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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中的麦秸(小说)

2006-01-26

飞天 2006年6期
关键词:母亲

木 茜

阳光照在桌上的那把匕首上,闪着烊说墓狻N也蛔跃醯乇樟艘幌卵劬Γ但我马上又大吼起来:“你们给还是不给?”

我看见母亲在向父亲那边走过去。我知道有了希望。脸色铁青的父亲对母亲摇着头,坚定地说:“我们不能再这样下去了。”我冷笑着,从桌上拿起匕首。身材比父亲魁梧许多的母亲一下子就扑向了父亲,扯着他的衣袖说:“就算我求你,他要是真的去到街上抢人怎么办?”父亲的脸上滑过了一丝惊恐,但他马上就没有了表情,冷漠得就像要发生的事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这一切都无法逃过我的眼睛。我压低声音,生硬地说:“不给也没有关系,现在我就去抢,杀了谁我管不着。”父亲说:“你在威胁我。”我叹了一口气,把匕首放在了我的手腕上,轻轻地说:“我是那样的人吗?”说着,利刃划过,血一滴滴地掉在脚下白色的大理石上,如同那盛开着的火红的罂粟花。母亲忙乱地从父亲的口袋里搜出钱夹,哆嗦着手掏出钱来。

我拿过母亲手里的钱,挣脱了母亲紧紧抓着我手腕的手。我看见母亲的眼泪和颤动的嘴唇,我决然地走出了门。

站在门外,我听得见父亲发泄的摔东西声,我知道父亲现在是怎样的鄙视我这个寄生虫的。母亲歇斯底里地嚷着:“他就是吸着让抓了,判几年的刑,我还有希望看见我的儿子,要是他真的到街上去干抢人的事,再失手杀了人,那可就是死罪啊。你为什么就不能理智些,为什么舍不得给他一些钱?你想想,这么大的家业你到底要留给谁?我们可就这么一个儿子,我不能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失去他。”母亲的哭腔在支离破碎的声音中显得那样无力。

多年以来,郁闷的我一直觉得眼泪来自于心灵,它是心灵的哀歌。今天我再一次地感受到了他们的哀伤,但却从我的心里划过的是快乐的滋味。这一切对于我来说,不是第一次,也不是最后一次。这个令我失望和憎恶的家,我还会再来的。

父亲许多次的发泄也没有遏制住我无底的欲望。我对父亲的仇视是根深蒂固的,就像是树上的一枚青涩的果实,在我从美院毕业的那一天起,成熟了。仇恨从果壳里蹦出来,落在我和他的生活里。

我的生活是堕落的。

河边的风很大。晓炀却没有依照约定出现在河边,我有些失望。手里的风筝已经飞得很高,我忽然有了放弃它的念头。小时候,躺在麦垛上的我,总是想像自己是一只鹰,穿越白色的云层,在那碧蓝色的天空中翱翔,那是多么自由而又惬意的事情。可是那多病的身体让我很快就从我的睡梦中清醒了过来。我永远也不会成为鹰的。就像现在的我,高大而又瘦弱的身体和毫无血色的苍白面孔,使得我看上去是那样的精神疲惫。

风筝在天空中越飞越远。我知道,只要我放手,它就会很快地消失在我的视野里,会很快地掉落到地上。现在牵引它的只不过是在我手中的绳子。离开了这根细细的绳子,它便不再是一个能够在风中飞翔的风筝了。这是风筝的悲哀。但我还是松了手。看着远去的风筝,我不知道我给它的自由能坚持多久。

窗外的雪下得很大。一切都笼罩在白色的雪的世界里。画布,在我的眼前依旧是一片空白,我实在不知道现在的我还能在上面涂抹些什么。许久以来生活的不如意,使得我的心就像是沉入井底的青蛙。我是一个失败者:我的头脑不再敏捷,我的目光不再锐利,我的手开始发抖。最糟糕的是,我的头又开始昏起来,闭上双眼,就好像躺在堆满了稻草的马车上。

晓炀打电话说要来看看我,看看我的画到底画得怎么样了。我的心猛地开始收缩。我撒谎,说我在美院。我不能让她看见我现在的样子,不能让她知道我的过去,我要振作起来,重新做人。只要我渡过这个难关,我的生活会出现另一番景色的。晓炀说你没什么吧,声音这么无力,是不是哪儿不舒服了?我笑着说我在和宋教授讨论画稿呢。我从牙缝里挤出的笑是那么的苍白无奈,但我知道晓炀会相信我的,她以为我是一个值得她信任的人。单纯的她从来就不知道我的真实嘴脸。我也不知道她了解我以后,我们的友谊还会坚持多久。

放了电话,我窝在沙发里,紧咬着嘴唇打着颤。我看见成千上万只黑色的蚂蚁正饥渴地顺着我的骨缝游走,咀嚼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快要坚持不住了。我的手颤抖得更加厉害,眼珠向外奔出去似的难受,我大口地喘着气。我看着床上放着的电话,我想要给韩妮说我需要她。就在我站起来的时候,我的心猛然开始收缩起来,晓炀忧郁的目光在我的面前晃着,她说不要放纵你的欲望。

