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住院手记

2005-04-29王明韵

延安文学 2005年1期
关键词:生命妈妈

王明韵

三月十八日星期三晴

春天是开花的季节,似乎又是开刀的季节,自从护士小姐说她过一会将接我去手术室的那一刻起,我就感到正在匆忙运行着的时间被堵住了去路,呆呆地静止在我的身体周围,它的每一秒钟都是那样漫漫难捱。是和情人约会前的焦灼不安,又没有那种等待中的甜蜜;是一位已被宣判即将执行死刑的犯人,那看似乎近在咫只的行刑期却因恐惧而变得遥远而空洞;一位满怀信心等待医生妙手回春的病人,从医生手中接过的却是一张死亡通知书——最多还能活10天,这10天对于这位病人和她或他的亲人,一定比一个世纪还漫长吧?手术前的心情就是这样的,虽然我故作轻松也微笑着,幽默着,但仍掩饰不住内心的恐慌,生活在这种特定范围内的时间里,我不禁想起诗人奥维德的诗:

等待死亡

要比死亡本身

更难以忍受

虽然我不是在等待死亡,但我在等待,这同样残酷。

9:18分我终于结束了“漫长”的等待,躺在一辆手推车上向手术室走去。在通往手术室的长长走廊里,来来往往的都是手术车,病人们不是被推进手术室就是被推出手术室,那匆忙紧张的气氛,酷似战争年代战场上的伤员救护。我透过走廊的玻璃扫一眼窗外,花儿姹紫嫣红地绽开着,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开花的季节;再想想这么多人选择在这个季节里开刀,以避汗水蜇痛或伤口发炎之苦,觉得又是一个开刀的季节。在写有“手术室”三个猩红大字的大门前,送我进手术室的亲朋好友被拦住了去路,短暂的分手让他们坐立不安,让他们的十个手指不知道该攥成拳头,还是交叉相扣,他们掌心的纹路一定沁出了一层层细密的汗珠。我向亲人们挥挥手,还用微笑给自己壮一下胆,我在心里给自己默念着贺拉斯的诗句:

死亡离我们近在咫尺

把照亮你的每一天

都当作最后一天……

——谁知道此行是凶是吉,还是凶多吉少?如果稍有不慎或者发生了意想不到的意义,从此我将和我的亲朋好友们天各一方——那时他们也将因此而成为我的生前好友……

胆囊切除已被列为继阑尾炎之后的第二个小手术,就像自行车上螺母松动脚踏失灵之类,属于小毛病,好修理,对于手术娴熟的外科医生来说,更是杀鸡取卵般简单。医护人员最温柔最有人情味的话语反复开导着我,让我配合他们的手术。为了证明我是男人,是男子汉,我坚强地咧嘴笑笑,幽默地说:“尽情地开吧,昨晚我就听到了你们磨刀霍霍。”不知是否是因为有了我这句话,他们的行动开始了:蒙眼睛。绑手脚。测心律。量血压。听脉搏消毒。麻醉。我还听到了叮叮当当响作一团的医疗器械发出的让人毛骨悚然的声音,我还嗅到了刺鼻的消毒液和其他药水的气味,我还看到了医护人员们被裹得只露出眼睛却分不清是谁的面孔……紧张的气氛聚然加剧,我那男子汉的英雄气概这会也不知躲到哪里去了……惟一使我感到安慰的是医护人员那温柔而又人道的声音:“别怕,一切很快就会过去。”

