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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我与祖屋的对话

2005-06-24吴世灯

广州文艺 2005年4期
关键词:祖屋小弟柚子

吴世灯

如今,福州市区的棚屋改造已经进入尾声,听说我家的祖屋以及附近村子里的木头房子,也属拆除范围。拆除祖屋,本应皆大欢喜,因为祖屋已经破旧不堪,且闲置多年,拆迁了,大家都有新房住了,何乐而不为呢?不知为什么,我却有点舍不得。我住在城里宽敞的楼房里,却时时念着家乡的祖屋,每每回乡,都要到祖屋前站站,到大厅里看看。想想当年,这是一幢多么气派的清代民居啊!虽然只有四扇三直,每直前后两间,但是,中直前厅的装饰却相当考究,尤其是大厅前壁上方的各种浮雕十分精美:人物、花鸟形象逼真;八卦图案,经渭分明;两只木雕老虎,虽然被挖去了眼睛,但仍然栩栩如生。而上梁之下那根悬空横梁,特别精致,上面的图案及色泽,犹如福州的脱胎漆器。虽然尘封多年,光泽渐失,但仍然可见昔日的金碧辉煌。然而,如此大气的祖屋却没有给我的父辈们带来幸福与欢乐。相反,从我记事起,这座祖屋,带给我家的苦难多于欢乐,贫困多于富足。从父亲到我的女儿,三代人都在这里历经生死劫难。不过,令人难以置信的是,我们都能绝处逢生,化险为夷,真是一种奇迹!至今,我仍然无法解开这种奇迹之谜,我问祖屋,祖屋不语;我问苍天,苍天不语;我问大地,大地不语。终于有一天,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家的祖屋说话了,苍天说话了,大地说话了,以下就是我与祖屋对话的记录。

祖屋说:你小弟又在我的身上折腾了,不过我喜欢他折腾,不然我这骨架就要散了,我的胡子就更长了,而我的头发则要丢光了。你小弟真好,屋顶漏了,就来翻新,屋里尘土多了,就来打扫。这回更好,旧厨房要倒了,我正担心自己要缺腿断臂的,你小弟抢救及时,把它全拆了,把厨房与后天井整平连成一片,平地建楼房,两层四小间,有40多平方米,真巧!虽然高过我的头顶,但不要紧,人躺着的时候,把脚翘起来,舒服!他告诉你了吗?没有。那也不要紧,他就是那个脾气,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屁!你小弟话虽不多,但很实干,很聪明,听说近来经济有点拮据,女儿又要高考,花钱呢。祖屋是你的根,你这当大哥的,要出点力啊!

我说:祖屋是根,这话中听,说到我心里去了,我从来没忘自己的根,没忘生我养我的父母,没忘家乡的故土。你知道,为修祖坟,我带头捐款;为修族谱,我出力编纂,整整一年呢!家乡人都说我热心公益,那么为了自己的祖屋,为了根,我还能无动于衷吗?2002年国庆节,我回家看看,见弟妹们正忙着修房,十分高兴。我腰不行,不能出力就出钱,建房费用全部由我负责。

祖屋说:这就对了,你们兄弟姐妹如此团结友爱我真高兴。你那天到了后厅又到厨房,还说后屋是你与妻子结婚时用的房子。不知你母亲是否告诉过你,这里还是你出生的屋子。那是1944年农历八月廿八日,正是福州第二次沦陷后的第10天,村里多数人都逃难走了,你妈没走,怀着你留在祖屋里,那是十分危险的啊!后来,的确发生了一件极其惊心动魄的事情。有一天,日本鬼子来了,在祖屋前东张西望,发现一棵柚子树上长满了黄澄澄的果实。他们不知是否可吃,就采了一粒带回驻地去了。这情形被你的祖母从门缝里看得一清二楚。她怕柚子惹祸,第二天就把柚子全摘下来,抛到百米外的草垛里藏起来。没想到,过了几天,日本鬼子又来了,发现树上的柚子不见了,很不高兴,向关着门的老屋走来。这时,你刚出生3天,你祖母见状吓得没了主意。但你的母亲却相当冷静,猜测日本鬼子可能是冲着柚子来的,叫祖母别怕,出去见日本人,并设法把他们引开。果然,日本鬼子指着袖子树对祖母比划着,祖母懂了他们的意思,便带着他们到草垛那里,把黄熟的柚子统统给了鬼子。鬼子终于走了,一场杀身之祸避过了。因此,我要说,你的命可真大呢!

