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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拳头

2006-04-29刘永隆

心理与健康 2006年6期
关键词:拳头父爱总会

又到了6月,半年的时间就这样悄然流逝了,似乎并没有留下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除了终于落下的大雨和父亲熟悉的来信。自从我离开家,父亲就一直保持着这样一个习惯,每个学期都会给我写几封信,目的就是想给我一些练字的机会。父亲在收信人“刘永隆”的后面总是打个括号,把“儿子”两个字写得遒劲有力。给我递信的人总会看着我莫名其妙地笑,只有我记得,四年前父亲出门远行,把我送进这所大学时的喜悦和忧伤。那一天,父亲几乎把自由全部交给了我。父亲说:你要好好生活。“好好生活”是个多么宽广的话题啊,就像父亲的影子一样无边无际。

这一次,父亲仍然在信里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村里人管我叫小刘;后来我进厂当工人,年轻人都称我刘师傅;现在走到大街上,一律叫老刘啦!”

24岁继续远行,才明白最疼我的人原来是爸爸。

大学毕业,忽然发现父亲的话匣子连自己都关不上了,而母亲一如既往的沉默少语。一坐到餐桌前,父亲就开始如数家珍地说起姐姐和我的童年趣事。我们总会反反复复地笑出眼泪来,而我的心里也因此隐隐作痛,我们忽然就长这么大了,父亲也的确老了。

从小到大,父亲都与我保持着一种恰如其分的距离。多年以来,我和我那群异想天开的伙伴们一直揣着这种反叛情绪,试图挣脱父亲的手掌,畅游世界、为所欲为,而多年以后,当我发现自己已经完全长大,连父亲都无力控制时,我才恍然大悟,这世间,父亲们究竟背负了多少委屈?

父亲大概早就意识到了这个让我曾经思考很久的想法,于是和人一聊到教子的话题他总会故意抬高嗓门说,从小到大,他只打过我一回。父亲并没有说谎,他的眼神告诉我他担心这一拳会破坏一个好父亲的形象,会在我与他之间埋下难以抚平的伤痛和代沟。

至于那仅有的一回挨打,其实我早已无从记起。所以,一直以来我的头脑里都试图建构这样一幅画面:我必定是犯了很严重的错,父亲忍无可忍,决定狠狠地教训我一番。他强有力的拳头高高地扬起,最后却轻轻地落下。我哭了,眼泪吧嗒吧嗒地弄湿了整个前胸。父亲的拳头还没来得及再次扬起,就已经后悔刚刚的冲动了。

这一拳,打的人牢牢地记住了一辈子,被打的人却早早地遗忘了。父爱,总是蕴藏着太多的悖论。我欠父亲足足一辈子,而父亲却因为一拳固执地认为好像欠了我一世。

父亲中年的时候,曾经做了一个飞黄腾达的美梦,为此,他义无反顾地卷入几场不小的生意。父亲单纯直白的性格注定他在商场无法立足,果然,不久之后他便因为交友不善花光了所有积蓄,还背负了一身债务。那是父亲一生中最落魄的日子。家庭、事业以及各种无法预料的压力铺天盖地压过来,父亲的情绪变得异常暴躁,常常因为一点儿小事大发脾气。所以,每次考试我都提心吊胆,我害怕父亲的拳头迟早会结结实实地砸在我身上。然而事实是,父亲即使在心情最糟糕的时候也没有迁怒于姐姐和我,我所担心的事在我走进大学的那一刻已经不会再发生了。

我收到湖大研究生院录取通知以后,父亲变得像个小孩子。不用再为我们奔波操劳的他,早早地为自己的余生作了安排:披日而出,一根竹竿钓得二两小鱼;半亩薄田,挑取菜叶满筐;三杯浊酒下肚,一曲清笛荡耳。父亲总能借着酒兴吟出这样的小句,可以想象,当年父亲作为知青从远远的城镇下放到母亲所在的乡村时的苦闷与日后的悠然。父亲并没有在他的计划里提到我们,但我知道,正是有了我们的幸福父亲才会构造出如此美妙的晚年。我也明白,对于操劳了大半辈子的父亲来说,他对生活已没有太大的奢求,唯一牵挂的还是漂在异乡的孩子。

如今,父亲的拳头已经不再强硬,皱纹也像织满岁月的枯藤在父亲脸上肆意蔓延。我曾经在父亲的注视下恐慌和不安分地成长,直到我不再害怕,直到父亲张开的大手再也遮不住我的脸。当亲情与血缘融会贯通,当岁月与父爱达成某种和解,当父亲摊开拳头放在儿子足以承担人生的肩膀上,我才清楚地感觉到那个拳头里蕴藏的是父亲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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