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审判

王　诚　姚　兰

我叫王诚，五十多年前的1950年5月，我被任命为辽东省（今辽宁省）抚松县（今吉林省抚松县）人民法院审判员。在我担任审判员不久，就接受了一项庄严的任务：审判帮助日本人杀害杨靖宇将军的大汉奸——唐振东。当时我只有二十岁。这次审判经历犹如烙铁深深地烙在了我一生的生命里。

儿时的记忆 ：

“奶奶小声告诉我‘咱的大救星没了。”

我的老家就在今天的吉林省抚松县，小的时候，我的父亲和乡亲们就经常上山，给一个叫“杨靖宇”的将军和他的抗联战士们送粮食和食盐。后来，父亲告诉我，杨靖宇是为咱老百姓打日本鬼子的大英雄。在我十岁那年春天，有一天，奶奶小声告诉我，“咱的大救星没了”。虽然，当时我还小，但是我知道奶奶口中的那个“大救星”就是杨靖宇将军。

1940年的春初，严冬并没有过去。那年冬天格外的难熬。上百年的大树都冻裂了，飞禽走兽也几乎绝迹。就在这时候传来一个噩耗：杨靖宇将军牺牲了！日本鬼子把杨靖宇将军的首级割下，装在木笼子里在东边道一带巡游示众。到抚松时，日本人把杨靖宇和抗联一位首长的首级放在县城小南外一个小学的操场上，还用棍棒驱赶着居民观看。县城里所有的学校都停课了，当时我上一年级，被安排在前排，我如噩梦般目睹了这一切：台上的鬼子凶神般吼叫着，杨靖宇将军的头颅静静地躺在那里，蓬松的黑发，依旧扬着的浓眉和已经冻烂的脸颊，双眼半张开，嘴唇微微开启……当我看到将军的遗容时，并不害怕，心中反而充满了愤怒，充满了对日本侵略者的仇恨，这种愤怒与仇恨始终伴随着我一步步地成长。

庄严的使命：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亲手审判这个帮助日本人杀害杨靖宇将军的罪犯，为我心目中的英雄‘报仇。我的心简直都要迸裂了……”

随着人民解放战争的节节胜利，投靠国民党充当还乡团头子、当年帮助日本人杀害杨靖宇将军的大汉奸——唐振东终于被县公安局抓捕归案。更令我想不到的是，一项庄严的使命落在了我的肩上：审判唐振东！当我接到这个命令的时候，我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我怎么也没有想到，我会亲手审判这个帮助日本人杀害将军的罪犯，为我心目中的英雄‘报仇。我的心简直都要迸裂了。”

我急不可待地摊开厚厚的案卷，上面写着：

“被告唐振东”

“案由汉奸”

我一页一页地翻阅着卷页，时间回到了杨靖宇将军牺牲前最后的时刻……

1940年2月23日，在濛江城南保安村（今靖宇村）三道崴子的山洼里，整个部队都已安全转移，身旁两个警卫战士也倒下去，只剩下杨靖宇一个人了。在他的伟大生命最后五天中，他只身一人和数千名敌人辗转搏斗着。刺骨的寒风，漫天的大雪，杨靖宇已是腹内空空，只靠单薄衣着中的棉絮充饥。他的脸颊和鼻尖都被冻烂了，并且得了重感冒，身体十分虚弱无力。然而，他仍旧以惊人的毅力支撑着，战斗着。这天上午，一个扮作上山打柴的狗腿子发现了杨靖宇的踪迹，并向日本人告了密。消息很快报到伪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和唐振东那里，接着杨靖宇就被敌人重兵包围起来。

发现敌情，杨靖宇一点儿也不惊慌。他把所有文件全部烧毁，然后沉着地选择一块卧牛石下，两手端着子弹已满膛的两支手枪，凭借有力地势沉着应战，连续向扑过来的敌人射击。恼羞成怒的敌人见久战不下，便一起向杨靖宇扑来。