窗外汽车尖利的喇叭声和刹车声,使得我的血液在血管里加快了奔涌。我扑到窗前,看见了雪地上挤作一堆的车和黑云一般飘浮在空中的忧愁。

我的忧愁是从二十年前的那个下雪天开始的。

当年,外出做生意的父母带着年幼的我兴冲冲地回到了我出生的那个小山村。在那弥漫着浓浓鞭炮火药味的时节,我却病倒了。肺炎折磨得我咳嗽发烧得不像个人样。那时,村子里没有医生,父亲冒着寒风请来了邻村的医生。医生说没有办法了,这里没有什么好药对付急性肺炎的。表叔带着我和父亲,在一个风卷雪花的下午,开着他那辆破旧的农用车,在颠簸的山路上向县城行进。在空旷的山野,那漫天飞舞的雪花里,除了一两声孤单的鞭炮声响在山野里,昏昏欲睡的我还是依稀听得见驾驶室里的父亲在大声地咒骂着。七十里的山路,那天却像是行走了一个世纪。我窝在空荡荡的后车厢里,身子下面铺垫着的稻草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颠到了哪里,只是觉得好冷啊,四周都是冰冷的雪,我只有紧紧地抓着被子,就像抓着一根救命稻草。

车终于停了下来。我已经闻到了鞭炮味中掺和着的那医院独有的气味。因为寒冷,我无法睁开自己的眼睛,我感觉到天空那冰冷的雪花掉落在我的脸上,变成了一颗颗泪珠。一片灰暗中,我依稀看见了父亲疲惫的脸出现在我的眼前。我伸出手去,我想要抓住他,但我却没有抓到。父亲停了下来。父亲那粗糙的大手扇子一般地朝我劈了下来,给了我有生以来最刻骨铭心的痛楚。

在围观的人群里,我无力地依靠着表叔单薄的身体,听着父亲暴躁地对路人抱怨说我弄脏了我身上穿着的那身新衣服,他说我看上去就像是猪圈里的一头猪,让他作呕。谁会理解我当时沮丧的心情,重病的我就像是一个弃儿,无力无助。我不明白,父亲怎么能这么对待我。我是什么?我是他的儿子,此刻在他的眼里却变成了猪,肮脏不堪,令他没有了尊严。我真想一头就撞死在医院的门口。我的眼泪是我对我不平的待遇的哭诉。

从那时起,我便和父亲没有了话。仇恨就像是颗种子,悄然埋在了我的心里。我痛恨父亲,恨他为什么要把我送到医院,让我忍受日后生活的苦痛。父亲,在我病没有完全好的情况下,拉着母亲离开了家,把孤独的我留在了奶奶身边。那时,我惟一的感觉就是他们抛弃了我。我整日里不着边际地遐想,残忍地对待身边的小动物,使得伯父和堂哥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伯父不止一次地警告我,甚至用不给我吃饭不要我上学来要挟我。我如同一只受了伤的狼崽,除了四处乱撞,就是躲在奶奶的膝下疗伤。我的孤独就像是崖边生长着的杂乱藤条,终于一天天地蔓延到了无法遏制的边缘。伯父和堂兄对我开始冷眼冷语相加,甚至于我的堂兄公然在村子里的孩子们面前宣称我是丧门星。我的沉默和痛苦并不表示我的懦弱,我的堂兄为他所说的话付出了代价——嘴角缝合了三针,至今他的那块肌肉都僵硬着。那是我的杰作。我被伯父狠揍了一顿后,我的愤恨化作了不顾一切的报复。我做出了童年我认为最勇敢的事——我点燃了伯父家门口麦场的麦垛。

火,如我的血,沸腾着,跳跃着,流淌在我膨胀着的血管里。火星,在火苗上四溅,就像是一群不知疲倦的萤火虫闪烁着它的光芒。我站在麦场上,看着风中的火苗舔噬着房屋的一角,没有一丝的畏惧。我静静地等待着冲天的大火烧毁这里的一切,我要让傲视我的人和我一样无家可归。

村子里的人都赶来救火,乱哄哄的一片。我的堂哥幸灾乐祸地跑去告诉奶奶,麦场的纵火犯给抓住了,就是她一直庇护着的那个丧门星。奶奶迈着她那双小脚,急急地从家里赶出来,却没料到一脚绊倒在门口的石碾子上。在昏迷了几天后的一个黄昏,随着伯父一声低沉的哭叫声,走完了她生命的最后旅程。

跪在她身边的我,期盼着她能睁开眼睛看我一眼,满足我小小的心愿,让我知道她没有弃我而去。我多么想她能像以前一样抚摸我的头发,抱怨我怎么不听话,然后佯怒地举起手,轻轻地拍打我的脖颈,骂一声不听话的小小子……当我把手放在了她冰凉的手上时,我知道我的想法是多么的荒唐。跪在一边的堂哥尖利地呼喊着伯父,叫嚷着说我对死去的老人不恭。伯父粗暴地拿起身边烧火的木棍,狠狠地砸在了我的手背上……

痛,是结在心里的疮疤,印在岁月的墙壁上。日子,也因为奶奶的离世,变得灰暗起来……

电话,一个劲地在响,我却没有要去接它的愿望,甚至有了把它扬手扔出去的欲望。头,裂开了一样的难受。我扶着墙,把头不止一次地向墙上撞去。血,顺着发丝流了下来,痛苦并没有因此而减轻。

门,被敲响了。使劲地叫着我的名字的是韩妮。我冲过去拉开了门,韩妮穿着黄色的长皮衣,裹着一身的寒气扑了进来。问我到底是怎么了,电话也不接。我靠在墙上,看着韩妮脸上那妖艳的兰色眼影,无力地问:“有货吗?”

