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人终不散,琴事终不衰
2006-01-17李凤云
《操缦琐记》是广陵派古琴大师张子谦先生(1899~1991)所作的琴学日记,始自1938年8月21日终于1963年8月6日,“凡会琴、抚琴、习琴、访琴诸端,事无大小,咸笔之于册”, 是20世纪古琴史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此书多年来只在张先生门人弟子手中流传,未有公开出版之机会;2005年10月,方由中华书局影印出版。
本刊特请张先生关门弟子、琴家李凤云女士撰写此文,既为分析传统文人音乐最高境界的古琴音乐时值今日何以只能以“遗产”姿态存在,更希冀能为读者了解古琴——我国最杰出的音乐传统——打开方便之门。
先师张子谦先生1899年农历8月29日出生于江苏仪征。早年父母双亡。7岁入塾,塾师即广陵派琴家孙少陶先生。13岁时伯父为他买了一张古琴,和两个堂兄弟正式拜师,跟随孙先生学习古琴。两位堂兄兴趣索然,学无所成,而张先生于琴则情有独钟,很快掌握了基本指法,从入门琴曲《仙翁操》开始,刻苦练习,细心玩味,几年工夫,广陵派著名曲操《龙翔操》、《梅花三弄》、《平沙落雁》等已弹得颇有面貌,孙先生当时赞之曰“还有点天才”,甚至说“我不如你”。
1922年,23岁的张先生离开家乡,往天津中孚银行做练习生,后来转为行员,“客津沽辍弹五载”(以下不注明出处的引语均自《操缦琐记》),这期间不得不中断抚琴。此后他来到上海,在浦东公茂盐栈工作,“此来海上,携琴自随,始得时一温理。”说来也巧,似乎是命运的巧妙安排,张先生正在为“孤陋寡闻,索然无侣”发愁之时,却发现原来同楼里就住着弹琴妙手。
“甲戌(1934年)秋,获交修水查阜西、庐陵彭祉卿两先生,同居浦左,朝夕聚晤,弦轸乃无虚日。”查阜西善弹《潇湘水云》,琴界人称“查潇湘”;彭祉卿善弹《渔歌》,有“彭渔歌”之誉;张子谦善弹《龙翔操》,被誉为“张龙翔”,在当时的琴坛便有了“浦东三杰”之称,他们都是20世纪后无来者的古琴大师。
国难背景下的“今虞”琴社
1936年,三位先生崇尚明代琴家严天池创立虞山琴派和发展古琴艺术的功绩,开始商议创立“今虞琴社”,以勉励今人复兴琴乐。是年3月1日琴社正式成立于苏州。“海上同志既翕然麇集,而全国琴人得通风气者,更数十辈。躬逢盛境,诚为生平所未有。”
由于上海社友较多,赴苏州活动不便,又成立了沪社,浦东春江路17号张先生的住所,便成了今虞琴社在上海的地址。从此,先生在工作之余,把全部精力和心血,都倾注在古琴事业上,琴、琴友、琴社成为他生活中最重要的内容。
琴社成立不久,抗日烽火燃遍全国。先生有感于兵荒马乱之中,世事无常,而有关琴坛诸事项,极必要记录以备将来查考,由此便萌生了写《操缦琐记》的念头。
他在自序中写到:“……燕巢危幕,一息苟安。瞻念前途,不知何若。安见聚者不可复散,胜者不可复衰乎。是今日之一举一动,弥足纪念。爰自八月廿一日始,凡关于会琴、抚琴、习琴、访琴诸端,事无大小,咸笔之于册,以志不忘。所冀吾琴人终不散,琴事终不衰,则余记将永弗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果可使余继续操笔写此者,则一二十年之后,当大有可观矣。虽然率尔操觚,但求纪实,文词之美瞻固然所计。倘他日以此为琴史之长编,或为大雅宏达之所撷取焉。”
