫了过去,把开办第一家“中途宿舍”的任务交给她。就这样,第一个青少年避风港湾落户在“彩虹中心”,对王卉来说,这是一个意外的收获。

8月23日,“中途宿舍”挂牌成立,场面非常隆重。这一天,启动一年尚未挂牌的“彩虹中心”也沾光一并挂牌。对此,王卉无比欣慰,一年的委屈顿时烟消云散。王卉由此得出一条经验:如果有好的创意就去实践,阳光总在风雨后。

显然,“中途宿舍”选择王卉并不偶然,尽管这是一个自上而下推动的产物,但是王卉一年辛苦搭建的平台是一个难得的落脚点。一个新事物的诞生,需要新理念的鼓呼,但更需要先行者脚踏实地的探索。

青少年事务的香港模式

“中途宿舍”是中国社会治理手段上的一个进步,为青少年提供一个社会工作专业服务和人性化援助的临时场所。物质上,可以为那些夜不归家的青少年提供基本食宿条件,防止他们继续游荡在各类娱乐场所,沾染不良习气;同时,心理咨询师和社工的专业服务,可以帮助不归青少年“悬崖勒马,回头是岸”。

“中途宿舍”其实是上海在青少年事务管理上引进“香港模式”的产物。以社会化、职业化模式开展预防犯罪工作,在不少国家和地区已运作得十分成熟,形成一支规模庞大、专业化的社工队伍,其社会地位和经济待遇与大学教授不相上下。上世纪40年代始,社工组织在香港纷纷成立,走过了民间自发组织、政府进行资助、政府购买服务三个阶段。1998年,香港成立社会工作者注册局,社工组织已成为香港社会管理不可或缺的重要力量,社丁在预防和减少社会犯罪上卓有成效。

多年来,在内地,预防青少年犯罪等社会事务管理是政府“专利”,民间鲜有参与,主要是团组织、教育和政法等部门做,由于种种原因,往往心有余力不足。关键是,失学失业失管的社区青少年大多文化程度低,就业安排困难,属于边缘人群,他们需要的是社会关爱,而不是居高临下的管制。

近年来,随着政府理性的成长,执政者越来越体认到,以社会化、职业化模式开展预防犯罪工作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这意味着预防青少年犯罪必须突破传统模式,转换政府角色。香港目前的做法是,政府向社工组织购买服务,由其提供专业服务。

2003年8月,上海市政法委提出“构建预防和减少犯罪工作体系”,明确预防

犯罪工作由社工而不再是政府工作人员进行,政府成为宏观管理者,通过独立社团向社工购买服务。上海转换政府角色的结果是,组建了禁毒办公室、社区矫正办公室、青少年事务办公室三个宏观管理机构,并注册成立禁毒、社区矫正、青少年管理三个社团,建立三支社工队伍(总计1300人),向全市260多个街道社区渗透。

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便是其中一个社团,其服务对象是16至25周岁的失学失业失管的社区青少年。据统计,上海市这部分青少年约有6.3万名,每个社工负责向150名三失青少年服务,社工手上都有一本花名册。青少年事务中心的工作目标是让“每一个少年如幼苗般沐浴阳光”。

无疑,这是一场自上而下的改革。上海的社工组织并没有像香港社工组织那样经历三个艰难的生存阶段,而是跳跃式发展,直接以政府购买服务的方式设计成立社工组织,走的是一条“政府主导,社团运作,社工服务”的发展道路。优势不言而喻,社工组织一夜之间成立,且无生存困境,政府每年向一名社工支付4万元购买其服务。“我的薪水很高。”这是社工王卉对自己收入的评价。

王卉便在这样的背景下,从一名社区干警选聘为一名社工,实现了职业生涯上一次巨大的转变。阳光社区青少年事务中心的管理具有“半官方”性质,它的管理体系是:团区委-办公室-社工站-社工组-社工点。一般一个社工点安排一名社工,王卉便是其中之一。

“要积极探索符合社工工作特点的组织体制和管理方法,用社团的管理模式加强对社工的管理。社团运作要考虑社会化运作方式,避免用传统的行政方法管理社工,防止出现社团行政化和社工机关化。”这是青少年事务中心的宏观管理部门,上海市团委对团干部提出的要求。上海市团委一名负责人曾对媒体说“这给上海市的团干部提出了挑战。”

尽管带有浓厚的官方背景,但是社工服务在上海试水了。王卉和她的同事们开始了“月光下的生活”,他们学习“香港模式”,开展“深宵外展”行动,成为名副其实的“夜猫子”。每当人们沉沉入睡的时候,正是社工们走上街头,深入迷恋网吧、留恋迪厅等娱乐场所,寻找“三失青年”的时候。他们的工作是劝归不归家的青少年,美其名曰:“深夜劝归”。

在“深夜劝归”的过程中,王卉和同事们都遇到了一个棘手的问题,不少青少年“离家出走”的原因,很多是家庭暴力、家庭矛盾、打骂教育所致,他们或者因为惧怕家长谴责,或者是为了逃避父母间无休止的争吵,都不愿意回家睡觉,宁愿在网吧里过夜。面对这些人,“深夜劝归”往往无功而返。

王卉的督导,华东师范大学社会系副教授韩晓燕评价说,这种做法不值得鼓励。韩晓燕说,社工组织不鼓励社工跟服务对象建立私人关系,连私人联系方式都不允许提供,更不用说把他们领到家里住宿了。