“有。”韩妮说着,就拉开手提包。我一把抢过了她的包。韩妮叹了口气,一边脱着外衣,一边说:“这样的日子哪一天才算是个头?”我想她是在问我,但看上去却更像是在问她自己。

一阵青烟过后,回过神来的我看着扔在地上的锡纸,禁不住对自己的失望又多了一分。

我是个画家,自由职业者。我的悠闲和我的家庭有着密切的关系,做为一个有着几千万资产的继承人,我根本就不需要工作。韩妮,这个在外边闯荡了多年的女人,是我的同伴。她和我一样都是行将死去的躯壳,我们是一对为了自己的欲望而走到一起的魔鬼。她歌手的生活和我一样地没有规律,放荡不羁。而我的生活由于她的出现,有了转折性的突变。这个引导我步入虚幻的天堂,告诉我欲望造就了艺术的女人,完成了把一只羊造就成一匹狼的过程。

韩妮什么时候走的,对我来说是无关紧要的。她是自由人,我也是。我推开窗,寒冷的风使得我打起了精神。花园里破旧的蜘蛛网在寒风中悬挂着。我盯着它,想像着夏日里它充满刺激的世界。我会不会就像那只呆头呆脑的苍蝇,哼着歌就撞入蜘蛛早已布好的陷阱?奶奶踮着小脚,站在落满了雪的树下忧郁地看着我。我举起手来,却只看见几只小麻雀喳喳叫着,跳跃在雪地里,留下纷乱的爪印。

我回到了画布前,开始画晓炀。在我的眼里,她是美丽的,是上帝派来拯救我灵魂的天使。我甚至相信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在引导我步出迷失了心智的莽林。

我是在秋天的书店里遇见晓炀的。我很喜欢看书,各式各样内容的书。那是我除了画画外,惟一的嗜好了。就在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在书店的外国文学的书架前,我偷走了她的手机。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好玩,觉得使人心跳的感觉是那样的刺激,我幻想着她气喘吁吁地来追我,但是没有,一切显得是那样的平淡。我透过明亮的玻璃窗户,看见晓炀的笑容温柔得就像是画中的蒙娜丽莎。我忽然有了犯罪感。我又走了回去。面对她灿烂的笑容和她千恩万谢的言语,我羞愧得想把脑袋插进裤裆里。就在那天,天真的晓炀说什么也要请我吃饭,诚恳的语言感动得我都快要流下泪来。

坐在街边的大排档里,她说现在拾金不昧的人越来越少,但是她却很幸运。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形象高大了起来,原来自己不是一个良心完全泯灭的人。我们很快地就熟识了。在报社实习的晓炀对于我这个突然出现在她面前的年轻画家显出极大的热情和崇拜。而她的一颦一笑,在我的眼中就像一道明媚的阳光照在我阴暗的心田里。我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觉得晓炀就是我冥冥之中等待着的那个人。但我知道,我和晓炀之间存在着难以逾越的障碍。然而,措手不及的爱情,却如暴风雨猛烈地来临了。

圣诞节的那天,我买了七枝玫瑰。晓炀问我为什么不送一枝或者两三枝。我说我不能。晓炀说她搞不清楚是什么意思。我说,你以后会明白的。我无法启齿,也不知道她是否会知道我的心意。这对我来说是一种遗憾,是我心里隐约又很具体的疼痛。我没有勇气向晓炀表白我的心迹。因为我知道,我不能给她一个圆满的结局。

韩妮的歌越来越受到酒吧里的人喜欢,老板给她加了薪。韩妮打电话给我,让我去接她。我送了一枝玫瑰给韩妮。她发了疯地抱住我跳。她说从没有人送玫瑰给她。我笑着说,那一定是你不招人爱的缘故。韩妮撇着嘴说,才不是呢,他们都大把大把地送花给我,但我不喜欢,我只喜欢一枝。我说,你可以告诉他们啊。韩妮忧郁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他们,我是什么人我还有自知之明。我告诉她,我的父母去三亚了,家里没人,看她是否有时间陪我回去取点东西。韩妮爽快地答应了。

心情很好的我领着韩妮去了我的家。韩妮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说:“认识你这么久,怎么就没想到你们家这么地富有,你老爸的生意一定做得很大吧。”我点了点头。我很喜欢韩妮有时候傻傻的样子,给人一种很安全的感觉。韩妮看着我一直在笑,便对我说:“男人分两种,一种是有色心有色胆,一种是有色心没色胆。”我偏着脑袋问:“那我属于哪一种?”韩妮一头撞进我的怀里,说:“你是既有色心有又色胆,我喜欢。”

