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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师

2005-04-29丹头野老

延安文学 2005年1期
关键词:子长考大学恩师

丹头野老

恩师者,朱志伟教授。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而我的高中只上了一年。

我们子长中学原先是个单设初中,以往考上高中者要到延安或绥德去上。就在我们将要初中毕业的一九五八年,学校要设高中班。这从长远和总体看无疑是大好事。但在我们当时的感觉,无异当头一棒。因为我们若考上高中,必须在子长中学上。其办学条件,特别是师资质量远比不上延安和绥德。我们叫苦连天,自认倒霉。

校长薛承良专门召开年级会苦心做我们的工作。说:保证做到不次于到延安和绥德去上。这在我们听来,简直就是欺骗,鬼才相信!

在无可奈何的等待中,开始了高中生活。快一周了,还没上课,说是等老师。一天,薛校长召集班团干部开会,我作为副班长有幸参加。薛校长喜殷殷地、非常自信地说:你们的老师过两三天就要到了,都是才从陕西师院毕业的,去年反右中多多少少都有些问题。你们在课堂上和平时,都要注意他们的言行,发现问题只能向我一人汇报,不准在任何场合乱说。另一方面,他们毕竟是你们的老师,你们和所有同学要像尊敬其他老师那样尊敬他们。他们在政治上有自卑感,越是这种情况,越不能歧视他们。越是受过寒冷的人越需要温暖,所以,在生活上也要尽量关心照顾。至于业务水平,你们完全可以放心。我看了他们的成绩单,都是一流水平。要不是反右中的问题,绝对不会到咱这穷山沟里来。其他中学的校长不敢要他们,我以为这是个机会,一下要了七个。这下把你们原来担心的问题解决了!到时你们班团干部分工到车站去接,每人再带上一个同学帮忙。从今天起,给他们窑里生火,去去潮气,并一直要教会他们生火。

我分工接的就是朱志伟老师。

那天,薛校长和教导主任也去了车站。新老师们乘坐的当客车用的大卡车一到,大家就迎上去,按分工背行李并扶他们下车。这些背着政治包袱的人显然没想到会如此春风扑面,一个个热泪盈眶。感情丰富的朱老师更是泪水长流。

我这人干啥都有股热情认真劲。对薛校长的这个精心安排也不例外,不仅接的那天,日后的关心照顾也特别周到。朱老师也对我的学业,特别是作文刮目相看。我们相互很是尊重。最使我不自在的是,只要我一进他宿办合一的小窑洞,他就像屁股下安了弹簧似的站起来,一直要到我离开。我一再请求他坐下,都无济于事。无可奈何之下,我只好同意坐着同他说话,他才和我一起落座。

我们很快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过节也请他到家里做客。我家老老小小都很喜欢他。

我和同学们都很爱听朱老师讲课。每到他迈着轻殷的步伐炯炯有神地登上讲台,我的眼睛就集中在他那堂黑的脸上。他说话声音不算宏亮,但铿锵有力。两道剑眉下那双布满血丝的、十分传神的大花眼,使人感到他总是一边讲一边思索着。说话时那瘦小的身子随着感情的变化有节奏地轻轻晃动着。自始至终给人以既庄重又富表现力的感觉。他讲课主题突出,条理清楚,不仅有深度,而且涉猎面宽,说明他知识非常渊博。听他的课简直就是一种享受!他还是位作家、诗人,时不时在报刊杂志上发表诗歌、小说、散文。每发表一篇,同学们就争相传阅。我更是百读不厌。很快,朱老师就成了全校同学心目中的偶像。我更是崇拜得五体投地。我初中时,文科也算不错,但偏重数理化,上高中后,受朱老师影响,很快就明显地偏爱上语文。可以说,朱老师改变了我的一生!

令人遗憾的是,仅只一年,我就离开了学校,离开了朱老师那令人留恋的课堂。

事情是这样的:就在我刚考上高中的那个暑假,大哥提出他明年高中毕业后要考大学。我爸坚决不同意。说:咱家经济困难,你是老大,做点牺牲,高中毕业后找个工作,给我添把力,后边的谁考到哪我供到哪。但我哥执意要考,急得要命,天天流泪,捶胸捣炕。看着他这极度痛苦的样子,我的心软了,给我妈说:“这样下去怕我哥急出病来,不如让他考去;考不上了怪他……”不等我说完,我妈问:“考上呢?”我说:“叫上去!”我妈咳声叹气地说:“不让考吧,你哥急成那个样子,真的会弄出病来的。考吧,你爸说是也对!”我毫不犹豫地把我的想法全说出来:“如果我哥考上,我可以不考大学;再不行,也可以马上退学!”最后决定,我同我妈一块拿这个意见和我爸商量,我爸勉强同意了。