杨靖宇的头脑非常清醒，他意识到敌人是在玩弄花招，便趁逐渐疏落的枪声大声喊道：“叛徒们听着，有种的上来，汉奸们，鬼子们一齐上来吧，你们是兔子尾巴长不了啦，中国人民早给你们挖好了坟墓！”敌人循声更加疯狂地扑上来了，并且狡猾地喊道：“你跑不了啦，快投降吧！。”“你快归顺皇军吧，给你大官做！”但是杨靖宇回答敌人的只是子弹。成批的敌人倒下去，敌阵中发出一声声惨叫。

从四面八方集拢来的敌人射出了更为猛烈的枪弹，把周围的树木都烧着了，火焰团团围住了杨靖宇。他的右腕受了伤，就用左手继续射击。日寇意识到不可能抓活的了，射击更加疯狂。领头的叛徒嗷嗷叫着：“抓活的一万块。”话音未落，就被杨靖宇一枪结束了可耻的生命。杨靖宇不停地向敌人射击，高喊着：“驱逐日寇，保卫中华”、“中国共产党万岁！”、“毛主席万岁！”整个山谷都回荡着这气壮山河的声音。

突然，几颗罪恶的子弹穿进了杨靖宇的胸膛。他依然靠着大树站立着，深邃的目光长久地停在巍峨的长白山主峰。杨靖宇将军的躯体，轰然一声如山石崩裂，仰面倒在一棵劲松旁，一腔鲜血染红了洁白的雪地。

读到这里，我的心在颤抖，血液在体内翻滚。我告诉自己，一定要用我全部智慧和力量去完成党所交给的任务，珍视人民赋予的责任，让汉奸唐振东接受人民的审判。

难忘的审判：

“我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呼唤着：杨司令，敬爱的将军，不朽的英雄，

您安息吧！”

那是一个下午，审判庭内的光线很暗。就在今天，在这里，将对唐振东进行第一次审讯。

“咣啷——哗啦——咣啷——哗啦”铁链声回荡在审判庭的走廊中。

我听着这熟悉的声音，激动的心无法平静下来。就在这时，看守所所长张书林亲自偕同法警把被告唐振东提押到庭。我完全进入了临战状态，双眼直盯着罪恶的凶犯。

唐振东被押解站在法庭中间，他摇晃着脑袋，这儿瞅瞅、那儿望望，不审自答地说：

“我没有罪！我没有罪！”

我大声说道：“法警，给他打开手铐！”

唐振东故作镇静地长吁短叹，显然他的内心极为惶恐不安。这个满面横肉，长着刺猬毛似的炸腮胡须的家伙，不时眨着狡黠的眼睛斜睨着我。他怎么也弄不清楚，一个初出茅庐的年轻人，坐在高高的主审席上，究竟能把我怎样？

我看透了被告的心思，有意不开腔，却把被告人当年拍照的一张炫耀自己的照片拿在手中。三分，五分，十分钟过去了。难熬的沉默，使他不知所措，连手脚都不知怎么搁放了。他的身体有些发抖。此时的唐振东已不象当年照片上那样趾高气扬，凶狠霸道，只是那粗壮的灰土色的脸颊，依然残存着昔日骄横跋扈、不可一世的痕迹。貌似强大，实则怯弱。看得出来这个曾想孤注一掷的家伙，仅有的防线开始崩溃了。见此情景，我急忙从被告身上收回审视已久的目光，突然向被告人发出了第一声威严的问话：

“你就是唐振东吗？”

“是我，我就是。”他不多说半个字，便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扒了皮老百姓也认识你！你就是当过伪满洲国通化省抚松县警察讨伐大队长的那个唐振东。不是吗？”

“是！是！”

我按照事前商定的审讯提纲一一进行审讯。开始的时候，唐振东不肯轻易供认自己的犯罪事实。

“公诉机关控告你带领日寇，围剿抗日联军，杀害杨靖宇司令是事实吗？”

“我听日本人的”，唐振东摇晃着臃肿的身体，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我拿日本人的饷钱，不得已而为……”他想推个干干净净。

