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淡人物
2006-05-10小茶
小 茶
手紧
上门去收杂费。对门先生点钱,立等对瞥见他的手——一双知识分子的手,粉红的指甲剪得很干净,削长的手指夹住纸币。形成的勾、角显出力度。
对门内偶有不平静,他家阿姨在外努嘴说,“先生手紧”。
爱嫩的男人
他结婚早,人又少相,和儿子出门常闹笑话。儿子回来说,他默然有得色。当得知儿子将为人父,他闷在屋里好几天,出来发话——“那小子来了叫我什么都行,就别叫‘爷爷。”
小邱
小邱的爸爸原是上海资本家,小邱一人在北京工作;虽是个泡病号的技术员,糊弄起爸爸是头等。只要过不下去了,就通知爸爸“要结婚了”。邱爸爸马上托运一套家具。小邱廉价卖给熟人。过上两年,又来一遍。
“文革”那样的风暴,小邱竟藏过了一套西装几根领带。晚上拉上窗帘,西装、领带,长久地立在镜前。他说,“这是我一天最幸福的时候。”
疤四婆姨
插队时村里有个疤四婆姨,“疤”就是麻。但她不似阿Q的神经质,“疤四婆姨”名字叫得挺响。此人有三奇:
一、她先后嫁三个男人,各生一个女儿。三个女儿的生日同月同日。
二、她腌的咸菜全村第一,脆美且不坏。她说因为长了双好手。吃饭时她家门口总蹲一溜儿吃饭的人,眼巴巴等她一口咸菜。现在想想,疤四婆姨的咸菜味道,近似如今风行的韩国泡菜。
三、前卫时尚者。这位全村第一丑婆娘,头发梳成朝天一把抓,像竖起一枝鸡毛掸。村里男人们笑骂:怕死人!后来好莱坞的梅格·瑞恩采用同样发式,迟了三十年。人家妈
友人三兄弟优秀,一个是一个。三人并坐,清如冰玉。众人叹:看人家妈怎么生的!
有次为其中一个送行,出车站众人进鸡毛小店,一人一碗青菜面。忽然,大家发现“人家妈”碗里有条青虫。一时,女的想尖叫,男的想拍桌“换一碗!”“人家妈”安详如常,若无所见。当大家又说得热闹,她用筷轻轻拈出虫,将一碗面吃得干净。
少女
当梳一条辫子的小风从街上走过,所有闺女她妈都哼一声“嗯……”
一条街的女孩子,人人都想变成小凤。如果小凤今天鞋带开了,明天整条街女孩子都剪断自己的鞋带。小凤牙疼,所有女孩子说话都哼哼唧唧。有次在剧场,军乐团小伙子们的观剧镜,突然齐齐掉了方向——原来小凤走进来。
1966年夏天,我和同学站在王府井北口,捂着胸口看巨大的招牌坠落。没几天,我们捂着胸口听小凤剪辫子的传言。
乡下插队几年,时有熟人消息传来。关于小风,内容很简单:结婚了,丈夫搞雕塑的,挺黑。雕塑?石头加泥块,还挺黑,大家都很伤心。
二十年后,我在中国美术馆一件作品前,站了许久。那是一尊少女的胸像,垂一条辫子,青春的气息撞得我的脸发烫,我闻到了岁月的香气。艺术保留了永远的少女。
大家闺秀
吟的父亲是学者,外祖父是清晚民初,史上人物;而吟的为人所知,开句玩笑,是由于她的一顿早餐。
那天大家本是去探病的。吟坐在床上,她的母亲正端进一个托盘,上面有咸饼干、烤面包片、肝酱、煎蛋、红茶、一罐麦芽糖和带着1965年绿叶的橘子。于是看病人就变成了看那个托盘。后来知道,这是英式“被窝茶”。
那时常和吟一起消磨。她戴一顶饯碎花小帽,膝上盖着毯子,坐在摇椅里发呆。窗外的松林很静,可以听到啄木鸟的“剥啄”声。我从书上抬起头,仿佛看见狄更斯小说中的人物。
吟为人温吞。女孩子们说笑,高兴了会搂抱在一起。此时,吟总是微笑着轻轻让开。大家自知野腔无调,都不敢搂抱她。
在著名的“四点零八分”车站,去插队的吟和平常没什么两样,倒是手里一直提一个暖瓶,盛了最后的故乡水。进村正冬闲,炕上躺了几天,大家开始想家、想炸酱面、想王府井。只有吟窸窸窣窣忙着。忽然,她招呼大家——“来,下五子棋。”原来她还有江村杜甫太太的本事,画了棋盘,用秫秸秆削成棋子。那时集体灶上的高梁面“擦个豆”是女儿愁,只有吟吃了还添。没几天,吟竟和老乡说起汾阳腔来。
80年代吟和丈夫在美留学、定居,生了一儿一女,后分开。几年前吟回国我们见了一面。
几十年不见,这第一眼,彼此都有心理准备,但吟还是吓了我一跳。细长的她,如今庞然一副“洋婆子身段”,头发像老布什夫人;只是那温润的气息还在。
因为都从熟人那儿略知对方状况,两人谈起来俱小心翼翼。说到自己,十句只拣一句。人有几句话会憋不住,有许多话就不想说了。倒是把不相干的人、事说得一片热闹。笑声骤停,瞬间在面的清寂与倦意,又都落在对方眼里。
看着她在房里走动,大大的身体弯下够东西的样子,已觉往昔风神不留痕迹。“换珠衫依旧富贵模样”,吟,你的那顿早餐在哪儿,
机场告别最后叫她名字时,一种从小的熟稔、亲密兜底涌上来,不禁拥抱了她。很荣幸,她没有轻轻让开。
名校才女
拼接起来的长长的西餐桌坐满。一眼望去,没有通常女性餐会的花团锦簇,但另有一种张力,令气象宏富沉厚,一如仓廪丰盈。她们中当然有美丽的,但美貌是穿在里面的小袄,她们的天分、才气,才是人人瞩目的名贵大衣。
这是某著名女校的同学聚餐会。这个学校的毕业生,以资质出众与中年离婚率超过三分之一而闻名。如果让该校才女写她们家庭生活的“闲情偶记”,大概会这么写:
家具店送来订做的书柜,丈夫忙找纸叠成小方块,这垫垫,那垫垫。妻子走出看了一眼,拿起电话:“喂,送错了,这是碗橱。”
家里请客。妻子让丈夫把阳台上拴的鸡拎来。丈夫去了好一会儿,进来说:“鸡飞了。”
妻子在产房里努力,丈夫在产房外晕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