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堂课
2005-04-29吴跃斌
吴跃斌
星期一上午第一堂课的上课铃刚一敲响,灵山中学初三(1)班的56位同学安安静静地坐在位置上,一改往日的喧闹,56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教室前门。代课教师黄玉斌就这样在56位学生的注目之下,踏着铃声大步地走上教室讲台。
往常在这个时候。黄玉斌应该在分水村自家的地里,他已经在地头猫着腰侍弄了半天的锄头,将地里的杂草小心地锄尽,给土豆和蕃薯浇完了粪水。然后,他走到地边的水沟旁,扯过一把茅草,哈哧哈哧地擦洗着粪桶,再把锄头连柄放倒进水沟里,撸洗干净。捞上锄头后,他将锄头立在一边晾干,卷起裤管,脱去洗得发白的解放鞋,冲着地头敲一敲鞋底,舒舒服服地坐下,将光脚伸进凉冰冰的水沟。只有这个时候,才是他最放松、最舒坦的时候。他可以静静地欣赏自家地角里一溜的豆荚,开出紫色或白色的花,远远望去像一群飞舞的蝴蝶。成片的十豆叶和蕃薯藤生长态势良好,绿油油地将泥土覆盖,藏在暗处的泥蛤蟆叫声叽哩呱啦此起彼伏,大约正躲在藤叶下面互相传播春天的信息。
他只要一扭头,就可以远远地看见村头自家的两间木瓦屋。此刻,烟囱里正冒出袅袅的炊烟,母亲已经开始往灶膛里烧起火。再过一会儿,妹妹黄玉娇就会站在自家的台门口,搭起手喇叭大声招呼他,哥哥哟,吃早饭喽!
可是张老师病了,病得还不轻。张老师去县城人民医院住院前,向校K推荐了黄玉斌。黄玉斌算是张老师的得意门生,他当了三年的张老师初中语文课代表,每回语文考试都是全校第一。在张老师的鼎力帮助下他又读了三年的灵山中学高中。最终还是差10分没能考上大学,别的同学比黄玉斌分数差的都上了大学,自费的。黄玉斌家里没钱,连高中学费也是张老师帮助他向校长求的情。黄玉斌只能回家种地,他不爱种地,他爱读书,他的语文在整个灵山中学都是出名的。有一次全县统考,黄玉斌愣是考了个全县第一,给灵山中学的语文老师人人都争了个脸。
可是,光靠语文成绩的优异,并不能让黄玉斌考上大学。灵山中学已经连续三年没有人考上大学了,黄玉斌本来是很有希望的。如果放在县城的中学,黄玉斌的英语说不定还能考及格。可是灵山中学只是一所乡镇中学,每年初升高,倒还有几个保送名额读县城重点高中,考大学就只能眼睁睁地一次又一次等待奇迹发生。新分配教师都不愿进灵山中学,灵山中学就只能自己解决师资。稍微像样点的教师都教了高中,初中只剩下几个老教师和一些代课老师,张老师身体一直不太好,校长照顾他,所以他一直教初中。现在张老师到底还是病倒了,初三就只剩下退休反聘的马老师一个人教语文。二个班的课马老师尚且吃力,四个班就更加不可能了。所以,校长就亲自登门请黄玉斌,当代课老师。
黄玉斌虽然在家种地,可是他爱读书。有了高中文化的他,空闲的时候从来不像村里人那样搓麻将打纸牌,而是经常跑去灵山中学的图书馆借书。图书馆的赵老师早就和黄玉斌熟悉了,再加上张老师的关照,所以黄玉斌毕业后仍然享受着在校生的待遇。张老师还鼓励黄玉斌写文章,黄玉斌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忙完地里的农活,读些书写点小文章便成了他生活的重要内容。坚持二年下来,他的文章终于登上了县报。黄玉斌第一次在县报上登文章,张老师中午顶着日头骑自行车赶3个小时的泥泞小路,到分水村给他送来当天的报纸,还对黄玉斌的母亲说,这孩子有出息了,将来能当个作家啊!黄玉斌的母亲不懂什么是作家,张老师就解释给她听,作家就是坐在家里写写文章,别人就会给他寄来钱,叫稿费。