陌生的人们啊,原来你们也是我的亲人。

我对疼痛天生敏感,我的呻吟几乎是和手术刀入侵肉体同时进行的。手术刀拉开肌肉时就像是两个人在用手撕扯一个破麻袋片,上帝赐予我的光洁的丝织一样的肌肤怎么会发出如此粗糙的声音?疼痛正以浸透的方式向着左肩和右肩蔓延,这使我来不及细想,我低低地呻吟着,试图能有什么抓在手里或咬大唇齿间,这时护士小姐伸出了她温柔的双手,在我的双肩轻轻地按摩着,以缓解因胆囊放射而带来的疼痛,我的内心对这位陌生的姐妹充满着感激之情,竟在不知不觉中停止了呻吟。不知过了多久,大概是催眠药起了作用,朦朦胧胧的幻觉中,我似乎听见主刀医生在大声朗诵着什么,他说:“对于一位外科医生来说,切割活体皮肤的感觉美妙绝伦,沿着一条细线用手术刀一切,皮肤便爆裂开来,露出湿性多彩的皮下组织……通过手术刀,皮肤组织与你交谈,并会告诉你准确定位的手指尖所承受的细微压力……”美妙绝伦?他居然使用了这个词,我努力睁开惺忪的睡眼,知道手术正在紧张进行中,随着内脏的被搅动,巨大的疼痛席卷全身,尤其是双肩,像是被塞进去了无数只有毒的钉子,病在此处,疼在彼此,是一种由外向里的辐射,这正是疾病声东击西的狡猾与可恶之处。我不能挣扎、反抗或逃脱,甚至不好意思再去呻吟,只有听天由命地听任各种医疗器械的进入和入侵,听任生命尊严的消解与丧失。我想到狗,当一条狗受到攻击时,它还会疯狂冲向迎面而来的石头、瓦块、铁柄或木杖,甚至会狂咬自己的某一个部位;我想到了猪,此时躺在手术台的我一定和我儿时见过的杀猪的场面相差无几,那种狼狈和无奈是对生命的羞辱;当然,我不能不想到一位叫丹耶的外国女孩,一次她用自己的牙齿咬破自己的手指作画——在这被单上画下了一张又一张血淋淋的图案,大人们惊恐万状,只有4岁的丹耶却咧嘴大笑,她是一位先天无疼痛感的女孩,这对于一个人当然是可怕的,疼痛虽然是无人想要的礼物,但又正是它使我一次次免遭伤害,只是现在,我想小丹耶能做我的一次替身就好了,让疼痛从我的生命中撤出或离开……

……当我再一次从恍惚中醒来,胆囊已被切除,医生告诉我,这个胆囊已经丧失了它应有的功能,留在身体内只有起着相反的作用。我不知道是上帝把一件不合格的零件安装在了我这架机器上,还是它原本是合格的,因我的操作使用不当而成为次品?两个小时对于人生微不足道,对于躺在手术台上的我,却是一段漫长的时光。随着胆囊的被切除,我似乎听到了体内的一些词语的破裂和破裂之后的重新排列与组合:提心吊胆,现在提心还能吊胆么?肝胆相照,胆没有了,谁还与之相照?要是真碰上什么肝胆欲裂的事情,那肝你就一人去裂吧……想到这些,心里有一种酸涩,这些“物件”,都是用来呵护生命的,现在少了一件就意味着某种功能的丧失。但转念又一想,生命的过程就是在时间的运动中不断地拆卸掉一些东西,不然生命结束时肯定会残留下许多不能完全燃烧的物质,那岂不是一种遗憾?儿时就曾瞅家里大人不在,把一只石英钟给拆了,想看看那大人常说的“寸金难买”的时间究竟藏在哪里,还没拆到一半,大人回来了,于是又急忙去组装,慌乱之中竟漏掉两个零件。让我免遭惩罚的是,没有那两个零件,那只石英钟照样嘀嗒嘀嗒走个不停,直到有一天完成了它的使命才停止走动。人也一定像那只被我拆过的石英钟,偶尔丢失一两个配件,看来也无关紧要,人生就是要轻装上阵呢!

