版画,太版画了!
2005-04-29段健
段 健
波诡云谲的中国当代艺术空前蔚为盛况,成为中国社会、文化的强音。中国当代艺术经过85美术新潮的洗礼和后89中国新艺术的转型,嬗替崛起,各种类艺术以极其人世之势惟恐落后,已呈百花齐放之势。昔日作为革命“投枪匕首”、“国防艺术”的版画,今日的式微,话语权的丧失,有如英雄失路之叹。比肩国、油、雕、非架上等艺术种类,唯版画划然族寒势孤,不啻天壤之别。诘问版画今为何年?“不知有汉,无论魏晋”。
令人深感诧异的是,中国当代艺术家荦荦大者、弄潮儿多有版画出身,徐冰、方力均、邱志杰、刘炜、宋永红、尹朝阳、谢南星等等。这些艺术家大都不再做版画或不以版画作为自己成功的载体,对有的艺术家来说,版画犹如一块“鸡肋”。难道是版画的表现力不行了?或说版画不适合进入当代?抑或版画已经江郎才尽,末路之说?
版画困境论、危机说俯拾即是,有人得出“版画本体语言文化含量较传统水墨画、油画轻浅”的结论,“因为版画本体语言的局限性一直会困扰着它与即时文化发展的同步性、超前性,它的文化含量的轻浅总是制约着它与其它艺术形式的抗衡力度”,并“警示人们对未来版画的发展不要抱过高的期望值。”有说中国版画“并非一定要与国际上的版画观念接轨。”更有甚者说“版画与当代艺术早就应该一刀两断,各走各的路”。
这些版画本体艺术语言论者很可能没有意识到,当代艺术——广义的当代艺术语言——传统艺术种类的分类已失效,画种界线已模糊。他们也没有认识到:中国现代版画的问题乃至中国当代艺术的问题,关键是语言的当代性转换的问题。因而陷入了版画艺术语言自律主义的泥潭。
重新审视语言以及艺术语言的当代性含义;正确认识版画艺术语言;解决好版画艺术语言的问题,成为解决好版画问题的关键,成为中国现代版画何去何从转捩的关键。
一、中国版画现状
中国现代版画从创作思想和审美价值取向来分,大致分为三种形态:
1、以参加官方展览为创作方向,善体主旋律、国家意识形态;大都旨在以主题反映论为旨归,重在指事造型、审美观照的美学情致,而会于流俗;多竭尽构图、造型、色彩、技法之能事,继生活写实流、现实主义之遗风。
2、多为学院派青年艺术家,虽不钟情于主旋律,但明显对社会、生活、自身艺术个性洞察体悟不敏锐,也与当代艺术观念相抵牾或不越雷池一步。而把艺术史上的抽象主义、表现主义、抽象表现主义用到版画技法语言中,找到语言自恋的乐土;大肆把玩技艺,大搞形式主义,沉醉于不疼不痒、色厉内荏、骄矜儇薄的小资情调。
3、一批励精图治想对版画进行救亡的版画家们,他们力图用版画创造自己的个性语言和个人艺术风格。但其革命的不彻底性,对当代文化转型、艺术观念嬗变关注太少或根本不予关注,其局限性导致创作力量的缺乏,又落入版画语言的言筌。
中国现代版画在官方艺术体制下,在学院的象牙塔里,还保持着日益衰退的美学惯性,延续着主题反映论、现实主义、移情主义、抽象主义、形式主义的路径,整体上是审美纯粹主义。钟情于“有意味的形式”,认为“艺术是美的典型”,耽于对现实、社会、文化粉饰与矫情之中,大都在版画语言逼仄的空间把玩自赏,形成版画艺术语言自律主义。
中国现代版画基本上是学院版画,因为几乎只有学院才有制作版画的条件。在旧的学院学科、院系、专业的划分下,狭窄的视野、生活环境、生活方式决定了象牙塔里的学院版画在题材、观念、思想上的局限性,技术性就成为学院中庸、权宜、无奈、不自觉的选择。学院版画的这种自闭性,形成在技术语言上的角逐,对版画技术语言的鬻技炫艺,从而形成版画艺术的技术语言决定论。版画家把玩技艺,最终成了没有灵魂的感觉论者,没有心灵的专家。这种技术语言决定论“将总体的人变成消极的接受的工具,把艺术语言变成机器语言,在这种机器语言中,一切有生命的、独特的东西都被置于单一的、凝固的逻辑之下,于是所有差异、矛盾、色彩、个性、独创性统统被宰割”而“在这种学院主义中,真正重要的课题因矛盾重重而无人问津,创造性的行为蜕变为精湛的雕虫小技”。笔者要说明的是:这种审美纯粹主义、版画艺术语言自律主义、技术语言决定论的版画,版画,“太版画了”!