一九五九年我哥考上大学后,我就主动离校回家。我弃学的原因不仅对同学,就是对朱老师在内的所有老师都是个迷,大家对已是班长的我毅然弃学有各种各样的猜测。回家后我白天做家务劳动,开荒种“小自由”,晚上和妈妈守一盏煤油灯,妈妈做针线,我看书学习。一熬就是大半夜。我考大学的心一直没死,但因为爸妈有言在先,所以不好意思开口。离高考只剩下不到五个月了,这话还藏在心里说不出来。当时,正值“困难时期”,我家响应减轻国家负担,不在城里吃闲饭的号召,回乡下住。我每次进城办事,再忙也要到朱老师那儿坐坐。这天,我将我的为难给朱老师说了说。意想不到的是,朱老师用他那双因长期熬夜布满血丝的大花眼很赞赏地望着我,热泪盈眶地说:“建国,你放心地考去,只要你考上,我供你上大学。我一定要把你供到大学毕业!”我双手抓住朱老师的手泪流满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回到家里,我借着讲述同朱老师拉话的事,把自己的心事说了出来。虽然不是作为正面要求提出,但我爸显然明白了我的弦外之音。他盘腿在炕上坐着,沉重地低下头沉思着。窑里一片寂静,只能听见爸爸抽旱烟锅的吧哒声。我看着从爸爸嘴里吐出的青烟烧着煤油灯向黑暗处散去,眼巴巴地等待着他的话,觉着那话也同这青烟一样,飘忽不定。过了许多,爸爸抬头望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本来你们兄弟同个最有希望考大学的就是你,可是这两年耽误得也不一定能考上了。咋考去!考上了还要靠咱自个咧,朱老师话是那么说的,但毕竟是个人家,不一定能靠得住。”我自信朱老师说话是算数的,但他妻子让不让呢?心里也没准。

经过五个月的紧张准备,我考上了西北大学中文系。不出薛校长当初的保证,那年我们学校的升学率是陕北第一!凭的就是这批年轻的老师,也凭了薛校长调动他们积极性的本事。拿到通知书,我第一个去找的就是朱老师。朱老师激动地抱着我的肩膀,一边表示祝贺,一边说:“到了学校后,班一分定就给我写信,我要按时给你寄钱。”

很快,我班许多同学知道了有这样一位供我上大学的老师,都很感动。朱老师假期回湖北往返到学校来,同学们不但主动腾出床铺让他住,还纷纷将宝贵的机动粮票送给我招待他,使我能在他离开时还给带一袋白蒸馍在路上吃。有两次他居然还能剩半袋,带回家让全家人享受一番。

一九六三年我哥大学毕业后,由他提供我上学的费用,不要再让朱老师寄钱了。但朱老师回信说:“我说了要供你大学毕业就一定要供到毕业,你怎能逼我说话不算数呢!?”直到我说如果再寄钱来我就往回退,这才罢休。

朱老师是一九六二年调回湖北仙桃的。天下大乱的一九六七年春天,我连续给朱老师三封信都没有回音。当时,小报上时有中学教师死在红卫兵手下的消息。我想有“历史问题”的朱老师很难幸免劫难,很可能惨遭不测。越想越怕,只害怕听到坏消息,连打听都不敢打听。越是这样,越是时时想念他。他那说话讲课时轻轻晃动的瘦小身影,他那略带湖北腔的铿锵有力的声音,特别是他那双经常布满血丝的大花眼,时常出现在我的脑际、梦中。不知多少次,梦见同他谈诗说文,对酒畅饮。往往是在谈得或喝得最畅快最激动的时候梦醒。回到残酷的现实中,总是泪流满面,以至哭出声来。同亲朋好友说起朱老师来我总是泣不成声。

一九八六年春,我意外地收到一封低我两个年级的中学同学的信。拆开信,一个有着非常熟悉笔迹的信封展现在面前。朱老师!这分明是朱老师的笔迹!我喜泪纵横地将信打开。这是一封简短而胜似千言万语的信:“建国:近十年来我一直打听不到你的下落,念念,念念!如能收到此信,盼快回音。”我双手颤抖,泣不成声。这是真的吗?!朱老师真的还活着!?这会不会是阴间来的信??

我们又开始了频繁的书信往来,得知“文革”中,他先以“老右派”、“反动学术权威”打入“牛棚”,后又加上他对“文革”的一些不理解的话和被强加的不实之词,打成“现行反革命”关入牢狱。再后来是为平反的漫长奔波、折腾。几乎被折磨死,也出现过几次自杀的念头。平反后调到武汉粮食学院为副教授。我写信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要视他为父。他回信反对说:我们年龄相差不大,我们是兄弟,我是哥哥,你是弟弟,事实上我一直把你当做亲弟弟!而且让他的孩子叫我“杨叔叔”。我们的情同一家不仅体现在恩师朱志伟先生身上,更体现在同样是我恩师的向美英老师身上。她做为朱老师的妻子始终如一地支持朱老师供我上大学,不,应当说是她同朱老师一起供我上大学!在后来的交往中,她对我们家的热情、坦诚、豪爽也十分令人感动。我们一家到武汉过年团聚,我给身为家庭总理大臣的她留返程的车票钱,她说什么也不让;他们到西安过年团聚我买他们返程的车票钱她硬是要留下。我开玩笑说:“向老师,你未免太霸道了!我不还你们的钱就罢了,现在你怎能还是这样!?”她笑哈哈地说:“一家人怎能说两家话?谁让你是弟弟,老朱是哥哥呢?我比你大,你就服从我的霸道吧!”真叫人把她没办法!

联系上后,我恨不得马上见到恩师。这年暑假,我寄路费请他全家到西安来。因其他人有事,光他和女儿华华来了。我终于看到了真真切切的恩师!我还安排他回延安,回子长。他受到学生们和子长中学的热情接待。他很激动,说他找到了当老师的幸福、尊严和自豪。并就此发表了几篇感人肺腑的散文。我也情不自禁地写了一首诗:

情比师生情更深,浩劫狂处突绝音。

梦喜南北一樽酒,醒哭阴阳两世魂。

书至犹疑黄泉纸,人来始信当时人!

忍听恩师诉坷坎,更慕铿锵声玉金。

此诗及小注发表在《陕西日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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