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啊飘:何根可依
2006-05-14何晓鹏孙展
何晓鹏 孙 展
按照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研究所李炜博士的理解,“漂”一族是依靠专业技能在异地谋生的人,这些人有一定的文化底蕴。他们所从事的职业也多为艺术工作、管理工作、专业领域等。
当然这个跟知识阶层有一定关联的词特指的还是90年代前期开始出现的人群,几年之后开始大行其道。如果不考虑这个时代背景,那毛泽东、鲁迅等人都是“北漂”。
“漂”是分流派的,现在能够把一把辛酸漂流史汇聚得成卷成策的大概还是三大家族——北漂、沪漂、粤漂。汇聚大量资源的城市始终是漂的方向,这也是人口流动的动因。资源多少区分了城市的好坏,捆绑人们几十年的户口只有在这些“好”城市里才有价值,它成了阻碍人口流动的最后壁垒。
中国早在先秦时就开始把人民固着于土地上,这是为了适应农耕社会的发展,在古代,除了学子和行商,很少有人离开自己的故乡。离土离乡也就意味着失去了生存的根本。民国时一度松动的人口流动,在1950年代户籍制度实行后戛然而止。
人想动,又动不了,这就形成了一个非常大的期盼,这种都市情结很少有机会能够解开,唯一的渠道就是高考恢复后的分配。
市场经济的发展和毕业生分配制度的废止是漂一代肇始的土壤。这群在1990年代中期前后毕业的大学生们心中还自矜着“天之骄子”的身份,毕业后的工作安排却是满目苍茫,要么是去了不合意的地方,要么是找了不称心的工作。
最终挣扎着摆脱了可以衣食无忧的熟人网络,一卷行李一个梦奔向了大都市。
作为新的城市移民,他们有着强烈的成功动机,没有人脉、没有父母可以依赖,没有退路,移民人群要比他周围的人更加勤奋、努力。
“我能找人帮忙。”这句在熟人社会中常可听到的话在这个群体中声音小了很多。
这些身在异乡的人更需要心理上的慰藉,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越来越多的异性台租、闪婚、一夜情等,也因为他们处在城乡间的夹缝里,可以看到周末夫妻、不礼而婚、同居经年而不婚的状况的增多,伴随着漂一族的壮大,越来越多的老人从外地来到城市,寄居老人、空巢家庭也在增多。
漂一代尽管实现了前人的城市梦,但他们心理的郁结更多,对他们而言,自己就像一个四处飘散的蒲公英,即便落地之后,也脱不去那种漂泊的心境。
这种移民心态注定要伴随终生,落地扎根的只能是下一代。
中国新闻周刊:都说“漂”的这代人没有根,为什么会这样?
李炜(中国社会科学院社会学所副研究员):这是一种移民心态,不仅是“漂”这群人,凡是从一个地方移居到另一个地方生存的人都有,而且常常不只一代人,可能要很长时间才能解决这个问题。
包括我在内,我是毕业后国家分配到这个城市里工作的,在北京生活20多年了,我依然觉得我的圈子很窄,而且这圈子里没有亲属网络,都是自己在社会上交往结识的朋友、同学,这张人脉网是很薄的。
周大鸣(中山大学人类学系都市人类学教授):乡土社会、熟人社会开始解体,传统血缘、地缘关系被后天一些变化的社会网络取代,在一种剧烈的变动期,人们普遍会产生不安定感。
中国新闻周刊:你们这样移居到一个城市很久的人有归属感吗?
李炜:我到目前为止依然不认同我是北京人,但我也很难说是老家的人,乡音没有了,也不会回去了。
周大鸣:很难说,我1982年大学毕业留在广州,但是现在还认为自己是湖南人,但我的孩子已經更认同广州,他已经听不懂湖南话,但会说广东话。
中国新闻周刊:怎样才算有了根?