其实，唐振东——这条日寇的忠实走狗，早在“九一八”事变前，就与化装山货老客的日本特务勾搭上了。他拜日本特务商人为义父，在其日寇义父的举荐下，伪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委任唐振东为抚松县警察讨伐大队长。据查，唐振东积极效忠日寇，围剿抗联，深得日寇主子的赏识。日寇副县长左川曾亲自为他佩刀，陪同他去日本大孤深造。1937年以后，他被作为一只鹰犬投放在东边道，“讨伐”抗日联军，其待遇与日军相同。1940年2月在他帮助日本人杀害杨靖宇将军后，日寇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又赠给他战刀一把（据说是日本天皇赐给的），伪治安部大臣发给奖状一张，奖励伪币一万元，并送去日本谒见天皇。回国后，他被升为警正，兼任伪抚松县公署警务科长，统辖全县四个警察讨伐大队。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他又被日寇派去热河攻打八路军。

见唐振东不肯认罪，我拿出了后来升为伪警察署长职务的另一个警察讨伐大队长的汉奸梁润武对那段历史所做的供证：

“当时在我们统师，伪通化省警务厅长岸谷隆一郎调遣的九个警察讨伐大队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唐振东大队，因为他有日本义父做后台，最为吃香。唐的义父后来升为陆军副司令，此人非常狡诈，在他的指使下，唐振东围剿抗联更加卖力。我和他在青阳岗互相配合讨伐杨靖宇司令时，他总是和日本人一样见人就杀，见屋就烧，所到之处斩草除根，片甲不留。被杀害的都是些善良老百姓。他们对杨靖宇的队伍是不敢硬碰的，因为每次都被抗联打得惨败。”

“你能证实唐振东围杀杨靖宇司令的罪恶吗？”

“能，日本人策划围剿抗联，杀害了杨靖宇将军，是通过我们这帮汉奸之手现实的。唐振东还因为围杀杨靖宇司令有功得到晋级奖赏。当时我们一同接到火速去濛江三道崴子围剿杨靖宇的命令，可我正被杨司令远远甩在白山密林里，唯有唐振东指挥着一个中队的讨伐队驻在濛江县城里，随时配合日本守备队作战。唐振东得到围捕杨靖宇的消息后，不等岸谷隆一郎发令，就派出姓孙的中队长为首的七十多人的讨伐队向日寇伪西谷警佐靠拢。然后，沿三道濛江追到四九高地附近，将杨靖宇射杀。”

“唐振东，你对梁润武的证词有什么说的？”我直截了当地问。

“都对，都是事实，”被告人唐振东在铁的证人面前不得不供认：“我没有什么可说的。”

“你对杀害杨靖宇将军负有什么罪责？”

“我是帮凶，我有罪！”

“讲具体的事实？”

“围剿杨司令有我指挥的人参加，而我也一直想抓到他。因此，我受到了日本人的欣赏。不过，受奖的不只是我自己，梁润武、王子英、矫吉庆和我一样的讨伐大队长，他们也都得了奖……我和他们的罪都一样，都是吃日本人的，穿日本人的……”

“唐振东，你讲一下你是怎样指挥围杀杨靖宇司令的？”

“当时是服从命令，我们都是在岸谷隆一郎统一部署指挥下进行讨伐的。我不能违抗命令，我让我的中队长投入了围攻。杨靖宇非常坚决，不肯投降，结果被打死。”

随着审理进程的发展，我的头脑越发清醒，立刻向被告展开了政治攻势。我大声说：“唐振东，你要听清楚，人民政府的一贯政策是，镇压与宽大相结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你应该老老实实地交代自己的所作所为！”

唐振东“哼”了一声，眨了眨无神的眼睛，再也不言语了。我当机立断，命令书记员宣读了卷内证人的证言：

“我是个残废人，伪唐德六年冬，我被唐振东抓去，为讨伐队背给养。整整一冬一春，眼见着日本鬼子眼见着日本鬼子和讨伐队被抗联远远甩在老林子里，这帮野兽发疯了，便四处派出密探，又调集东边道的所有警察讨伐队，像狗蝇子一样紧盯着那广阔的白山密林。开春之后，他们于蒙江的三道崴子探听到了杨司令的踪迹，唐振东收罗起驻在濛江一带的散兵，向杨靖宇同志追去。在我跟他们接近前沿时，哒哒哒！突然，从密林里射来一排子弹，讨伐队一时惊呆了。我趁机躲进一棵老树洞里，只听见唐振东的一个姓孙的中队长叫着：‘给我抓活的！谁不向前我就毙了他……后来，我知道，就在这场遭遇站中，杨靖宇司令被他们乱枪杀害了。……”

