害死人的误会
2005-04-29晏红辉
晏红辉
我真幸运,大学刚毕业,不仅找到一份称心如意的工作,而且遇上了称心如意的郎君。先生姓童,是一家企业的老总,不久我们举行了隆重的婚礼。
先生的工作忙,白天很少在家。先生怕我寂寞,跟我商量,把婆婆接进城,让她享享清福。我非常理解先生的那份孝顺,马上给婆婆收拾出一间坐北朝南带阳台的房间。先生对我的安排很满意,站在阳光充足的房间里,一句话没说,却突然抱起我在房间里转圈。在我涨得满脸通红,“咯咯”欢笑时,先生说:“走,接我妈去!”
婆婆心地善良,但乡下人节俭守旧的习惯一时改不掉。我喜欢买束鲜花摆在客厅里,婆婆看了不舒服,眉头皱皱的。后来见我买得勤,忍不住嘟嚷:“你们后生家不知道过日子,买花干什么,又不能当饭吃。”
我笑着解释:“妈,家里有鲜花盛开,人的心情会好。”
婆婆低着头还在唠叨,先生就笑了:“妈,城里人过日子是这样,慢慢你也会习惯的。”
婆婆不再说什么,但每次见我买了鲜花进屋,依旧忍不住问花了多少钱。我说了,她就“啧啧”咂嘴。先生拧着我的下巴,说:“傻丫头,你别告诉她真实价钱,不就行了吗?”
家里的气氛开始不那么和谐了。
婆婆看不惯我晚点回家,有几次,门铃摁了好久她才慢慢腾腾来开门。她最看不惯的是先生起来做早餐。在婆婆看来,大男人给老婆烧饭泡茶,是家庭地位的颠倒。
早餐桌上,婆婆的脸经常阴着,我装做没看见。婆婆故意把筷子弄得叮哨响,这是她无声的抗议。我在群艺馆当辅导老师,一天下来累得够呛,早晨睡懒觉成了习惯。于是,我对婆婆的抗议装聋作哑。
见先生仍在早起做早餐,婆婆干脆夺了儿子的“权”,义无反顾地担当起烧早饭的重任。
婆婆看着先生吃得津津有味,再看着我,用眼神谴责我没有尽到做妻子的责任。我一看到她那眼神,胃口全没了。早晨梳洗过后,便去上班,到路旁小店抓两个馒头打发早餐。
睡觉时,先生有点生气地问我:“晓红,是不是嫌弃我妈做饭不干净才不在家吃?”我委屈极了:“你妈用那种眼神盯着我,我哪吃得下呀!”先生翻了一个身,用冰冷的背脊对着我,再没跟我说第二句话。
为了先生,我只好回到尴尬的早餐桌上。
那天早晨,我喝着婆婆做的稀饭。忽然一阵反胃,我拼命地抑制着,不让它往外涌,但还是没压住,我扔下碗,跑进卫生间,把肚里的东西吐了个“稀里哗啦”。
当我吐完喘着气,准备漱口时,听见婆婆先是轻声抽泣,后哭出了声。先生站在卫生间门口愤怒地看着我,我本想解释,先生却抢过漱口盅重重地摔在地上,大声呵斥我没教养,低素质,我也大声反驳:胃突然发酸,憋不住才吐的。婆婆瞪着眼看了我们一会儿,扭头蹒跚着走出门去。先生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转身下楼追婆婆去了。
整整三天,先生没有回家,连电话都没有,我正气着,自然也不会想他,想想自婆婆来后我够委屈自己了,还要我怎样?
莫名其妙的,我总想呕吐,吃什么都没胃口,加上婆婆赌气出走,心情差到了极点。后来还是同事说:“晓红,你的脸色蜡黄蜡黄的,去医院看看吧。”
出乎意料,医生说我怀孕了。我终于明白那天早晨我为什么突然呕吐,幸福中央着一丝幽怨:婆婆呀婆婆,你是过来人,怎么没想到这一点,一味错怪我呢?
在医院门口,我看见了先生。仅仅三天没见,他憔悴了许多,我本想转身就走,但他的模样让我心疼,没忍住,我喊了他。
先生循着声音看见我,却好像不认识了,眼神里透出一丝厌恶,迈着沉沉的步子走开了。那时我多想向先生大喊一声:“童昕,我要给你生宝宝了。”然后被他抱起来,幸福地旋转。然而,希望没有发生,我如梗在喉,喊不出来,只有眼泪刷刷地流下来。
夜里,家里有翻动抽屉的声音,打开灯,我看见先生泪流满面拿了存折和钱匆匆离去。我想,先生是打算彻底和我分手了,留给我的是房产,带走的是所有积蓄和重归于好的希望。
第二天,我没上班,我想彻底清理一下自己的思绪,找先生好好谈一谈。我到先生的公司,敲响他办公室的门。秘书有点奇怪地看着我说:“童总的母亲出了车祸,正在医院里呢。”我忽然想起了什么,飞奔到医院,找到先生时,婆婆已驾鹤西去了。我望着婆婆干瘦苍白的脸,头一下晕了:“天啦,怎么会是这样?”