我被韩妮的热情挑动了,我的自负导致我做出来一件出乎常理的事来。我对她说,你想要什么就拿什么好了。韩妮说,你说的是真的吗?看着她吃惊得显得有些疑惑和迷茫的眼睛,我点了点头。我看见韩妮那一头的黄色头发在各个房间里来回地窜,很像是高原上觅食的土拨鼠。最后,韩妮从母亲的首饰盒里拿了几件首饰。她对我说,这些可以吗?我拿掉她手中的那个镶着绿玉的戒指,对她说这个除外,剩下的没有什么是不可以的。韩妮撒娇说为什么就不能给我这个呢。我说,这是我爸从泰国给我妈带来的生日礼物,谁都不能动的。我把它放回了首饰盒里,因为母亲说过,她要把它做为礼物送给我未来的妻子。

不久,母亲就打来电话寻问我最近是否回过家。我说没有。母亲告诉我,说家里让贼给偷了,丢了几件首饰,加起来有两万块钱。我说,是吗,说话的声音虚虚的。我压根就没想到母亲的首饰会值这么多钱。最后母亲说:“不是你拿的就好,我们已经报了案。奇怪的是,门锁的好好的,首饰却没了。”

我在酒廊里找到了正在唱歌的韩妮。我对她说:“把拿走的东西赶快还我。”

韩妮一愣,盯着我说:“你是个男人吗?怎么说话这么不算数?”

我说:“我妈已经报了警,我怕把事闹大。”

韩妮说:“那又怎么样,东西是你让我拿的,又不是我去偷的,警察来了我也不会怕的。况且那些东西我都已经把它们换了白粉。抓住我对你又有什么好处?我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跑不了你,也蹦不了我,这你应该清楚。”

我看着一脸无所谓的韩妮说:“你换了多少?”

“没多少,十几包吧。”韩妮轻描淡写地说。

我说:“你知道那些东西值多少钱吗?”

韩妮摇晃着手中的酒杯说:“对于那些又老又没有式样的东西,我不想知道它们的价钱。”

我沉闷地叹息说:“单那一串红玛瑙珠子,就值八千呢。”

韩妮放下手中的酒杯,瞪着眼睛看着我。“那现在怎么办,你不能给了我又要回去。再说我现在真的没有办法还给你。”

我说:“那人是谁?我去找他。”

韩妮说:“你到哪里去找啊,那个王八蛋是我在这里认识的,他说他现在要到北京去发展,永远也不回来了。现在,谁会对我们这样的人讲道义?这是你知道的。”说着,便大声地诅咒起来,骂那人骗了她。

我垂头丧气起来。韩妮哭丧着脸看着我说:“你从来没有给过我什么,我也没有想要在你那里得到什么。现在你就当这些首饰是和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你给我的补偿好了。”

我愤怒了,感觉内心隐隐作痛,我没有料到人的感情简单得可以用物质补偿,我原以为我和韩妮是生活在我们俩的精神世界里。我懊恼起来,一把揪住了韩妮的衣领。韩妮愣住了,眼里开始闪过泪花。她没有一丝怯意,仰着头冷冷地对我说:“我幼稚地以为找到了我精神的寄托,却没有想到最后竟是这样的结局。自古道:嫖客无情,婊子无义。从今天起,我们便没有任何的关系。”

雪,在路灯下的风中乱舞。站在雪中,任风恣意撕扯着我的头发,雪扑满我的全身,我已经分辨不出道路。韩妮的话刺得我遍体鳞伤。我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寒风中正崩裂。我是如此地脆弱,我的伤痕里流淌着的痛苦,将我折磨得痛不欲生。我奔跑起来,盲目地冲来撞去,就像是雪中发了狂的野兽。

父亲打电话来说要和我谈谈。我回了家。父亲的脸依旧是冷冷的。我站在客厅里,望着宽大的沙发上坐着的瘦小的父亲。他的脸色红润得显不出生活窘迫时的菜色,他毕竟不再是二十多年前的那个风里雨里蹬三轮车的菜贩子了。只有小学三年级学历的父亲没有多少知识,但他却很快地就完成了资金的积累过程,这得益于父母亲的辛劳和勤俭。父亲常说,钱是王八蛋,用了再去赚。但我却总觉得他把钱这个王八蛋看得比我重要得多。

父亲很客气地给我倒了杯水。这是我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的待遇,在他的鞋底下长大的我,有些受宠若惊的感觉。父亲说:“你走到今天这一步,我知道你的错里有我的错,我不怪你。生意忙,我对你的关心也不够。今天我们父子平心静气地坐在这里好好谈谈。首饰的事我已经撤了案,我想知道那到底是怎么回事。”

“首饰是我拿的。”我低声说。

“东西呢?”父亲说。

“卖了。”我低下头,我不想让他知道我做了人情。

“是卖了?还是换毒品了?”父亲提高了声音。他的气愤使得他的声音颤抖起来。

“你为什么不说话?你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我们这样的家庭,怎么会出来一个败家子,一个贼呢,真是老天对我的报应!”父亲说着,抓起茶杯向我砸来。

我没有躲避。额头上的血夹杂着茶叶在我的脸颊上淌下来,滴落在我的衣服上。我看见茶杯滚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我嘿嘿地傻笑着。

父亲说:“你为什么不死?”