在被推出手术室的大门时,我不知怎么会在一瞬间想到希腊神话中吕狄亚王的故事,他因把儿子剁成碎块祭祀而触怒了宙斯,被罚永世置于一块岩石之下,那块岩石随时都会落下把他砸死;我当然不是吕狄亚王,甚至可以说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之一,除掉偶尔把自己当作对手较量一番,视所有善良的人为朋友,但即使是这样,我也感到我的头顶上时刻悬着一块巨石,时刻都有掉落下来的可能,而这些丛生的疾病,正是从巨石之下时不时落下来的一撮撮泥土……

三月十九日星期四晴

我一睁开眼,阳光就友好地从玻璃窗和玻璃门中柔柔地泻了进来。夫人正在给花篮里那些微开和欲开未开的花朵喷水,水珠散落在花朵和枝叶上,再经阳光一照,晶莹晶莹的,像一粒粒撒落的珍珠。我挣扎着从病床上坐起,把头向那花篮伸了伸,夫人见状,忙把花篮移至床前,我看到那一朵朵红色的玫瑰向我微笑着,向我传递着春天的气息,我嗅着缕缕花香,心中一阵感动,一时间一种被友情安慰的幸福涌遍全身。这个漂亮的全是红玫瑰的花篮,是昨天刚刚走下手术台时朋友送给我的。那时我刚从一个电梯口被推出来,走在通往病房的路上,我听到一声亲切的呼唤,我以为我听错了,定神一看,是在《新安晚报》工作的张家濂先生,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张缓缓女士和赵清女士,他们手捧鲜花,向我表示着手术成功的祝福。原来探视时间未到,他们是用“记者”的工作之便才走进医院的,已经在病房门口找了很长一段时间。我当时什么也没说,只是眼睛湿润润的,在我最需要安慰的时候,他们友爱的目光和那吉祥、温馨的鲜花给了我极大的安慰,这些花虽然有朝一日会枯萎,但那种珍贵将会一直留存在我的心里,让我终生不能忘怀。想想我一场小小的疾病,惊动了那么多人,既感到幸福又感到不安,那么多的朋友来病房,把美好的祝福给我,而我却无以回报,无论是同室的病友还是医院里的医生护士,都曾有点嫉妒地对我说,你真幸福,好像全世界的花都在为你开放着……这句话使我想起许多。我患耳鸣多年,全国各地四处求医,久治不愈,痛苦不堪,当时任《诗歌报月刊》主编的著名诗人蒋维扬先生知道,立即把在报纸上看到的能治疗耳鸣的报道剪下来寄给我,耳鸣虽然最终没能治好,但蒋维扬先生的那封信和他剪下的报道我一直留存着,这是一笔财富,一笔无论世道人心发生什么样的变化都不会贬值的宝贵财富。没调省城之前,我一直在一家煤矿工作,耳鸣的困扰,失眠的加重和工作的繁杂,使我的精神常常在失控中抵达崩溃的边缘,总感到生的片面,活的局部,在内心深处挪不出空间包容和怜悯自己,有时真的如一位古希腊哲学家所说的那样:“生命的悲剧不是终结,而是在死亡尚未来临之前就不想活了。”在这种心态下,生命中一切有意义的活动仿佛已进行到了尽头,只剩下一幅混乱、交缠的困惑图。就是在那样无望的日子里,关爱我的人给了我勇气和力量。当时在煤矿采区工作的许长平先生,得到我为长达十几年的耳鸣所困扰的消息,四处帮我打探能治疗这种疾病的秘方,他听说终年不见阳光的阴山石可以起到清凉降热、有效缓解耳鸣症状的消息后,先后驱车数百里,最后终于在蒙城县郊外一个叫石弓山的地方,找到了这种石头,整整100多斤重啊!更使我感动的是,他在石枕的一面刻上了“高枕无忧”四个字,又在另一面写上了“人生如梦,万事看开”八个字,这个石枕像是一轮两面有光的太阳,在生命寒冷的日子里温暖着我,在失眠的暗夜里照耀着我,也让我知道并懂得生命进程中的任何一点苦痛,都是化解生命阻力的一次练习。现在我的书房里、卧室里已经有了几块美丽的不同石种的奇石,什么广西桂林的钟乳石,山东淄博的博纹石,黄河之滨的黄河石,千洞百孔的蜂窝石,栩栩如生的菊花石,还有记载着生命年轮的硅化木化石……我喜欢这些石头,喜欢它的历史,它的独特的造型,喜欢它一千年一万年的沉默不语,但我更爱的还是许长平先生送给我的这个不属于玩石类的阴山石,它告诉我,时间可以毁灭一切,我也终有一天会深陷在时间的裂缝里,但这块石头将会活下去,会告诉那些已经经历苦难和尚未经历苦难的人们:当人背负生命之担穿过死亡之门时,既不能带走亲友仆人,也不能带着财产同行,人生如梦,你要万事往开处看啊!这里我还要写写我的女儿王茜,那时她刚刚上小学一年级,见我被耳鸣和失眠折磨得疲惫不堪,痛不欲生,幼小的心灵里就有了帮我摆脱痛苦的愿望。那天她放学回家,看见我把一直用来熬药的砂锅砸了,把尚未煎服完的中药撒得满地都是,就一声不吭地偎依在我怀里,我的行为使她受到了惊吓,我帮她抹去脸上的泪水,她却将嘴唇贴到我伤残的右耳旁对我说:“爸爸,你的病一定能治好。”她一边说着,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小纸条,原来在放学的路上,她在电线杆上看到了一个能治耳聋和耳鸣的广告,她就小心翼翼地把广告给揭了下来,然后一路小跑地跑回家中……我把女儿紧紧地搂在怀里,泪如雨下。这虽然是一些游医的虚假广告,可是,当尚不能辨别真伪的女儿看到它是何等的欣喜若狂啊!

