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

王　昂

明朝时，湖北大明府治下有两个村庄，一个张庄，一个李庄，都是人数众多的大姓。李庄与张庄素来不和，除了因为姓氏不同，更有着几代的血仇深恨。

仇恨的起因缘于两庄中间的一座铁矿。张庄和李庄土地都很贫瘠，不少人就以炼铁为生。这铁矿不偏不倚，正好骑在两庄的分界线上。历年来，张庄和李庄常为分界线发生争执，并有过无数次械斗。后来，一个名叫刘清的恶霸，自恃是府台大人的亲戚，霸占了这座铁矿。他怕村民造反，就将开采不完和铁含量很低的小块地方让给村民，但他有个条件，说是为避免发生争端，每年只准一庄的人开采。每到春节时，两庄舞龙高手在他的庄子里举行一场舞龙大赛，由他村的老艺人担任评委，胜者得到来年的开采权。

其实，李清的用心十分险恶。他怕两庄人联合起来对付自己，就采取分而治之的办法。他口里说为免争端，暗地里却挑拨离间，买通评委，故意造成不公，让两庄人互相猜忌。自从他来后，明里多了个说公道话的和事佬，暗地里两庄的争斗却更激烈了。

今年的春节又快到了，这天天还没亮，张庄的张大力又在自家稻场玩命地练起了舞龙。张庄已经两年没得到开采权了，因为李庄出了一个“龙王”李天龙。这李天龙早年外出谋生，至老才回到家乡。他不知从哪儿学了一身舞艺，接过龙头后，连胜两场，将曾经无敌的“龙王”张力民活活气死了。张大力就是张力民的儿子，他发誓今年一定要夺回龙王的称号。

张大力没白被叫做大力，将足足有五十来斤的练技龙头舞得虎虎生风，就在他暗自得意的时候，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淡淡的叹息。他猛地一回头，只见一个蒙着面的黑衣人不知何时站在身后，正轻轻地摇着头。张大力见他的模样，像是对自己的舞技很不满意，心中不禁有些怒气。

他大声问道：“你是什么人?敢跑来偷看我练龙?”

两庄的高手为求取胜，常派人打探对手虚实和花巧，但如若被当场捉住，当然不会有好果子吃，按规矩是要挖去眼珠并斩断拇指的。可蒙面人听了他的话，却毫无惊慌。他一手背后，一手慢条斯理地理着短须，旁若无人地道：“力气倒是不小，只是没啥技巧，可惜了一副好坯子!”

张大力闻言心中一凛，因为父亲临终前也是这样叹息。自己自小性格粗鲁，学东西不耐细烦，父亲和庄里的师傅想着法儿教他，可他却怎么也学不好。如果不是凭着报仇的决心和天生的蛮力，这次庄里是不会选中他的。张大力虽是个粗人，却还没有笨到家，他观蒙面人的意思，不像是有意嘲讽，倒像有绝技藏身。于是激道：“阁下说得不错，不过不知手下的真功夫如何，可别光嘴上有功夫。”

蒙面人听了，也不答话，径直走到他跟前接过龙头，“呼呼”地耍了几个姿势。只见他姿势沉稳，静时若泰山，动时若游龙。动作快慢有韵，龙头在他手中仿佛活了一样，舞动时还带出阵阵劲风，刮得大力站立不稳。张大力佩服得五体投地，马上跪倒在地，要拜他为师。蒙面人道：“也是我俩有缘，看你是个耍龙的好坯子，我就收了你这个弟子吧!”

从那以后，每天鸡还没叫，蒙面人便会准时来到大力家的稻场里，教他练习舞技，同时还教他许多做人的道理。一到天大亮，他便会悄然离去。张大力本想跟踪他弄清他的底细，可蒙面人身法轻盈跑得飞快，而张大力又怕被他发觉后惹恼他，失去了学习的机会，只好将疑问深埋心中。蒙面人教导弟子很讲方法，而张大力更是学得刻苦。一晃三个月过去了，张大力的舞技已是突飞猛进。这天，蒙面人教会他最后一招“飞龙在天”，说道：“我所有的本领都已传给你了，我俩缘分已尽了。切记，除了舞龙的技术，切切不可忘了做人的道理。以后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也不等张大力答话，转身飞奔而去，张大力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对着他的背影磕了三个响头。

转眼间春节已至，舞龙大赛如期举行，赛场就设在刘清的卧龙庄。这卧龙庄依山傍水，占地百余亩。正中间有一个四四方方的大稻场，场子北头垒起一座高台，刘清就坐在高台的龙头椅上，居高临下观看比赛。他的两边是请来的评委，身前身后则有众多的手下护卫。高台左后方，有一个直耸入云的长杆，杆顶上悬挂着一个金光闪闪的镀金乌铁龙头，每年胜者将龙头捧回庄中，来年再交出重新争夺。台下稻场上，李庄和张庄的人两边对峙，各自备好几班人马，做好了酣战的准备。

一通鼓响后，两庄的舞龙人都已整齐地排列在场中间；二通鼓响，两条晃眼的金龙直挺挺地并列；三通鼓一响，两条金龙便在冬目的阳光下飞舞起来。

李庄的李天龙是两届龙头，舞技自是不同凡响，一会儿便已玩出几个花样，引来阵阵喝彩声，让张庄的人手捏一把冷汗。而张庄的张大力已是今非昔比，不但技艺学全，更兼力大无穷。他信心百倍地紧握龙头，带动整条金龙上下翻飞，花样百出。呼呼生风，让李庄的人看得目瞪口呆。