李炜:这也很复杂。简单说,我在大学毕业时,寝室里作过一个讨论。有个同学说:我这下落户到北京,总算成北京人了。另一个同学说:我可没有觉得我是北京人,我儿子才会是北京人。为什么这么说呢,他解释:什么时候我儿子能用我的关系在这儿给他办事儿了,那个时候他就是北京人了,我没有这个资源,我在这儿没爹没妈,没得靠。
中国新闻周刊:“漂”就意味着根的断裂吗?
李炜:“根”是在农耕时代的大家族定居文化下产生的。在西方国家工业化时,他们的学者很早就提出,大规模的城市化最终在人际关系上就是造成传统大家族的肢解。比如我们现在毕业之后的求职,工业化社会是让你跟着资源走,来到资源汇聚的新城市后,你自然淡漠了和家乡那个大家族在生活上的联系。
工业社会构建核心家庭,而且工业社会的离婚率很高,因为跟流动变迁有关系。很多大学生谈着谈着恋爱到毕业时就分了,因为各奔各的资源。传统社会这种情况就非常少。
周大鸣:社会的发展带来的一个后果就是流动性的增强,这种流动有空间上的流动,比如移民。有职业之间的流动,也有社会阶层的流动。总体来说,社会越发达,流动性越大。流动带来信息量的增加,同时产生一系列新的现象,比如同居的增加、婚育越来越晚、新型邻里关系的建立等等,在变化中,各种意外就比较多,与传统的环境联系也越来越少。
中国新闻周刊:这种断裂在文化传承上会有什么影响?
李炜:“漂”的这群人是缔造都市文化多样性的一个主要因素。从某个角度讲,因为这些人是异地来的,他们会为城市带来文化的多样性、异质性。
传统文化在这种背景下慢慢也会淡漠,比如传统文化中的道德伦理,它是靠日常生活中的实践才能不断强化,言传身教之后才能传递,父母生病,你服侍在旁才会让父母觉得孝顺,你的下一辈才会照样去学。你在空间上离开了,传递自然就减弱了。
中国新闻周刊:对中国的城市化,“漂”这群人处于什么样的位置?
李炜:对于城市化,不同时期有不同的含义,目前中国基本上还是围绕着二产、三产进行的城市发展。比如北京现在是越来越典型以三产为主的城市。城市化的发展过程形成了职业上的分化,它需要投资者、经营者、专业的技能人员,也需要体力劳动者,形成现在的城市社会。
在这个过程中,专业化的人才是非常重要的一环,是整个工业化社会里面的一个枢纽般的阶层。而“漂”的这类人大部分是这个层面的人群,基本上是以管理、知识、技能作为主要谋生手段的人群,通常是一些专业人员、技术人员、艺术人员。这些人提供了一个城市社会里面足够的中间阶层,是橄榄形社会的中间部分。
一般来说他们提供了这个城市里的最重要的一个生态人群。而且我觉得从社会价值观上来讲这些人通常更开放,更具自主性。这个人群是知识性的,他们赖以谋生的技能是附着在他们身上的,他们的流动可以为社会带来活跃。
周大鸣:中心城市在资讯、就业机会、经济资源方面占有着中小城市和乡村不可比拟的优势,这也是外地人口“漂”进中心城市的动力之一,在漂动的过程中,有些人会在城市生根发展,也有些人在大城市中找不到自己的位置而回到生养自己的地方,但是这些人同样也带来了大城市的信息和新的观念。
中国新闻周刊:这种“漂”的人群会越来越多吗?
李炜:伴随着中国整个的城市化进程,可能还要持续一段时间,比如10年,20年。我们现在的城市化率大约在40%。指的是城镇人口占全国人口的40%左右。对于城市化,标准不一样,但通常城镇人口占人口的50%是国际上一般的线。这样算的话,就算我们每年增长一个百分点,还要走十年,更何况我们现在40%的城市化率在很多地方还是“制造”出来的。
周大鸣:如果地区之间的差别越来越大,这样的漂动会越来越多,并将持续很长一段时间,但是到达一定阶段,一部分人会从大城市出走,慢慢平衡各个城市之间的差距。美国也曾经经历了10至20年的急速变动期,之后开始慢慢稳定,现在有正常的流动,也有形成很多世居的人群,我想中国也会有类似的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