由于生命的脆弱,在已经活过来的岁月中,我一直受着病痛的折磨,这当然是不幸的,我也因此而感到过生命的沉重、疲惫和多余;幸运的是,我始终活在善良人们的关爱中,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如春风化雨,滋润着我的生命,我知道,面对命运的打击,躲避或逃亡抵不过些许的勇气,些许的勇气又抵不过同情和关爱,而这些来自上帝般的大爱,给我的一生一世带来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力量源泉。

亲爱的人们啊,我将永远活在你们赐予的平安里!

三月二十日星期五 阴或多云

我做了一个恐怖的梦,是在白天,这是不折不扣的白日做梦。我梦见一条蛇钻入药水中,正吐着血红的蛇信住往我的血管里钻,仿佛那不是我的血管,而是它的穴道。我惊叫了一声,不仅惊醒了刚刚闭上眼睛的夫人,惊动了从走廊里匆匆而过的护士,还惊醒了我自己,我居然坐了起来,大家怔怔地望着我,我也怔怔地望着大家,然后大家就笑我的脆弱、敏感和神经质。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我读过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他说人做梦一般有三个方面的原因:日常生活的残迹,躯体内外的感知和刺激和早已遗忘的儿时体验。这样的解释过于笼统,在我做梦的时候生命正处于临界的状态,这是我睡着时刻,我有可能醒来,也有可能不再醒来,可是我为什么会做这样的梦呢?如果接着做下去,我想那条蛇一定钻进了我的心腔,并在那里产卵繁殖,最终把我咬死,把我的心魂赶出我的躯壳。可我为什么不做庄周梦蝶那样的梦呢?那么当我醒来之时,也一定会深深迷惑在这美妙的梦境里,根本不愿弄清是我化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化成了我自己,我为什么不像《圣经·创世纪》中的酒政那样,做一个身边长有葡萄树的梦,树上只有三根枝子,三根枝子都发芽、开花并且挂满了令人垂涎欲滴的葡萄……我怀疑是我的右脑在做梦,它离我耳鸣的耳朵距离最近,是它们合谋上演了隐梦、梦的制作和显梦的三部曲。当然,这个有“蛇”的梦也给我带来一定程度上的兴奋:一位叫凯库勒的法国化学家从1858年就开始研究苯,并对苯的结构形式百思不得其解,有一天在迷迷糊糊的浅睡中,他梦见了“一串一串原子链在蠕动,像蛇一样,突然那条蛇咬住了自己的尾巴,身体形成了一个环”,他从睡梦中惊醒,稍愣片刻,茅塞顿开,后来他从火蛇圆舞的启示中联想到苯的结构可能是一个环状六角形的结构形式,并最终得到了证实。想到这里,我窃窃地笑了,我真是一个异想天开的人,还指望一个不伦不类的破梦,让自己交上好运呢。我曾做过许多稀奇古怪的梦,有一次去旷野游玩,到了那里一转身,看见自己已深陷四堵墙壁之中;还梦见过一个人赶着一辆牛车,一路泥泞走了很远很远,在就要到达目的地时,路一下变窄了,窄的连我的两只脚也容纳不下,后来梦醒时分,我就学着一位叫潘晓的中国青年,发出了那句著名的“人生的路啊,为什么越走越窄”的喟叹。