二、版画语言的误区
1.狭义的版画艺术语言
一般版画家把版画艺术语言总结为:概括、简约、强韧、质朴、名贵、细致、浑厚,主张以少胜多、以少为贵;认为版画应该体现“刀木风味”、“力之美”、“精炼之美”、“朴素之美”,并以“黑白为正宗”。还规范了版画语言要“造型语言上宜简不宜繁;造型组合上宜少不宜多;造型要素上宜单纯不宜混杂。”并且“具体化为:轮廓线宜粗不宜单薄;表达形体上宜多采用挺拔、刚劲的直线,不宜柔美、圆润的曲线;明暗对比宜分明强烈,不宜模糊、孱弱,空间层次宜明确不宜繁复;色彩上宜‘以少胜多,不宜多色杂陈;画面容量侧重凝炼的整体效果,不宜容纳更多的细节变化
这种狭隘地把版画材质为特征的语言归结为艺术语言,实则是语言工具主义典型体现,是中国现代版画语言的误区。正是现代版画这种语言误区,画地为牢的做法,使得艺术家沉浸于“为语言而语言”的谎言和幻觉之中,而不直面人生。这些所谓版画本体自律语言,在画种界线消失、本体消解、广义的当代艺术语言面前,全然哑然失语。而这样的版画家躲在版画语言的坚硬躯壳里,抵挡着来自社会转型、时代变迁、艺术嬗变、思维范式演变、语言游戏规则变化的各种风雨,他们却置若罔闻,拒绝对周围世界作出反应,与世隔绝,而“不知有汉,无论魏晋”。中国现代版画在这种自我抚摩的恶性循环中相互繁殖,图式的雷同也就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了;形成“困境论”、“危机说”就是自然而然的事了。
2.语言遮蔽思想
由来已久,在日益式微的审美惯性下,中国现代版画抱残守缺地靠材质、技术语言的出新;注重材质、技术表现语言的实验,以版画本体语言的纯粹性为终极目的;片面追求“版味”、“刀味”、“印味”等所谓版画语言。语言的精到很可能成为精神的障碍,人性反而役于物性;给人看的技巧的东西多了,必然俺盖思想的展开。这种材质特征的“语言”就像披在版画艺术上的外衣,这件外衣遮蔽了艺术的本身——语言遮蔽了思想。而艺术作品之为艺术作品,首先就在于摆脱物质材料而进入艺术质料。形式、材质语言的一味追求只能导致想象力、创造力的日渐枯竭;“最后的结果,则只是不断重复一堆固定的死形式而已,……它无疑是处在所有文化的最后一幕中了”。
所谓版画艺术语言,其实并不是我们常理解的狭隘的版画材质特征语言。版画材质特征的语言只是艺术家表现艺术思想的物化,重要的是艺术语言的艺术品质,以及使用语言的方式和语言的表述方式;更关键的是语言是否传达了艺术家的思想、观
念、精神。
而更值得追问的是:版画解决好版画的当代性问题没有?这是个大问题。
三、广义的当代艺术语言
当代艺术语言游戏发生重大变化,广义、多元、异质的语言游戏彼此促进相互繁荣。“中国当代艺术必须首先经历‘什么是语言的洗礼。”
“语言是一种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艺术语言是指由特定媒介材料构成的形、色、空间、运动等的结构形态,同时包括构成这种结构的技术和表达方式,实则也是表达观念的符号系统。日常语言与艺术语言应该是有区别的,但日常语言与艺术语言是可以通约和类比的。哲学家罗兰·巴特直言“无论从哪方面看,文化都是一种语言”。语言不是工具,如何使用语言本身就是思想。美学家克罗齐认为“语言和表现的统一,并不是把语言作为一个外在的工具或手段附加到表现上去的,语言不是工具,语言就是表现”;批评家栗宪庭提出“语言的含义从现代语言哲学的角度看,实质即艺术本身”。
当代艺术语言是广义的艺术语言,包括艺术家的观念、思维方式、表达方式、材料运用的方式。当代艺术已经取消了艺术材质和非艺术材质的界限,艺术可以不是材质的(如观念艺术)。