我说:要说命大,我父亲的命才大呢。解放前,他三次被抓去当壮丁,三次都逃脱跑回家来。特别是最后一次,真危险哪!那是1949年夏,国民党兵败如山倒,人民解放军百万雄师过大江后,蒋介石为了鼓舞士气,固守福州,亲自从台湾飞到福州义序机场,召集军事会议。那时,我父亲就在机场后勤部当兵,他真机灵,就在后勤人员拥向“总裁”坐机的当儿,乘人不备跑了,向南台岛西北端家乡方向跑了。待长官缓过神来,发现有人跑了,才马上派人去追。这时父亲已经离开机场1000米之外了。他跑呀跑,突然一条河港挡住了去路,回头一望,有人正在追来。这时,河的对岸有一叶扁舟,船上有个汉子,父亲呼喊救命,并拼命招手,那位艄公终于把船撑了过来,船离岸还有数米远,父亲就一跃而上,终于逃过了这一劫……

祖屋说:提起你父亲被抓丁的事,你大概不愿意揭短。其实,你父亲遇险有他的必然,也可以说是自作自受啊!因为第三次他不是被抓去当壮丁,而是把自己卖了去当壮丁。在旧社会,你父亲有个恶习:赌!结婚成家养儿育女了,还赌。你母亲苦啊!多少次劝阻,甚至冲进赌场,掀翻麻将桌都无济于事。终于有一天他输惨了,非得卖老婆或儿女才能偿还赌债。父亲硬着头皮跟母亲商量,把儿女卖了,母亲不同意。他只好狠了狠心,把自己卖了,替有钱人的儿子当了壮丁。我知道你父亲也舍不得离家,当离开家时,泪如泉涌,但却头也不回地走了。可见,他的心地还是很善良的。

我说:不说父亲,不说他的短处了。他临终前曾说过:“恨生不恨死!”我们失去父亲,悲伤都来不及,还恨他干吗呀!相反,有时我们倒挺同情他呢!记得前几年把父亲迁葬到祖父墓地时,风水先生把遗骨叠放在一个陶制的大骸罐里,按人体站立的形态叠起来,最后安上头骨。我突然觉得父亲的形象出来了,特别是脸面的形象。我惊叹古人设计的这种陶罐,真神、真巧啊!难怪这种移葬方法延续了数千年。正巧祖坟不远处有个平台,上面就有一个麻将桌,据说是有人怕抓赌从家里搬来的。于是有人开玩笑说,这下可好了,你父亲现在可以天天在这里看赌了。我心里也想,父亲如果在天有灵,一定舒心,一定高兴的。

祖屋说:不!你们误会了。我知道你的父亲后悔了,他说,解放前因为赌,害苦了你母亲,害苦了你们儿女,晚年又偷偷地赌,连金枝玉叶的大媳妇也给得罪了,他很后悔呢!他希望你们千万别学他的短,也希望全社会都来刹一刹麻将风。我知道你的一位朋友张俞在省报上发表了一篇《讨“麻将”文》,写得好啊!人家香港、泰国都禁了,而我们却放了,不好呢!

我说:也许父亲真的不希望我们赌,我们几位兄弟姐妹都不会赌,连麻将都不会,我更差些,连摸都没摸过,总觉得用打麻将的时间来学习,来写作,要实在些。

祖屋说:这就对了,你的散文写得不错,你们吴家也有百来户吧,就你肖晴有点文采,应该多写写家事,写写故土,可奖掖后进,让他们不忘本呢!

我说:提起家事,倒有几桩事情相当费解,要向祖屋您请教呢!

祖屋说:别说请教了,我若有知,和盘托出。

我说:我最觉得不解的是,我们家遭遇的惊险太多太多,几乎每人都遇过,不仅父亲和我,最典型的是小弟父女俩,小弟1岁多时,患上白喉,差点憋死,后在解放军医院割开喉管才治好了,留下永久的伤疤。他女儿更奇,也是1岁左右高烧不退,转为肺炎,奄奄一息。那晚,医生对我们说,准备后事吧!真没想到半夜过后,侄女的高烧开始退了,昏迷三天三夜之后醒过来了,得救了。最奇的要说我的大女儿,也是1岁时,一场秋泻,竟也住进省立医院,治疗两周后说可以出院了,回到家里,回到祖屋,就是我与妻子结婚的那间房里,女儿突然又拉稀了,我真吓坏了,心想,这下没救了,堂堂省立医院治疗半个月了还这样!情急之中,我只能再调一包小儿安让她喝了下去。真奇啊!不拉稀了,好了,这不是奇迹吗?

后来,我听村里人说,你家祖屋有邪气,如果命大,就压得过,否则就危险了……

祖屋说:他们说的不对!我这屋子哪有什么邪气,我是木头做的,上好的木头,是天然产品,没污染的产品,你们还在我的身上雕花抹金呢!还雕有两只老虎,原意是避邪的,后来家里出了点事,就说什么老虎眼睛向下,会伤房子里的人,就把眼睛给挖了,迷信嘛,愚昧唉!你说的事都是一种巧合,有巧合就容易引起想像,想像歪了,就信邪了。就说那白喉、肺炎和秋泻吧!都是当时常见病、多发病,农村卫生条件差,孩子幼小,容易感染,这很正常的。当然,我这老屋也有缺点,那就是坐向不好,通风不好,加上这块泥地较为阴湿,如果病人长期住在这屋里是不好的。所以,你妈患病后长期住在这里,就很难康复了。因此,你们千万不要留恋我,舍不得我,如果政府决定拆除我这旧屋,我举双手赞成,我将造福于你们,我愿意,我高兴。

我的梦醒了,我与祖屋的对话戛然而止。我回味着,思索着。祖屋啊,我对你的这种又爱又恨的情愫,这种数十年沉淀的“根”的情感,真是难以用语言表述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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