当然,在耳鸣、失眠的十几年光阴里,我也曾无数次重复过同一个梦,是上天入地所到之处如入无人之境的那种,多半是在等待睡眠苦熬得精疲力竭时,一瞬间就进入这个梦幻之中,轻飘如云如雾,双手开展如翼,时而飞翔,时而坠落,一刻也不曾停歇,直到又一下子从梦中惊醒,我常常为这种梦境的破灭而惋惜。这是一个长长的梦,无休无止地做着,比现在几十集几十集的电视剧还长。弗洛伊德说,梦见达官贵人代表父母,梦见鼠类、青蛙代表小孩或兄弟姐妹,梦见刀、铅笔、鱼、树代表男性生殖器,梦见坛子、瓶子、罐子代表女性生殖器,梦见花代表处女,梦见骑马、跳舞代表性,梦见潜水代表生,梦见脱衣代表死……现在我想彻底结束我以前的梦,也远远离开弗洛伊德的梦,我甚至责怪自己忘本,为何不做一个能和外公对话的梦。外公要是知道我正躺在医院里受罪,老人家一定会心疼会流泪的,在我8岁那年患病的时候,为了拯救我的小命,他曾为我下跪过;在多年前的右耳手术中,他曾以年老之躯日夜地守护在病榻前;现在他去了那个世界,我多想在虚弱的易做梦的时候,做上一个和他在一起的梦。不是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么?现在我期待着黑夜的来临,去做一个有外公在场的梦,我在这样苦思冥想的时候,不知不觉流出了眼泪……

三月二十一日 星期六多云

今天有点发烧,且刀口又隐隐作疼起来,消炎药的剂量加大了,各种药液一瓶接一瓶地吊着。我睡不着,又睁不开眼睛,身上有细细的汗水沁出,医生说这是身体虚弱的表现。人在这时最容易回忆,查房的医生刚走,我就想到10多年以前给我做右耳胆汁瘤切除的那位医生,她对我是那么和蔼可亲,关怀备至,手术前的手术准备一应俱全,似乎万无一失,可最终手术还是失败了,耳鸣从此无休无止地纠缠着我。这当然是一起医疗事故,许多人建议我去找这位主刀大夫赔偿经济损失,但我拒绝了,事实上这位大夫每次见到我都有一种负罪感,她拉住我的手不知说过多少遍对不起,她是无意的——虽然给我造成的痛苦是终身的,我还是从内心彻底宽恕了她。长期的没完没了的耳鸣伴随着我的是焦躁、烦恼、失眠和健忘。我已记不清怕针的我被注射器和小小银针扎过多少次,记不清吞服了多少中药、西药、中成药和土方配制的药料,至今我还保留着老中医刘惠民先生给我开据的一纸处方:

“酸枣仁(半生半炒,共捣)15克,枸杞15克,橘络12克,五味子(捣)6克,水煎2次,晚7点9点各服1次,连服10剂……”

那些被煎熬出来的苦水不知喝了多少碗,是真正的一肚子苦水,但就是不见任何效果,这使我感到无限悲哀,我那时心境正如索伦·克尔凯郭尔所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不秘密地隐藏着某种不安、内心的争斗、不和谐,对某种还不知道的、甚至不敢去知道的事情的焦虑……”我怕在这种旷日持久的折磨之中守不住自己,我感到自己即将崩溃,于是,我开始酗酒,以求得酩酊大醉之后一场昏睡;我把我的头颅当成“沙袋”,一次次恶狠狠地在上面练着“拳击”;我开始把用来催眠的安眠药一粒粒积攒起来,策划着一场让生命走向结束的追逐和围猎;我在极度的不安和恐惧中,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渴望着能早一天爬回莽莽丛林……