关于车祸,我从别人嘴里了解到了大概。婆婆出门后,迷迷糊糊地向车站走,她想回老家。先生越追她走得越快,穿过马路时,一辆公交车迎面撞过来……
我终于明白了先生的怨恨,如果那天早晨我没有呕吐,如果我们没有争吵,如果……在他心里,我是间接杀死他母亲的罪人。
日子一天天窒息着重复下去,先生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我们僵持着,我是系在他心上的死结。
一次,我路过一家咖啡厅,透过落地玻璃窗,我看见先生和一位年轻女子面对面坐着,他轻轻地为她拢了拢头发。我明白了一切。先是呆,然后我走进了咖啡厅,站在先生面前死死地盯着他看。眼里没有一滴泪,我什么也不想说,也无话可说。女孩看着我,又看看先生,似乎明白了什么,站起来想走,先生伸手按住了她,走过去把她揽进怀里。
那一夜,先生没回家,他用同样的方式让我明白,随着婆婆的死去,我们的爱情也死了。
打那以后,先生就在外面住。我一个人生活,一个人去医院体检,每每看见有男人小心地扶着妻子去做体检,我的心便隐隐作痛。同事们好心地劝我打掉算了,生下来也是累赘。我坚持说不,我发疯一样要生下这个孩子,只有这样,才能慰藉我愧疚的心灵。
几个月过去了。一天,我下班回家,先生坐在客厅里,满屋子烟雾弥漫,茶几上摆着一张纸,没必要看,我知道上面写的是什么内容。先生不在家的两个多月,我逐渐学会了平静。我望了他一眼,摘下帽子说:“你等一下,我马上就签字。”
先生板着脸,点燃一根烟,看着我解开大衣扣子,然后眼睛死死地盯在我已隆起的肚子上。我笑笑走过去,拖过那张纸,看也不看,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晓红,你怀孕了?”
自从婆婆出事后,这是先生第一次跟我说话,我再也管不住自己,眼泪“哗哗”地流下来。我掏出手帕堵住泪水,说:“是啊,不过没事,你可以走了。”
先生没走,黑暗里先生摸到床边,慢慢地趴在我身上,眼泪大颗大颗地滴,渗透了枕头。我翻了一个身,把他晾在一边。不记得先生说了多少声“对不起”,我差点被他的忏悔冲破心理防线。当我快要重新偎向他的胸脯时,脑子里出现了咖啡厅那个女孩的脸庞,出现了他冰冷宛若仇敌般的眼神。我们两人心上的伤痕,早已划得很深,很深,我是无意的,他,却是刻意的。
除了想起肚子里的孩子时心里是
暖的,面对先生我冷若冰霜。不吃他买的任何食品,不要他的任何礼物,不跟他说话。从在那张纸上签字时起,婚姻以及爱情统统在我心里消亡了。
夜里,从先生的房间有时会传来轻微的呻吟,我一声不响。这是他惯用的伎俩,以前只要我不理他了,他就装病,我就会乖乖投降,关心地问他怎么了,要不要去医院,他就会抓住我哈哈大笑。他忘记了,那时我会心疼,是因为有爱情。现在,我们形同陌路,什么也没有了。
先生的呻吟断断续续延续到孩子即将出生,他几乎天天都在为孩子买东西。从婴儿奶粉,到学生书包,从儿童玩具到英汉词典,大包小盒,堆满了他的房间。先生回家的时间也一天比一天早。吃过晚饭,他把自己关在房里,用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或许他在网恋,或许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我丝毫不会在意。
转年三月的一个深夜,剧烈的腹痛让我大喊一声:“哎哟!”先生一个箭步冲过来,好像他根本就没有脱衣服睡觉,为的就是等这个时刻到来。伏在他干瘦而温暖的背上,一个念头忽然闯进心里:这一生,谁还会像他这样疼爱我?
先生扶着产房的门沿,看着我进去,眼神暖融融的,我忍着阵痛,对他笑了一下。
从产房出来,先生望着我和儿子,眼睛湿湿地笑啊笑,艰难地伸手过来,想摸摸儿子的脸蛋,手刚挨着床沿,身子不由自主地软塌塌地倒了下去。我连声喊着他的名字,先生一脸带笑,但始终没睁开那疲惫的眼睛。
我急切地问医生,先生为什么会突然昏倒。医生说,我先生的肝癌发现时已是晚期,他能坚持到现在是绝对的奇迹。我问医生是什么时候发现的,医生说五个月前,然后又说:“准备后事吧!”
我不顾护士的阻拦,打了的回家,冲进先生的房间打开了电脑,心中一阵发痛。先生的肝癌果真在五个月前就已发现,几个月来的呻吟也是真的,而我认为他在耍伎俩;电脑打字是为我为儿子做临终嘱咐,而我浑然不知。
电脑上有10多万字,开头是写给儿子的留言,从儿子上幼儿园到读小学,读中学,大学,到参加工作后以及找对象,事无巨细都写到了。接下来是写给我的信:
亲爱的,娶了你是我一辈子最大的幸福。原谅我对你的伤害,咖啡馆中的一幕是我故意气你的,当时我还陷在对你深深的误会中不能自拔;原谅我隐瞒了病情,因为我想让你有个好的心情等待孩子出生……这些礼物,我恐怕没有机会亲手送给孩子,麻烦你每年替我送他几份礼物,包装上面都写着送礼物的日期。晓红,你还年轻,你若真心爱我,就请你尽快忘掉我,找个好伴侣重建家庭。我走后,请你把我的骨灰带回老家,撒在村前的小河里……
看完电脑里的文字,我恍如从大梦中醒来:先生对我,对孩子,对故乡爱得那么执着,那么深沉,那么细腻。
回到医院,先生依旧在昏迷中,我把儿子抱过来放在他身边,说:“童昕,你睁开眼笑笑吧,我要让儿子记住在你怀抱里的温暖。”
先生艰难地睁开眼,慢慢侧过头微微地笑了一下,儿子依偎在他怀里,舞动着粉色的小手,我抓住时机,“喀嚓喀嚓”地按快门,泪水在脸上恣意地流淌……
我回到了先生的老家,在县文化馆当了一名馆员。文化馆前有条河,先生的骨灰曾经这里漂向大海,我将与河长相守。
(责编/吕佳插图/杨宏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