……

书记员宣读的最后一份证言，证人是一位姓金的朝鲜医生。他说：“我是一个军医，在日本京都医科大学毕业分派到关东军中服役，我被作为支援满蒙讨伐队派到东边道医务战地治伤队工作。我的职务是外科医士后补，曾为日寇侵略中国卖过力。1940年2月底的一天，我的上司通知我参加一次例外手术，给被杀害的东北抗日联军总司令杨靖宇作破腹探察。不少日本军队的要人都来到手术室，气氛显得格外紧张。这真是一次异常的手术啊！杨司令的上身中了数弹，鲜血染红了整个躯体，神情依然是那样坚毅安详，令人惊叹不止。手术开始以后，一个意想不到的情况出现了，杨司令的腹中空空如也，除了草根、棉絮，别无他物，这真是钢铁铸成的硬汉子，在场的日本的、朝鲜的、中国的医生眼眶都湿润了，日本东边道治安肃正总司令岸谷隆一郎，用右手扶了扶带黑框的眼镜，不得不伸出大拇指喃喃地说：‘我的对手真是一位神人！事后，我听我的日本同事说，中国是一个不可征服的国家，因为她有不可欺侮的中华民族！而杨靖宇就是她的一个优秀代表。杀害杨靖宇的凶犯既是日本侵略者，又是汉奸唐振东……”

卖国求荣、认贼作父的唐振东在无可辩驳的证据面前，像遇到雷霆万钧的一击，耷拉下去的脑袋再也抬不起来了。我这时义正词严地继续发问：

“唐振东，把头抬起来，你对所有证言都听清楚没有？”

“听……听……”他有些口吃地答道：“听清楚了。”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没有”，他像泄了气的皮球，无力地回答。

“这些都是事实，我不抵赖。”

被告人唐振东用“我不抵赖”这句话结束了这次非同一般的审判。我的心情因初战告捷而异常激动，严正地发出命令：“将被告人唐振东押下去。”

随后，经过一个月的紧张工作，审判工作即将结束。终于，我和书记员徐功勋同志按捺着内心的激动，拆开辽东省人民法院发来的批复：

“一九五○年八月十二日辽东省人民政府法字第六○号批复。”

“兹奉东北人民政府司法部八月五日司刑字第四四五号函开：

同意判处杀害东北抗日联军总指挥兼政治委员杨靖宇的首犯唐振东极刑，仰即遵照执行。”

抚松县人民政府于一九五○年八月二十日在城内第一完小操场召开公审大会处决罪犯。

这一天，抚松这座山城沉浸在无比幸福之中。上午八时，由以县长兼法院院长的宁毅同志为首的主席团宣布开会。在“枪毙汉奸唐振东”，“为英雄杨靖宇报仇”……此起彼伏的口号声中，各界代表发了言。最后，由副院长冯惠同志代表法院宣布了判决。当宣布判处汉奸被告唐振东极刑时，会场上立刻响起了雷鸣般的掌声。

上午十时二十分，将罪犯唐振东押赴化石沟刑场执行枪决。作为承办人的我和检察署夏庆春一起验明正身，交付公安战士执行。一声枪响，回荡在山谷，结束了唐振东罪恶可耻的一生。我把这一切记录在执行笔录上，并与检察员共同签字，办完了最后一道法律手续。我仰望高天长长吁出一口气，心里有说不出的痛快。我一遍又一遍地轻轻呼唤着：杨司令，敬爱的将军，不朽的英雄，您安息吧！

（本文口述者王诚老人，1950年5月，被任命为辽东省（今辽宁省）抚松县（今吉林省抚松县）人民法院审判员，6月被分配为唐振东一案的主审法官，亲历了并参与了审判的全过程。1990年，王诚从辽宁省司法厅第二律师事务所所长的岗位离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