我抬起头对父亲说:“二十年前你没有让我死,那是你的错,但现在我不死,就是我的错误。我不再给你丢人,不再让你在人前抬不起头来。”说完,我从口袋里掏出钥匙,扔在了地上,拉开门走了出去。

我想到所有的自杀方式,但哪一种都让我心悸。在死亡的面前,我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就在我盯着那泡了安眠药的茶杯发愣的时候,母亲来到我的住所。母亲忧郁地说着要我回家的话,一边看着我画架上的画,一边端着茶杯把水倒进了马桶。我看见她红肿的眼睛。母亲抚摸着油画上那白皙的手上的绿玉戒指,说,她是你的朋友吗?我点了点头。母亲说,你把她带回家来吧,我想我儿子的眼光一定不错的。母亲的话语中渗透出一丝别样的情怀,让我从心里渗出暖暖的热流。我低声告诉母亲,晓炀是报社的实习编辑。母亲的脸上开始拂过温暖的风。母亲留下钥匙后走了。

晓炀和我回到了我的家。父亲冷眼看着她的眼神使得我无地自容。他不认为我会认识什么好人。在饭桌上,他不止一次地问着晓炀知道我多少的事。我的脸色就像是调色板上的颜料在变化。有一次我几乎就要扔下筷子拉着晓炀离开。母亲恳切地看着我,没有一句话,但我看得出来她央求的眼神,我强压着怒火,努力地想给晓炀留下一个美好的晚上。看着晓炀在厨房里帮母亲干活,我的心情好了许多。父亲盯着晓炀的背影不满地对我说:“你不要害了人家,你根本就不配。你是什么?你是人渣!也不知道她是瞎了眼还是怎么了,怎么会看上你这么个人。”

我站起身来,冷冷地看着父亲。时间停止了一般,我看见父亲悠闲地吸着烟,好像我根本就不存在于他的眼前一样。晓炀和母亲说笑着从厨房走了出来,看见我的样子有些吃惊。我说我们走。母亲奇怪地说:“你怎么了,刚才不都是好好的?”说着,她把眼光转向了父亲。父亲的目光却没有离开电视荧屏一寸。我给晓炀拿上外套,拽着目瞪口呆的她离开了我的家。

母亲追了出来,拉着晓炀塞给她那枚绿玉戒指。母亲对我说:“你一定不要抱怨你的父亲,有时间带晓炀回来,妈等你们。”

坐在车上,我给晓炀戴上了戒指,告诉她我母亲很喜欢她。晓炀说:“我不了解你和你父亲之间的恩怨,但你为什么就不能全心地敬重你的父亲呢?你由父母所生,你的母亲生育你时的痛苦你知道吗?他们给你的恩惠,你怎么报答呢?有朝一日,我们也都会变老的。”

“你不会明白的,我的生活是别人无法了解的,我的家庭不是你想像的那样。你不了解我,我是麦秸,在火中燃烧。”我对晓炀说。晓炀不解地看着我。我加重语气对晓炀说:“所有狂傲的人和恶棍都会在犹如烈火的日子里被燃尽,就像火中的麦秸,连根都不剩。”

晓炀沉默了。我想她是为我的狂傲担心。我拉着她的手叹息着,说:“我一定听你的话,我会好好地善待他们的。”我看见晓炀脸上绽放出的笑容,我为自己承诺的谎言感到羞耻。

日子并没有在我思想转变的时候变得好起来。我的画在画廊里依旧没人要,而韩妮的离开,使得我没有了以前稳定的货源。父亲不再给我钱,我的生活开始拮据起来,仅靠母亲偷偷塞给我的钱,又怎么能维持我无底的需求欲望呢。有一段日子,我的心里就像是有一窝蠢蠢欲动的饥饿老鼠,开始不停地用爪子抓挠着我。我还是无法戒除毒瘾。我又想到了家。

家里除了我无法拿走的东西外,值钱的东西基本没有剩下什么。坐在沙发上,我想到了那个水晶烟嘴。在我小的时候,父亲曾经说过,那是我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惟一传家的东西。那算得上是个值钱的物件,就在父亲床头的抽屉里,但是现在抽屉却上了锁。我冷笑着从工具箱里拿出了螺丝刀。

水晶烟嘴从家里永远地消失了,一起消失的还有一袋面粉和两桶色拉油。

父亲很快地就来到了画室,发疯似地乱砸一通。我站在窗口,静静地看着他踩满油彩的脚随着他的咒骂在房间里游走。父亲看着我,忽然一头向墙上撞去。

父亲躺在床上休息了很长一段时间。我没有回家看他。水晶烟嘴我卖给了一个北京人,他来这里收购古董有很长时间了,书画界圈里的人几乎他都认识。他怕我反悔,立了契约给我,说朋友一场,生意归生意。我正需要钱,也不愿意听他更多的话。我的生活又开始好转起来。我买了新的颜料和画笔,我想重新开始我的生活。

画布,在没有任何颜色的点缀下,终是白惨惨的。青烟中,我又一次地看见那麦场燃烧着的麦秸和四溅的火星,我的血管要爆裂了一般地难受。我看见我在燃烧,我的发梢冒出青烟,我的躯体在火中舒展筋骨。我在火中飞翔的感觉就像我的欲望是不可磨灭的。