两顿饭的工夫，两条金龙便都已玩出“坐龙”、“卧龙”、“挑龙”、“跪龙”等多个姿势，两条龙的龙头、龙身与龙尾都配合得如行云流水，行动之间毫无滞涩，姿势更是雄武曼妙，看得众人目眩眼花，喝彩声连连。台上的评委都是会家子，一个个更是点头不已。不知不觉中，太阳已自东行至头顶，两庄都已换了近十班人，可舞龙比赛却还在进行。因为两庄都是技艺精湛，评委们争论不休，始终得不出令人信服的结论。而刘清从没见到这样精彩的场面，更是巴不得多看一会儿。

这场比赛关系着两庄来年的命脉，众人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后面的人可以换班，但舞龙头的人却始终没有变。张大力浑身已是汗如雨下，将地下浸湿了一大块；而李天龙因为年岁已高，早就气喘吁吁，面如黄纸，却兀自硬挺着。他的儿子李云龙几次要上来换他，都被他骂了回去。看来，这场比赛成了一场耐力的比赛，谁能坚持到最后，谁就是赢家。

张大力稳操胜券，心中充满了复仇的快意。他不时抽空看看李天龙，只见他须发都已湿透，眼神中透出一种令人心酸的悲壮。张大力的心猛地一颤：他的父亲也是为了夺取龙头，累气而死，死前的眼神也是这般。张大力猛然胸如刀割，心中一软，跟着脚也软了下来。他借机一个踉跄，摔倒在地。龙头一倒，身后“噼里啪啦”跟着倒了一片——张庄竟然输了!这是张庄第三年失去开采权了，合庄的百姓都痛哭流涕。张大力的心中充满了悔意，他抬头看看李天龙，只见他胸口还在激烈起伏，跟中充满了感激之情。

评委宣布李庄获胜，李天龙推开过来搀他的儿子，颤巍巍地踏上了高台，伸手接过金龙头。他捧着金龙头跪在刘清面前，说道：“这么多年来，刘大人为我两庄百姓主持公道，我等感激不尽。现在，我代表两庄百姓叩谢您的恩情!”

“恩情”两字，他说得特别重。台下百姓都觉得李天龙此举太过谄媚，令人不齿。刘清听了，正开怀大笑，李天龙忽然跳了起来!刚才还像病猫似的李天龙猛然间变得精神抖擞，只见

他一跃丈余高，正是一招舞龙绝技“飞龙在天”!半空中，他双手高举龙头过顶，大喝一声，猛地向刘清掷了下来!

事发突然，人们都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刘清只觉得眼前一黑，近百斤的乌铁龙头挟着重力，加上李天龙的一掷之力，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头上。只听“扑”地一声闷响，刘清顿时化为了一团血浆。

偌大的赛场上一片寂静，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弥漫开来。半晌，家丁们醒悟过来，慌乱地操起兵器向李天龙围去。李天龙拾起龙头，舞得像旋风一样，家丁们根本近身不得。李天龙大声喝道：“好汉做事好汉当!你们散开，容我说完几句话，我便到衙门里去自首!否则别怪我临死还要拉几个垫背的!”

众家丁见他神勇无敌，一时难奈他何，再加上刘清已死，谁也不愿出死力，都依言停手散开了。李天龙将龙头重重往地下一掷，对台下的百姓说道：“十年前，这铁矿本就是两庄共有，如果两庄能和平共处，这么大的铁山谁能采得完?为什么两庄百姓都这么看不开，非要导致今天‘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局面。大伙儿想想，他刘清独占了铁矿发了大财，又挑起两庄年年相斗，让我们为他吃剩的残渣来拼命，值不值呀!”

一席话，说得台下百姓低头一片。李天龙从衣服下摆撕下一条布，蒙在脸上。众人都不知他要干什么，张大力却双眼圆睁，颤抖着对他跪了下来。原来，李天龙竟然就是他的师父!李天龙对他道：“我的儿子李云龙无论力气资质都不比你差，可我未传他而传你，你知道为什么吗?一来我无心气死了你的父亲，心中有愧，这次全当一命还一命；二来因为我要化解这场持续了百年的血海深仇。今后的龙头非你莫属，你能否答应我，无论胜负如何，两庄分采铁矿?”

张大力泪流满面，郑重地点点头。李天龙仰天大笑道：“好!好!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说完，手扶龙头，双眼一闭，站着不动了。原来，和张大力的比赛已经耗尽了他的体力，再加上刚才的拼死一击，他已是油尽灯枯，现在心愿一了，就归天而去了。台下一片哭声，张庄和李庄的百姓一起抬着李天龙的尸体，慢慢向铁矿山移去。

自此以后，铁矿山的正中间多了一座坟。李天龙用他的肉体，为两庄的百姓划出了一条万年不改的分界线。后来，舞龙大赛一直没有间断，但龙头之位却无人再争。李天龙传下的技艺，也随着张大力毫无保留的教导流传开来。

(责编／方红艳插图／黄全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