黄玉斌的第一笔稿费10元钱,他在镇上的副食品商店统统买了饼干、罐头,给张老师送去,他说,这是为了感谢恩师,表示他的一点心意,张老师如果不收下,就是看不起他了。张老师心里高兴哇,第二天进了县城,特地给黄玉斌买回一叠崭新的方格稿子,他告诉黄玉斌说,你把这叠稿子写完,你离作家就又近了一步。老师希望你爬格子,爬出名堂来,这也是老师多年未竟的心愿啊!说完,张老师热辣辣地看着黄玉斌,目光中充满慈爱和兴奋。
不久,校长也在县报上看到了黄玉斌的文章。校长找张老师了解,知道这个灵山中学毕业的学生的确不容易。所以,张老师一病,校长就马上跑去找黄玉斌,以最快的速度定下事情,还没等说人情的人来开口,黄玉斌就已经到灵山中学报到,开始了他的代课老师生活。
这样,20岁的黄玉斌站在了灵山中学初三(1)班的教室讲台上。他上身穿着一件崭新的的确良白衬衫,下身着一条半新浅灰色粗布西裤,脚上一双半旧黑皮鞋,神采奕奕地出现在学生面前。初三(1)班的学生,早就从张老师口中知道了黄玉斌的大名。张老师经常在作文课上,范读黄玉斌发表在县报上的文章。他满脸兴奋地捧起报纸,摘下近视眼镜,换上口袋里的老花镜,有些激动又有些自豪地说,下面,我给大家念一下,我的学生黄玉斌同学发表的最新作品,请大家认真听,奸好向黄玉斌学习。
黄玉斌低头摊开课本,迅速翻到新课《少年笔耕》。他抬起头快速扫视一圈教室,学生一个个睁大眼睛盯牢他。他又迅速低下头,将课本底下的备课本抽出,也摊开放在一边。他又抬起头,学生们仍旧热辣辣地盯牢他。他张了张口,没发出声音,脸已经先红了。他觉得底下的学生每一束目光都是火,这些火现在全都扑向他的脸孔。他仿佛听到自己的脸孔因承受不住这些热量,已经哧哧地开始焚烧,从脸孔一直烧到耳根,将整个脑袋烧得混混沌沌,再过几分钟,恐怕他的脑袋就会像一把电热壶一样,嗡嗡地发出开水沸腾的声响。他又一次低下头,这时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咚咚地乱响,仿佛有一个蹩脚的鼓师正在慌张地敲击。
学生们不懂黄玉斌在搞什么。只见他抬头又低头,又抬头,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又低头抬头,眼神飘忽不定,从自己的脸上掠过,又回来,再掠过,再回来。最后,他的眼睛定定地投向了教室的后墙,好像墙上有奇异的图案令人目不转睛。
黄玉斌的脑子里一片混沌,迷迷乎乎,仿佛突然出现了故障。他几次努力地张开口,备课本上的开场白几乎吊到了嗓子眼,可是一旦张开嘴,这些精彩的话就被无形的风吹走了,仿佛他的舌头被谁偷走了。黄玉斌急出了汗,脑尖上冒出星星点点的汗粒。他不敢用袖口去擦,生怕学生看出他的窘迫。他又一次低下头,双手慌乱地翻起备课本。一粒豆大的汗粒当地掉落在备课本上,溅湿了几个字。他心里更急了,慌忙又抬起头,可是仍旧说不出话。第一排的小女生递上来一块手帕,花格子蓝手帕叠得方方正正,散发出一股淡淡的茉莉花香。他感激地拿眼睛去看她,小女孩微笑着用眼神示意他擦擦汗。他低下头擦汗,汗却越擦越多,有些像他在地里挥锄的光景。他不禁生出感慨,这课堂上使力,似乎比田地里使力还难!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教室里始终没有人发出声音,学生们仿佛耐着劲,非要等他说出什么惊天动地的话不可。黄玉斌不敢看表,手腕上的机械表是他父亲留下的,母亲在他去灵山中学报到前特地从箱子里翻出来,给他亲手戴上。黄玉斌真想狠狠地扇自己一个巴掌,自己这是怎么了,第一堂课就冷了场,以后的课还怎么上?