晓炀的新闻稿得了本年度优秀奖。我拉她到咖啡店去庆祝。坐在柔软的沙发上,晓炀兴奋地告诉我,说最近她的老师要开一家文化茶屋,想让我帮忙搞搞设计,画几幅油画,问我怎么样。我爽快地答应了,我想我终于可以展露一下我的身手了。就在这时,我看见了正要出门的韩妮。

韩妮的突然出现,撕破了我的伪装。我低头躲避着她的目光,在心里默默地祈祷上苍让她赶快消失。但韩妮还是走了过来,一屁股坐在了我的身边。笑着对晓炀说:“真是巧啊,听说你也是大学生,我也是啊。你是学新闻的,我是搞艺术的,其实我们很接近的,天生都是富于幻想的人。只是没想到你却是个不折不扣的婊子。”说着,端起咖啡就泼在了晓炀的身上。

我无法忍耐韩妮对晓炀的诬蔑,她们是两个不同类型的人,文弱的晓炀怎么会是韩妮的对手呢。想到这,我站了起来,抡起胳膊就给了韩妮一个响亮的耳光。韩妮捂着脸,对着我大声骂道:“你算什么东西?打我?你忘了这几年是谁在养活你?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

我抬起脚来,晓炀一把拉住了我。问:“她是谁?她要做什么?”

我没有吱声,但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的结局。我不知道怎么对晓炀解释发生的一切。韩妮不依不饶地在一边跳着脚不停地骂。我说:“你给我滚出去。”

韩妮说:“还不知道从这里滚出去的是谁呢。”说着,我看见她的身后一个健壮的男人走了过来。我说:“你要做什么?”

“做什么?打死你个狗日的。”话音未落,我就感到脸上重重地挨了一拳,我摔倒在地上。

晓炀挡在我的面前说:“你们要做什么?我要报警了。”

韩妮说:“你报啊,我正求之不得呢。难道他没有告诉过你他是谁吗?你真是一个可怜虫。你知不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是谁这几年供他吸白粉?是我,是我挣的钱养活着我们!现在他不要我了,他厌烦了我,但他也会很快抛弃你的,我看得见你的下场。至于警察,我会很容易地让警察认同我的观点,你们会很惨的。”

我的头无法抬起来,韩妮给了我致命的一击,我的虚弱与慌张,在晓炀的面前无法掩盖。我竭力用虚构的坚强捍卫出的自己最后残存的一点尊严,随着韩妮的话语跌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现在,我还会在我编织的虚伪的网中生活下去吗?

在韩妮的大笑声中,我如受了伤的野兽,在众人的目光中,慌不择路地逃离了那个地方。

我躲在房间里,如同见不了阳光的田鼠,穿梭于黑暗的梦境。我不再在白天出现在大街小巷,我隐藏在我外表光绚的躯壳里,沉溺在自己的梦中。在梦里我做着真实的自己。我期盼着有人来解开那尘封我心灵的枷锁,让我抛掉自卑,做自己想要做的事,说自己想要说的话,过自己想要过的生活。我看着墙壁上挂着的晓炀的画像,说:“欺骗终是不会长久的,我不能骗你一生一世。我也不想浸泡在麻木里,不想在谎言里流浪。我不是柳下惠,但在你的面前,我也做不了登徒子。你的笑容总让我想起阳光明媚的天空,我怎么能让你纯洁的心灵里容下我这个卑鄙的瘾君子呢。”

我在那个寒冷的冬日里,在晓炀住的楼下站了一个晚上。早上,我看见了晓炀。晓炀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看着我。我想喊她,告诉她我会改变我的生活的,只要她不要离开我。但我已经张不开口了。寒冷的天气使得我像一个木桩子一样斜靠在树上。而我,只看得见晓炀流着泪的脸。

我被送进了医院。严重的冻伤使我几乎断送了脆弱的生命。我对晓炀说,给我时间。晓炀说,幸福是不能建立在谎言上的。我等不到天昏地暗,我也等不到地老天荒。生命终会终结,就像我们从没有到这里来过一样。

我被送进了戒毒所的当天,晓炀离开了这座城市。

晓炀的离去,使我又一次迷失了方向。躺在冰冷的床上,四周白色的墙壁不时地向我挤压过来,使我喘不上气来。我渴望着黄昏,那烈焰中的稻草,就是我即将来临的日子。我开始失眠。闭上眼睛,就觉得晓炀抱着我的头哭着对我说,你不要放弃努力。我说我一定不放弃。更多的时候,我对着白色的墙壁发呆。我看见晓炀的脸因我的痛苦在墙上变着形。我的心如刀割,我觉得我真的是要下炼狱的魔鬼。奶奶不时地在我入睡的时候来看望我,用她粗糙的手抚摸我那掩饰不住的苦痛,听我诉说痛苦不堪的回忆。

当天空的阳光变得越来越温暖,我看见一只白色的粉蝶晃悠悠地飞过我的眼前的时候,我知道春天来了。

父亲似乎被我的诚心所感动,买了货车给我,说:“十三万八,就交给你了,货我会给你联系好的,你就是负责送一下,也有个事干。”