一段时间以来,我埋首于读书和写作之中,试图以此驱赶讨厌的耳鸣和抑制越来越重的失眠,同时我还迷恋上了音乐疗法,无论是E调的安定,D调的热烈,C调的和谐,还是B调的哀怨,A调的张扬和F调的激昂我都一一尝试过,最爱听是门德尔松的《仲夏夜之梦》和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D大调庄严弥散》、《D小调第九交响曲》,这些曲子如天籁之音,我在聆听之中获得了一丝慰藉,特别是当《D小调第九交响曲》进行到第三章时,我的整个身心都被浸染了,这部不朽之作,据说是在贝多芬完全失聪,历经五年之久的磨难中完成的,在那样度日如年的时光里,贝多芬用西西弗斯式的精神和意志,不断驮运着命运的巨石走向生命的高山之巅,他是一位敢于走向自己痛苦的人,更是一位我精神上的导师……

世界上没有一个单个的活着的人是完全健康的,我在8岁时就经历过一次死亡,并挣脱死亡之手逃脱了出来,但我知道死亡是个持续不断的机会,并融入了生命行进中的每一个过程。因此我想尽量活得明白点,曾多次试图用加法与减法,给自己已经经历过的生命“算帐”,8岁以前是不懂事的淘气的孩童,尔后生病、辍学、逃学、住院、酗酒、睡懒觉,从生命和生活中剔除被荒废掉的一切,有价值含量的究竟还有几天或几个小时?后来我读到意大利符号学家昂伯托·埃柯的一篇题为《怎样安排时间》的文章,他对时间的计算相对还是比较精确的,他说一年按八千七百六十个小时计算,减去一天八小时睡眠,一小时的起床洗漱、穿衣、半小的脱衣、入厕,不到两小时的吃饭……他总共被耗掉了八千一百二十一点五个小时,一年只剩下六百三十八点五小时,每天只有一小时四十分钟,这还没算上和家人聊天,抽烟和从事性活动所消耗的时间……这真是可怕,好比你买了一棵大葱,你一层一层地剥着,待你看见可以食用的新鲜葱肉时,这棵葱已经所剩无几了,再想想不明不白地丢失、浪废这么多时间,我们竟然不知道,简直精心到了极点,当我们的面容到了七老八十时候,其实才算活了10年,只是已不再年轻而已……

一整天我就这样躺在床上漫无边际地想着回忆着,眼睛半睁半闭,像一只忧郁的猫头鹰,夫人说,不知你是什么时候睡着的,我说我也不知道,我让夫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地说一句:等我出了院,一定要好好地给自己算算帐。夫人以为我又在发烧说胡话,用体温表一量,体温37℃。

三月二十二日星期天晴

一大早,妈妈就拨通了我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我还试图继续撒谎,告诉她我仍在外地出差,电话的那一端却传来了妈妈的哭声,哭得我心里酸酸的,很不是滋味。手术前我就和哥哥弟弟商量过,不要把这事告诉妈妈,一来胆囊切除是小手术,二来妈妈身体又不好,怕她担惊害怕,再急出什么毛病来。妈妈常给家里打电话,我那读初中的女儿总是告诉我出差去了,虽然全家人都守口如瓶,但不知怎么还是走漏了消息。儿走千里母担忧,我知道此刻她一定心急如焚,恨不能一步就来到省城。可是就在妈妈准备启程时,她又接到电话,说是我80多岁的外婆也生病住院了,一个是她远在乡下的高堂老母,一个远在几百里之外的儿子,妈妈急得不知该先去哪儿。我替妈妈担心,担心她的身体吃不消;我想说服妈妈不要来省城,等出院我一定回去看她,可是我说服不了她,她在电话的那端泣不成声……