与其盲目地“深夜劝归”,不如搭建一个临时“寄居点”,营造“家庭”感觉,让不归青少年“宾至如归”。这便是创办的初衷。

“中途宿舍集容留、疏导、排解等过渡性服务功能于一体,主要供一些深夜不愿归家的青少年临时‘中转。”浦东新区青少年事务社工站站长吴关良介绍说,中途宿舍临时救助一般不超过24小时,在此期间,专业心理咨询师将对孩子进行心理疏导,回家后社工还将跟进服务,通过家庭干预、社区关怀、个案辅导等举措,改善青少年的生存环境,维护其合法权益。

据悉,今后上海有条件的街镇将陆续开设“中途宿舍”,让更多需要心理缓冲,或是夜留网吧的孩子有一个健康安全的环境临时中转,将他们有可能偏差的人生轨迹及时拉回到黄金大道上来。

社工难题

“社工还远未专业化,社团还处在幼儿阶段。”这是《人民日报》一篇报道《社工故事》中引述专家观点对上海社工组织作出的评价。上海社工督导韩晓燕接受记者采访时,则使用“初级阶段”来形容之。

上海社工组织尽管采取了跳跃式的发展模式,但是社工队伍的成长并没有办法一日千里。据上海媒体报道,卢湾区首批社工赴港培训归来,对香港社工的“高度赞赏”,呼吁上海社工尽快走向职业化、专业化,“改变以往凡事都找政府的工作模式”。

当时负责带队的卢湾区委组织部副部长戴金梁对《东方早报》的记者说“香港是小政府、大社会,政府仅仅管理教育、卫生、居住、社保等少部分工作。不像内地,过度组织化,基本上任何事务都要由政府来管理和解决,导致基层街道和居委会任务繁重,而社区中很多原本可以解决的小问题因为没有及时办理而扩大化。”

诚如戴金梁所言,王卉们要处理的事务正是一些琐碎的“小问题”,但是这些“小问题”如果任其泛滥,最后很可能就与“犯罪率上升”等社会问题挂上钩了。那些16岁至25岁的“失业、失学、失管”青年,如果任其在这个城市游荡,便是让他们徘徊在违法犯罪的边缘。王卉们奔走于这个城市的各个角落,为的就是帮助社区青少年找回原本属于他们的阳光。

王卉共服务近400名青少年(超过设定的150人),“帮助100多名青少年改善心理和行为,缓解20多名青少年的家庭矛盾,帮助30多名青少年就业、就学,实现人生价值。”这是王卉工作2年多来的业绩,当她为一户户濒临破碎的家庭找回了欢乐时,自己却整整瘦了近20斤。

“一个社工服务150名帮教对象,太辛苦了。”韩晓燕对她督导的这名社工深表同情。王卉是一名一年365天不停歇的社工,早上8点出门,晚上很少10点之前进家门,没日没夜地干。韩晓燕说,王卉的精神令人感动,但决不能拿她做榜样来塑造上海的社工专业队伍,而应该配备更多的社工,让社工也像常人一样拥有家庭生活,让年轻社工一样拥有时间花前月下。否则,社工职业只能让人望而却步。

首家中途宿舍在彩虹中心成立后,王卉肩上的担子就更重了。如果当夜有“客人”投宿,她连家都不能回,“客人”在温馨的床上“沉沉睡去”,而她只能躺在沙发上陪护过夜。如果中途宿舍天天有人来投宿,那王卉肯定吃不消。这就不难理解,这家中途宿舍规定,服务时间不得超过24小时,而且来这里投宿的“客人”都是青少年社工定期“深宵外展”行动的结果,而“深宵外展”行动并不是每天都进行。

这便是中途宿舍与城市救助站的区别,同样是政府买单,前者是政府向社团组织购买服务,后者则是政府自己提供服务。前者的服务对象是城市社区里的三失青年,后者的服务对象是流落他乡的外地落难者。前者是有计划的“深夜劝归”对象,而后者则无计划、全天候开放、来者自由。

目前,中途宿舍还做不到“来者自由”,尽管投宿者都是自愿的,但这还是一个新生事物,一来主办方还没专门配备专职社工,光靠王卉一个人,间断性提供服务还行,连续性全天候服务自然不可能。另外,青少年对中途宿舍的理解和接受需要一个过程。“如果设置了专职社工,而没有人过来,社工资源那么紧张,浪费不起。”韩晓燕介绍说。

在这种背景下,比较现实的设置就是让王卉兼职了。“根本原因是社工资源的匮乏。”韩晓燕说,社工组织虽然有来自政府购买的服务,但是经费非常有限,筹资是社工社团自主运作的重要一环,但是目前国内又不像发达国家那样有众多的基金会提供资金,可谓举步维艰。上海市民政局职业社会工作处处长黄志华曾告诉记者,在未来的5年内,上海将发展3万名社工。显然,除了政府购买一部分服务外,大量的运作经费社团必须自主筹措,这是一个很大的挑战。其实,并不是所有的社工都能像王卉一样拿高薪,据悉,现在上海招聘社工本科生月薪2000元,专科生月薪1500元的标准,很难吸引大学社工系的高材生。

毫无疑问,如果没有更好的职业期望,这一新兴行业也将面临危机。而目前,社工专业的大学毕业生流失非常厉害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韩晓燕坦诚,中途宿舍迅速在上海所有社区铺开并不现实,理由是没有足够的合格的专业化社工。

目前,上海的社工仍处在逐步职业化的阶段,中途宿舍出现是一个喜事,但也令人担忧,因为它面临的是一个资源紧张、人才匮乏的现实。上海青少年事务社区干预之路只不过刚刚迈出第一步,王卉“一人干几个人的活”还将维持下去,而中途宿舍实施的效果尚待观察。

不过,可以肯定的是,中途宿舍的出现,是中国社会治理模式的一个重大转变,社工服务的人性化不仅凸显人道主义精神,同时社团自主运作的模式也将进一步推动政府职能转变,让中国走上一条政治善治的金光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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