我说:“我会的。”

货,并没有送多长时间,我就厌烦了这项工作。看别人对我喝五吆六的脸色,着实让我感到自己地位的卑微。原以为自己会成为一个很好的画家的,但拿画笔的手现在却握着方向盘,对我岂不是极大的嘲讽。我想到了晓炀。她离开我时那痛苦的神情使得我无法安定下来。我要见到她的渴望日益强烈,就像是一个充满了气体的气球,随时都会有爆裂的可能。

我知道现在的自己又开始浮躁得令人难堪。

车,我卖了。我决定要去看晓炀。

我整整坐了一天一夜的汽车,却没有见到晓炀。站在门外,晓炀的母亲冷冷地告诉满脸倦容的我,说晓炀已经走了国外。我开始在幻境里漫游,我无法让自己的思想停止流浪。晓炀的母亲说,你回去吧。我央求她告诉我晓炀的地址,直到我跪在地上哀求她,我的泪水也丝毫没有打动她的心。晓炀的母亲说:“你就让她安静地待在国外吧,我不想让你再打搅她。我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却因为你的出现,而让我也见不到我的女儿,你想到过我这个做母亲的心情吗?我要她幸福,我想你也有和我一样的想法。”我摸着脸,就好像父亲那冰冷的手掌,扇在脸上的感觉,热辣辣的。

坐在只有几个人的冰冷车厢里,我呆呆地望着车窗外。春日里刚刚萌发的绿意,依旧带着几分寒意。我忍不住想哭,我觉得我已经滑落到了精神崩溃的边缘,我呆呆地凝望着天空。晓炀的离开,让我忽然间觉得自己就是一个骗子,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我让晓炀生活在我编织的美丽谎言里。晓炀的离去留给我的是模糊而又伤感的回忆。

父亲又一次躺下了,这次他是彻底地对我失去了信心。他甚至没有问我那车卖了多少钱。

屋外的风很大,化作低沉的呜咽声,呼啸着扫过刚刚萌发出嫩芽的枝杈。站在窗前,觉得晓炀依旧拉着我的衣袖,靠着我的肩膀,但她的手却是冰凉的,让我很痛惜。我曾经不止一次地和晓炀幻想着未来,憧憬着我们田园诗般的生活,想像着屋前的流水像瀑布一样从山涧飞落下来,又静静地淌过屋前碧绿的草地。草地上铺满了不知名的小野花,蝴蝶在花丛中嬉戏,碧草间偶尔蹦出一两只绿色的蚂蚱,站在草尖摇晃……

坐在河边,我心如死灰。看着身边跑来跑去的男孩手中牵着一只灰色鹰的风筝飞得很高,周围孩子们的欢叫声让我感到莫名的嫉妒和厌烦。我走了过去,捏着绳子,在那个小不点还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打着了火机。

绳子燃烧了起来。风筝没有了束缚,急速地向远方滑落,我听到了孩子的尖叫声。我对那个翘首看着天空,一脸痛苦和茫然的孩子说:“你看,你的鹰自由了,你为什么要让绳子束缚住它的翅膀?”我叹息了一声,准备离开。但就在我转身的时候,我的眼前飘来一个模糊的影子,我还没有反应过来,就只觉得眼前一片金花,我被一拳打倒在地上。

我趴在地上,忍受着那个孩子称作爸爸的人对我的拳打脚踢。我抱着头,等待着身边那圈嘲笑的人群散去。身上的伤痛是剜心的感觉,但我的神经却感到兴奋、爽快。

在酒吧,孤独的我喝了一瓶酒。我是那么无助,想哭却没有眼泪。我依旧是风中迷失了方向的麦秸。

等我一醉醒来,却看见韩妮倦猫一样地趴在我的脚下。我有些怜惜她。在大家都抛弃我的时候,韩妮没有离开我。她是我排遣寂寞的酒,是我生活的调味剂,我无法拒绝韩妮的热情。我们如同两只爬在岩石上的壁虎,在这充满着肮脏欲望的世界,过着焦躁乏味的生活。

韩妮说:“我们喝酒吧。”

我说:“为什么不呢。”喝酒早已经是麻痹我神经的最好方式了。那酒后的幻觉成为了我惟一的安慰。

韩妮说:“你不要相信你的朋友。你更不能相信你最亲密的人。他们随时随地都会是剜你心、剜你肺、置你于死地的人。”

我说:“我有什么可以害怕的呢?我是谁,我是海里的游鱼,我是草地上的爬虫,我是墙垣上的壁虎,我是地狱里疯狂的撒旦,我是罪恶之子,我是大家嘲笑和愚弄的对象,我是虚伪和谎言的子孙。我要隐藏在人群里,在黑暗的阴影下匍匐。”

“我就是喜欢冒险的男人,他们会让我感到激情绽放。”韩妮端着酒杯说,“让我们尽情地享用美酒,我要在这里留下我欢乐的痕迹。”

我的影子闪现在墙壁上,我看见晓炀的眼睛里晃动着的是泪光。我却无法停止我的疯狂。我甚至看得见那麦秸噼啪飞溅着火星。我知道,那烈焰中的稻草正在吟唱着自己的哀歌,在火舌中舞蹈。