妈妈一辈子过得都很苦,小时候跟着大人逃荒要饭,躲避战乱,在饥饿、贫穷中度过了她的青少年时代。参加工作后又赶上三年经济困难时期,不幸的是,屋漏偏逢阴雨天,哥哥生病住院还未痊愈,我又躺在病床上奄奄一息,年幼的弟弟嗷嗷待哺,妈妈还是咬紧牙关度了过来,一个一个把我们养大,拉扯成人。眼看着日子一天好似一天,灾难却在妈妈的晚年接踵而至。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妈妈先后失去了四位亲人:丈夫、父亲、叔叔、婶子……一次次巨大的打击几乎把她击倒,但妈妈是坚强的,为了她的儿女和儿女的儿女,她挺过来了,我真不明白,在妈妈孱弱的、多病的、饱经沧桑的生命里,有一种什么样的力量在支撑着她?母爱无处不在,无时不在,为了不给儿女增加负担,退休以后她做起了生意,我们谁也阻止不了她,只是她的心太善,她的善良常常被社会上邪恶的人所利用。在金钱这面镜子面前,许多人鳄鱼浮出水面般地露出庐山真面目,贪婪、自私、阴暗、丑陋、泯灭良知……这正是妈妈的伤心所在,她所相信的人,疼爱的人常常伤害她,为此,我劝慰过妈妈,要她对这样的人下手狠点或者避而远之,但妈妈却坚持说,善良本身没有错。在这个问题上,我们兄弟姐妹谁也说服不了她,她做每一件事,依然从善良的愿望出发做人,做个好人,这一直是妈妈教导给我的。我对好人的理解是,不一定是高尚的人、纯粹的人,彻底脱离低级趣味的人,但绝不应该是卑鄙的人,猥琐的人,下流的人,当你看见一头老牛拉着一辆破车在爬坡,你走过去帮助推了推车了,然后不需言谢地继续走你的路,这就是好人。我想我在妈妈的引领下,一直是这样的,还一定会这样做下去……

今天是手术的第五天,阳光又透过玻璃门窗柔柔地洒满病房,让我感到我和这个春天的清晨挨得是如此之近;花篮里一朵鲜花争奇斗艳,红的、粉的、黄的、紫的交相生辉,勿忘我、金玫瑰、紫罗兰、情人草花香四溢;再来一支曲子就好了,《梁祝》或者维伐尔地的大提琴协奏曲《四季》,或者是有人朗诵一首诗,最好是西尔维娅·普拉斯的《晨歌》……

妈妈很晚才急匆匆地赶到省城,她在外婆家呆了许久,老年人一旦生病,就会有许多不吉利的想法,外婆想留妈妈在她身旁多呆一会,妈妈多想多呆上一会啊,可是她的心里又牵挂着我,妈妈只好编个借口含泪告别了外婆。为了迎接妈妈的到来,让妈妈看到她的儿子不是躺在床上,我在夫人的搀扶下起了床,走到隔壁的电视室去看住院以来一直没有机会看到的新闻,北约已向科索沃发出了最后通牒,战争一触即发,我的心也不禁随着荧屏的镜头沉重起来,战争即是灾难的代名词,那将意味着无数个妈妈将失去她的儿女……

晚上,20:15分,妈妈来到了病房,她紧紧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我一声“妈妈”尚未喊出,两行热泪就奔眶而出;在妈妈眼里,我长得再大也永远是她没长大的也长不大的孩子啊!

晚上,妈妈就守在我的病床前不愿睡去,守在我病床前的,还有银色的月光;月光和妈妈的白发都是银色的,我觉得我应该用人世间这种最纯净和博大的颜色,去修改我生命中那些非天性的部分……

猜你喜欢

生命妈妈
生命之树
从地里冒出来的生命
鸟妈妈
我的妈妈是个宝
这是用生命在玩自拍啊
不会看钟的妈妈
可遇不可求的“生命三角”
淘气
妈妈去哪儿了
珍爱自我,珍爱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