隔壁初三(2)班传来齐读课文的声音,“叙利亚是个小学五年级学生,十二岁,是个黑发白皮肤的小孩。他的父亲在铁路做雇员,在叙利亚以下还有许多儿女,一家过着清苦的生活,还是拮据不堪……”黄玉斌猛地一个激灵,胸口有一种被人重重击打的疼痛感。他抓起讲台桌上的一支粉笔,猛地一个转身,在黑板上刷刷地写下“少年笔耕”四个大字。然后,又在下面注上“亚米契斯《爱的教育》”一行小字。此刻,他发觉自己的脑瓜子仿佛忽然开了窍,有一种强烈的情感,促使他不得不抛开备课本上的话语。
黄玉斌慢慢地回转过身,学着张老师过去的习惯,响亮地咳嗽一声,这时他发觉他的舌头又回来了。黄玉斌大声地说,5年前,我是流着眼泪听张老师教我《少年笔耕》这篇课文。现在,我只想给你们痛痛快快地念一遍这篇课文。“叙利亚是小学五年级学生……父亲不以儿女为赘,一味地爱他们,对叙利亚百事依从……父亲年纪大了,并且因为一向辛苦,面容更老了……有一天,叙利亚向他父亲说:‘父亲!我来替你写吧。我能写得和你一样好。父亲终不许可……一天晚上,叙利亚等父亲去睡了后……第二天午餐时,父亲很是高兴……叙利亚!你对不起我!……叙利亚仍是拼命工作……父亲把眼向叙利亚一瞟:即使有病也是他自作自受……我早已不管他了!……”
黄玉斌仿佛又回到他的少年时代。他的父亲是村里的一名代课老师,父亲很爱他,从来不打骂他,百事都依从他。父亲身体不好,经常无缘无故地咳嗽,吐出的浓痰还有血丝。可是父亲备课改作业很认真,常常工作到深夜,每次黄玉斌从睡梦中醒来撒尿,经过父母的房间,透过墙缝总能看到家里惟一的菜油灯仍然亮着,父亲削瘦的身影总是在黯淡的灯光下忙碌着。父亲的身体一天天虚弱,母亲常常躲在角落里哀声叹气,生怕父亲看见。父亲尽管自己很虚弱,对黄玉斌和黄玉娇兄妹俩却很爱护,常常将母亲预备买药的钱给兄妹俩买饼干吃,还不忘当着母亲的面告诫兄妹俩说,小孩子要注意营养,有好的体力才能读好书上大学。
有一次父亲和母亲吵了架,黄玉斌看到父亲每夜都辛苦到半夜,就偷偷地将菜油灯藏了起来。晚上父亲找不到菜油灯,冲母亲发火。母亲受了委屈嘤嘤哭泣,父亲低着喉咙教训母亲,你怎么能这样做呢?我不多代几节课,咱们家拿什么供小孩子读书?你可真让我生气呀!你一个大人还不懂事理,这简直是瞎糊弄!你这算什么呢?把我的菜油灯藏起来,你让我明天怎么向学生交代?我的身体我自己最清楚,这病是吃什么药都没用的!你不要掉眼泪,我能活几天是几天,我活着一天就要让两个孩子都有书读!将来要让他们上大学,不再吃我们吃过的苦!母亲仍旧是哭,却不分辩什么,大约她是知道儿子藏了父亲的菜油灯的,只是儿子做了她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情。父亲一阵剧烈的咳嗽,好不容易喘过一口气,更压低了声音说,我说你不懂事理吧,做错了事还不承认错误,哭那么大声,还不快把小孩子给吵醒了。
黄玉斌终于忍不住了,他将菜油灯从床底下找出来,送到隔壁父母的房间里。母亲收了哭声,揩了泪,父亲看到菜油灯,知道他冤枉了母亲。他颤抖着扶墙站起身子,哆嗦着双手,终于给了黄玉斌一记重重的耳光。黄玉斌咬紧牙关噙住眼泪,见父亲没有再打下去的意思,便扭头跑回兄妹俩的房间。妹妹早已经睡得烂熟,睡梦中发出甜甜的鼾声。黄玉斌却怎么也睡不着,他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打他,而且只打了他一下。隔壁房间的油菜灯又点亮了,母亲叹息着躺下身子,父亲轻轻柔柔地说着话,黄玉斌却听不清楚。
“叙利亚的决心仍是徒然,那夜因为习惯的力,又自己起来了……”其实这时,父亲早已站在他的背后了……父亲咽了泪吻着他的脸。”
黄玉斌好些天都不理父亲,父亲仍旧是每晚熬在菜油灯下。只是他的身体越来越虚弱了,夜里咳嗽得更加厉害。黄玉斌常常在梦里被一阵紧促凶猛却又极力克制的咳嗽声惊醒。醒来后,他再也睡不着。
“叙利亚因为疲劳到极点,就睡去了……早晨醒来太阳已经很高了,忽然发现床沿旁近自己胸部的地方,横着父亲白发的头。原来父亲昨夜就是这样过的,他将额贴近了儿子的胸,还在那里熟睡哩!”
父亲终于熬尽了最后一滴血。母亲在梦里听到一阵哧啦啦的声音仿佛灶膛里的茅草哧啦啦地焚烧。母亲的脸上露出了笑脸,她闻到一股诱人的肉香。事实上,母亲闻到的是头发烧焦的辛辣气息。母亲心里一惊,就醒了。火光中,她看到父亲趴在饭桌上的半个脑袋上的火。父亲却早已经离他们而去了,就像那股烧焦了的黑烟,在那个12年前的深夜,散在空中,挤出门缝,游出房顶的瓦缝,永永远远地消失在黑夜里。
黄玉斌泪雨滂沱,哽咽着读完最后一句话,便一头扑在讲台上。哭声断断续续,像一条呜咽的小溪,继而号淘大哭,仿佛浩浩荡荡的大江,最后竟成滔滔大海,一声尖似一声,宛如千军万马的支流,滚滚地注入大洋。
学生先是惊愕,不知道黄玉斌为什么如此悲伤;继而小声唏嘘,应和着他的哭泣,最终,全班哭声此起彼伏,随着黄玉斌的哭声,热热闹闹地哭成一支浩荡的悲歌,仿佛一场悲愤欲绝的葬礼在灵山中学进行,将整个校园哭得一塌糊涂,惊天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