韩妮怀孕了。韩妮很兴奋的样子让我感到恶心。我的心里非常地矛盾。我清楚韩妮的意图,她不完全是喜欢我这个人,她是看上了我们家的财产。

我要韩妮做掉这个孩子。韩妮哭着问我为什么。看着画布上的油彩,我不愿意回答她,我只想弄清楚晓炀知道这件事后会是怎么样的反应。我不能和一个没有感情的人在一起生活,让她再为我生下一个天生就有毒瘾的孩子。我的心是属于晓炀的,我是为她活着的。

韩妮撒泼地说一定要去见我的母亲。她骄傲地说:“我怀着的可是你们家的骨血,你们家人不会不接纳我的。”我堵在门口,我不要她把这件事昭示天下,我不要我的母亲为自己儿子的荒唐行为痛心,我不能让她毁了我已经残缺的人生。

韩妮说:“我们为什么不能重新开始我们的生活?你为什么要叫一个不珍惜你的人左右你的人生?”

我说:“晓炀是我永恒的神话。”

这是一个黑暗、阴郁的日子。我给韩妮下了药。站在河边的鹅卵石上,面对着河水,我无法看清自己。雨,落在我的脸上,冰冷得使我发抖。我对自己说,我怎么能这样呢,我简直就是一头畜生,我对我自己的亲骨肉都能下了毒,我还有什么干不出来呢。

韩妮因为身体的虚弱倒在了雨地里,她已经对我彻底地失望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她甚至都不曾睁开眼睛看我一眼。在我离开病房时,韩妮大叫着说:“男人,永远都是感情的骗子!”

母亲终于知道了这件事。她再一次为我的疯狂而住进了医院。这一次,突发的心脏病要了她的命。

我站立在医院那阴暗的过道里,脑海里一片空白,就像是一株无从依靠的稻草,失落在某个潮湿的地方。而我的父亲,此刻像个野兽样狂躁不安,冷不丁地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把我搡倒在地,朝我的身上狠狠地踢了几脚,并揪住我的衣领骂道:“你这个杀人犯,你到底要害死多少人才肯罢手?”在他无法遏制的发泄中,我看见了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变白的头发和眼里的泪光。我无力地躺在他的脚下,流下了一滴泪。亲戚们劝阻父亲说节哀顺变吧,家里还有生意要打理,还是尽快地从悲痛中挣脱出来吧。

“生意做大了又能怎么样呢,还不是让这个畜生糟蹋得一干而净!”父亲大声叫道。但这哽咽着的话就像从遥远的天际传来的炸雷,震得我心一颤。

悼念母亲的人很多,我看到他们的眼神里流露出对我的蔑视。没有一个人走过来,关爱地和我说一句话,抚摸一下我的肩。我,就像是根本不存在似的。亲戚朋友,来了又走了。我在心里想着他们那些毫无意义的空话,给父亲那些虚假的安慰。我站在母亲的遗像前,想到了奶奶。

走在无路的旷野,我的盲目终使我清楚地知道,生命如浮云一般,我的肉体终会灭亡,沦为灰烬,我的名字也无人能记得起来。但我不应该为自己所走过的路而懊悔,我不是为自己活着。我为自己的行为开始忏悔。我在写生创作之余,开始帮父亲打理生意。万蚁穿心的感觉常常使得我想离开人世,但我一想到奶奶和母亲,我就鼓起勇气,甚至不惜一次次地撞破自己的头颅。我知道,对于她们的死,我这点伤痛算得上什么呢。我也知道父亲很不放心我,我时常感觉得到身后他疑惑的目光,但我还是很认真地去做工作。每天晚上,我对着晓炀的画像诉说着我的情况,看着她的笑脸,我幸福地入睡。

我也在酒廊里去看过韩妮。昏暗的橘色灯光下,她依旧疯狂地抱着麦克风。当我走过她的身边时,她却好像不认识我一般满脸茫然。我知道,她有她的生活,我只是她生活中的过客,她歌唱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我对她的伤害是我今生无法弥补的缺憾。

我知道我以后可能永远都不会再见到晓炀,而我也再不想见到韩妮。我不再对着墙壁说话,奶奶也终于告别了我,回到了她的世界。我却奇怪母亲,一次也没有出现在我的梦境中。

就在我被父亲开始接受的日子里,我的画也有了意外的成绩。在省书画青年组的比赛中,获奖的《火中的麦秸》使我在油画界终于有了立足之地。

现在的我还是每天喝少量的酒,常常是在晚饭时和父亲对斟。我终于按照晓炀的话来对待我的父亲。父亲对我的态度比以前好了许多。他常常莫名其妙地就会问起晓炀来,说很想知道她现在的情况,我说我也想知道。说完我就看存在手机上已经变成空号的晓炀的电话号码。父亲说你是不是也上国外去旅游一趟,说不定会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某条大街上或者某个小咖啡馆里碰上晓炀的。我一边嘲笑父亲的浪漫,一边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站在画廊里的我,不知道晓炀知道了这一切会不会为我高兴。我总是想某年某月的某一天,我会在这里遇见晓炀,我要送给她我的画。我想要她知道,麦秸也是有灵魂的。

责任编辑 张 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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