自1938年至“文革”前的近30年间,张子谦先生秉笔直书,记录了这期间与琴界、文化界乃至工商界人士的交往,今虞琴社所走的历程和上海文化界乃至全国的琴坛情况。今天看来,此书不仅可以弥补此段时期的音乐史料之不足;还可知晓张子谦先生及其他琴家的艺术观点、琴学趣味。时至今日,书中所记很多重要资料确已弥足珍贵。由此可验先生当初所言之不谬。
1937年,《今虞》社刊问世,洋洋30万字和一部分珍贵的图片,内容包括琴论、琴史、琴曲、琴事记述、艺文等部分,汇集琴诗、琴曲,近代琴人、琴社的资料也颇为丰富,并提出了利用现代音乐知识,系统收集整理古琴音乐遗产的主张,在古琴界产生了不小的影响。这是张子谦先生等琴友为古琴发展所做的第一件大事,然而随后的战乱却使得琴社不得不中断了活动。
沉寂了一年后,今虞琴社活动又逐渐恢复。但是战乱背景下的文人雅集并不乐观,诸多琴家为避难皆四散而去。张先生在《操缦琐记》中对这一阶段的记述,感慨良多。
“讵好景不常,玄黄易色,风鹤声中(程)午嘉避鄂;一至(柳希庐)走黔;查(阜西)彭(祉卿)二公之滇;余子亦星散不得聚。社址既化榛莽。余之藏琴、藏谱,亦多沦浩劫,此调不弹忽焉半载。追溯旧游,心绪灰冷,以为昔日胜概,殆不可再。不谓今春,如方旧雨,又稍稍来集,踪迹所得达二十余人,于是,琴社有继续召集之举。”
1938年8月21日,琴会在上海古柏公寓礼堂雅集。以后,琴社每月定期雅集一次。1939年7月始,又增添了每星期小集一次。讨论琴曲,切磋技艺,互通信息。其间,张先生得交各路琴人,并与他们建立了深厚友谊。
1941年1月4日,今虞琴社在浦东同乡会举行了一场公演,被张老称之为“琴社第一次重大举动”。从《操缦琐记》这天的记录中,可见当时琴社活动状况之一斑:“本日,本社公开演奏。穷十余日之力,各事均已就绪。入座券亦销罄。……购券者甚多,券已罄,无法应付,结果请其留下地址,以备月集时专函请其来听,始怏怏而去。会场迄五时后始布置妥当,台上置屏风八扇,高几四,杂置松树、盆景、瓶炉之属,尚觉幽雅。另装放音机一具,恐后座听不清也。七时,持券者开始入场。……演奏时,秩序极好,喘息俱无,诚为难得。”这样的雅集,在当时的国难背景下确实“诚为难得”。
新时期的古琴专业化
新中国建立前后的几十年间,张子谦先生操持社务,为琴社开展正常的活动奔走呼号,而维持一个没有营利的、从事高雅艺术的民间社团,人员、经费、场地、活动安排等等,在当时的社会政治背景下,其困难程度可想而知。
《操缦琐记》于1939年2月4日记到:“早接剑丞信,关于社务谬加赞许推崇,阅之甚愧。半年来并未有何建树,略有些微成绩,皆同志诸公匡助之力,余何有焉。”
到了1956年2月28日,张先生写到:“……谈琴社情形,甚悲观。据云,本月仅收到社费三元五角,房租须卅元一月,不知如何維持。余实一筹莫展。”
身为晚辈和弟子,在我无数次阅读《操缦琐记》那早已泛黄的宣纸册页时,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张先生秀美的行草。而字里行间陆续出场的人物,总会使我生发这样的感慨:在那样艰难的国难背景下,他们完全是因纯粹的爱好在自我修习的同时,试图推动古琴在新时代背景下的发展。更令人匪夷所思的是,他们中的多数人,涉猎广泛,甚至琴只是他们终身的爱好,并非职业。
琴学著述等身、曾是中国音乐家协会副主席、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主任的查阜西先生,早年是欧亚航空公司秘书,还是新中国成立时成功组织了“两航起义”的有功之臣;琴学大家姚炳炎先生,一直是一名会计;顾梅羹先生曾任县长;岭南派大家杨新伦先生供职于邮局;汪孟舒先生供职于烟草公司;管平湖、溥雪斋两位先生则是画家;而张子谦先生先后做过银行、盐栈、纱厂的管理人员……
