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脑子不够 有心就好

2006-04-29曾志朗

海外星云 2006年8期
关键词:记忆系统河滨加州大学

曾志朗

就算记忆有缺陷,也能拥有丰富的感情世界

人类的记忆真是件奇妙的事,对于往事的回忆,有时真,有时假;一下子记起来,一下子又忘了。

我数十年前做记忆研究时,一些以为已经忘了的陈年旧事,在一个寒冷的冬夜,乘着酒意,一则一则不请自来。那些往事中,尼克是最重要的一个。

我第一次见到尼克,有一段小插曲。当时他人在美国加州南部的圣地亚哥,我在加州大学的河滨分校,为了见他,240公里的车距,我只开了一个半小时就到了,途中还吃了一张罚单。虽然懊恼,但即将见到这位心理学界赫赫有名、研究人类记忆的科学家必须知道的一号人物,罚个百来美元又算什么!

尼克(Nick),又称N.A.久(当然是个化名)。他其实不是个有名的研究者,而是研究记忆的科学家梦寐以求的研究对象。因为他有个非常独特的记忆现象。年轻时候的尼克,是个潇洒的海军军官,喜欢击剑,还是个相当有名的高手。在一次练习中,他的脸部护罩掉下来,对手的剑尖一下子由他鼻梁下的软骨,直刺脑内海马回(hippocampus)的部位。送医院开刀急救后,命是救回来了,但伤口复原后,却开始有了失忆的毛病。

外界对他的病症常有很精彩的描述,有一则说他很喜欢替别人做事,但别人叫他做的事,他却常常忘记。有一次,一位同事约翰请他帮忙到地下室的小商店买一杯咖啡加个三明治。尼克很高兴地答应了,尽管一路喃喃自语地重复着“咖啡加个三明治”,但结果却什么也没有买回来。看着尼克无辜的眼神,约翰叹了一口气,只好自己下去买。尼克呢?他开开心心地坐回座位,若无其事地拿起一本杂志埋头阅读起来了。

原来,自从脑伤复原之后,尼克就失去了把眼前刚经历的新事件存到脑的永久记忆系统中的能力,也就是说,他很难学会新的事物了。为什么会有如此特别的失忆现象?失去了这个学习新东西的能力,对他的生活会产生哪些影响?他脑伤的部位,是否就是具有把刚经历的经验,由短暂的记忆系统转成长期记忆的功能呢?这些问题,研究者当然很想找到答案,而尼克的记忆缺失可能就是提供那些答案的重要线索。所以,当我知道我有机会和尼克见面,并有机会以他为对象,做一些记忆的研究实验时,真是开心极了。但“传说”中的那个故事让我印象深刻,我心里一直惦记着,像他记忆这么差,我怎样去研究他的记忆呢?

我赶到圣地亚哥的荣民医院,在一位博士后学生的安排下(这位学生是我到加州大学后的第一位博士毕业生),在实验室见到了尼克。尼克还是很英俊,他坐在那里,非常和善,一脸潇洒。我见他和别人谈笑风生,哪有什么毛病?

看我进来,尼克有些吃惊,大概没想到从加州大学来的教授竟然是个东方人吧。但他很开朗地嗨了一声,说:“我是尼克,很高兴见到你!”我也赶忙自我介绍,以去其疑虑:“嗨,我是‘加大河滨分校来的

OVidTzeng。”他叫我把字母拼出来让他读读看,立刻就说:“Ovid?不就是希腊罗马时代的那个大诗人吗?你怎么会用了这个名字?你读过他的诗集吗?那些神话很美、很有趣,是不是?Ovid说孔雀的身上有100只眼睛,你相不相信?还有你的姓拼成Tzeng,很奇怪,如果没有后面的G,Tzen,我就会以为你是瑞典人呢!”

我听他说得头头是道,一副很有学问的样子,他的长期记忆一点都没坏嘛,条理脉络清楚得很呢!我于是回答他说:“我就是读了Ovid的诗集,喜爱得不得了,才决定以他为名。我也相信,阿波罗每天驾马车在天上由东至西,给我们光明,也给我们时间。”尼克眨了一下眼,好像我通过了他的检验,说:“那我们开始吧!今天要做什么实验?”

我指着桌上一堆实验仪器,正要开口解释整个实验的程序以及要他做的事,忽然我那位学生走了进来,说:“Ovid,你的系主任有紧急事找你,你出去接个电话吧!”我不得已停下手边的仪器操作,请尼克稍候我一会。15分钟后,我走进原来实验室,尼克仍然一脸潇洒地坐在那里。我的学生正陪他聊天,看我进来了,打声招呼就走出去了。我走到仪器旁,正要开始解释实验的程序,尼克忽然问我:“你是谁?桌上是什么东西?你怎会走进我的房间?”

我吓了一跳,看看尼克,他一脸严肃,好像我是个从没见过的陌生人。我心想,我们不是才刚见过面,而且相谈甚欢,怎么一下子就不认得我了?再看看他的样子,真不是在开玩笑。只好说:“嗨,尼克!我是‘加大河滨分校来的O训d Tzeng。”他叫我把字母拼出来给他看,很高兴地说:“Ovid?那不是那个希腊罗马时代的大诗人吗?你怎么会用这个名字,你喜欢诗吗?你读过他的诗集吗?那些神话很美、很有趣,是不是?Ovid说孔雀的身上有100只眼睛,你相不相信?”我不知道怎么去回答他的问题,最重要的是,我感到我好像在重复看同一部电影,同一段对白,心中真的有些震撼。

他看我没回答,以为我听不懂,就不再和我谈诗,谈Ovid。但话锋一转,又说:“其实啊,你的姓也很好玩!Tzeng如果把最后一个字母G去掉,剩下Tzen,我就会以为你是个瑞典人了!”电影又重新倒带播放一次,而且我身在其中,感到浑身不自在。耳边只听见尼克愉快的声音:“我们开始吧!今天要做什么实验?”

看他笑嘻嘻的,把一心想要解除我紧张的善意都写在脸上,我忽然觉得,他就算有失忆毛病又有什么关系呢?他学习新事物的能力就算有缺陷(脑皮质的功能受伤了),但他那没有受到伤害的下皮质,却仍能掌控内心丰富的感情世界,他所表现的善良与同情心,深深地感染了我。

我收起仪器,回以一笑,说:“尼克,今天什么都不要做,我们去海边走走,我们带Ovid去,我们一起来读诗,一起来享受Ovid给我们创造的爱的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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