他们的所作所为,继承了真正的中国传统。旧时的文人以读书、求仕为正途,其余皆为旁门左道,即使是写诗、填词、作画、弹琴,也均被视为“余事”。这样的传统即便在清廷倒垮,民国新文化兴起之后依然如是,而往往正是因为“余事”的心态,成就了他们的人生价值,为后来之“专业人士”境界所不及也。
《操缦琐记》中多次记录了张先生时常独自抚琴时所享受到的无限乐趣。
1938年11月9日,“晚归,家人均外出,四壁俱静,不可多得之时也。理琴十余曲,达两小时。身心舒泰,琴我俱忘,一年中不知几度有此境界。余尝谓弹琴与人听,固不足言;弹琴及同志小集,仅供研究,亦不足言;弹琴至我弹与我听,庶乎可言矣。然仍不如我虽弹我并不听,手挥目送,纯任自然,随气流转,不自知其然而然,斯臻化境矣,斯可言琴矣。然此亦仅可与知者道耳。”
1945年1月7日,“……夜间,独自理琴至一点半钟,万籁俱寂,心如止水,得心应手,肢体畅适,此境久不得矣。归寝已近三时,睡梦中犹有余味焉。”这便是古人最向往的弹琴境界。王维诗云:“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张先生与之庶几无分别矣。
然而,世事变幻,社会政治文化背景的变化却使得张子谦先生这样的传统文人型琴家成为了我国文艺团体里的第一位专职古琴演奏家。1956年下半年,上海民族乐团邀请时在纱厂任职的张子谦先生入团工作。《操缦琐记》载:“(1956年11月6日)周惠、刘中一来寓,……意殊诚恳,颇为感动。”“(12月8日)上海乐团调职手续截至昨日始办妥,今日午后离厂。我在纱厂服务前后十八年,今告结束。转至新岗位工作,心情极为愉快。”
其时,张先生也开始为上海音乐学院兼课,古琴傳统的师徒授课方式进入学院。《操缦琐记》1958年载:“十月八日晨,到上海音乐学院附中兼课,学生有龚一、成公亮、李禹贤。”此后,年复一年,他为上海音院培养了数届古琴学生。
和被历史胁裹着经历过新旧时代交替的很多人一样,“文章当合为时而作”,张先生也不愿意做时代的落伍者。在重视古琴打谱、积极挖掘整理古代遗产的同时,张子谦先生提倡古琴要反映新生活,要不断有古琴新作品问世。从抗战时期高唱《精忠词》,到50年代,张子谦率今虞琴社经常上演新节目,如:《和平颂》、《白毛女》、《蝶恋花》、《玉娥郎》、《沁园春》等,为使古琴走出狭小的文人圈子,让全社会各阶层人士都有可能欣赏到中华传统艺术的瑰宝古琴音乐,尽了他自己的力量。
1959年9月19日,张先生写道:“琴社工作,我在五六年前因纱厂工作紧张,无暇过问。自调入民族乐团后,既有时间又有兴趣。另一方面想到既然专业,更应该对于古琴有所贡献,一定要将琴社搞好,因之奔走推动,不遗余力。……国庆节演出节目,经音协拟定后正加强排练。距演出日期已无多日,不料振平得音协通知,演员经审查后,队中有七人,其原单位或里弄居委会均不同意演出,因之不能参加。……此次变化影响琴社极大,重整旗鼓愈觉困难。虽将来变化难以预料,然以历来情况揣测,本来是一盘散沙,今则完全涣散。如何收拾,除非有正式领导以彻底改造或者尚有可为,否则必垮无疑矣。”
琴社每况愈下,正好折射出百年琴坛风光不再的历史进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