89后艺术的艺术家就发出过这样的感叹,“精良、高度完备的语言形式在美术史的长河中行走得太久,以至成为十分完备的语言体系,纯语言体系使得艺术很难找到继续发现的东西,它的封闭性只允许装填技术,而不是才智与价值,当代艺术中具有决定意义的不是语言的完善,而是它是否为当下文化和社会接纳。”油画对建国以来追求所谓“油画语言”的本体材质语言进行了彻底解构,经过85新潮,89后、新生代、泼皮、波普、艳俗艺术等的迭起,并在有力的权力话语运作下,尽洗油画语言的铅华,一洗油画的技巧性,语言性、材质性,洗尽粉饰油腻味,在各种类艺术中独领风骚。这与中国现代版画保持着追逐材质语言的审美纯粹主义、版画艺术语言自律主义、技术语言决定论的惯性,形成鲜明的对比。
徐冰的版画作品《析世鉴》,用版画形式体现艺术语言的当代性,将版画语言推向了当代,可谓空谷足音,被称为中国当代艺术的里程碑(见图10—11)。原因就在于他找到最恰当的语言和最具创意的表达方式,将观念的表达牢牢建立在语言的基础上,艺术观念与语言获得了同构。徐冰消解木刻版画刀法对比、黑白经营的木刻版画语言,以似西西里弗式的精神,看似无意义的重复,却完成精神的艺术体验和对文化的思考,用版画语言体现更重要的精神与观念的艺术。在这里,重要的不是版画本体语言,而是以观念的方式使用了版画语言。《析世鉴》之后,徐冰一直延续具有版画特征的语言形式,在英国获“世界艺术奖”的《9.11尘埃》其实也是印痕艺术。看得出版画语言给徐冰带来丰盛的艺术资源,版画语言使徐冰成为具有独特气质的当代艺术家。当代很多成功艺术家把以油画材质的作品转印成丝网版画,这只是成功符号不同材质转换,在艺术语言上是没有本质区别的,在艺术品质上没有质的区别。王广义的《大批判》是版画还是油画,在语言上别无二致(见图12)。安迪·沃霍尔和劳申伯格的版画在艺术史上的地位,以及中国当代艺术家徐冰、方力均等的版画在中国乃至世界当代艺术中取得的成功,给那些认为版画不能进入当代艺术,认为版画不能进行当代语言转型的人以有力的反驳;同时,给那些版画语言自律主义者以现实的批评(见图13—15)。那么,是版画还是油画,或是其它材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是不是具有当代品质的艺术作品。
本雅明意图把语言从任何工具主义的观念中拯救出来,“语言传达什么?它传达与其相关的精神存在,关键在于这一精神存在在语言中而不是通过语言传达它自身。语言不是工具,艺术语言不是狭义的艺术材质语言,而是表达艺术思想,正如“语言是存在的家园”。(海德格尔)
一言以蔽之,中国现代版画之困境实为自身语言束缚使然。
四、版画语言的当代转换
在文化、艺术转型期的中国,艺术应该参与时代的价值体系转换,通过新的语言转换,给当代提供种新的感觉。版画艺术语言只有进行当代性转换才能获得新的生命力。而这种转换是一种辨证的转换,不是非此即彼的转换,即版画本体语言不是绝对自律的,也不是脱离版画自身材料、工具特性的当代性的转换。在此,笔者将进一步说明。
1.消解版画材质语言追逐,走出语言的自恋
当代艺术的问题核心已经不再是艺术家的自爱、自恋、也不再是观众的沉思与着迷;中国当代艺术已经完成了“从图式的关怀转向人文关怀,从材料实验转向观念的变革,从语言的自足自恋转向文化的批判”。中国现代版画从“乡土写实流”到八、九十年代本体语言回归,已经完成了本体语言实验的使命。但中国现代版画在官方艺术体制下,在学院的象牙塔里,还保持着版画语言自律的美学惯性,与致长期的语言自恋,长期的自恋导致了拒绝交流,而走向语言的误区。版画要走向当代,首先应该打破这种材质语言的陈词滥调,消除版画旧美学观与当代美学观的掣肘与抵牾;消解版画材质语言追逐,走向广义的当代艺术语言。
“艺术不是物理事实”(克罗齐)。版画艺术语言的价值并不是狭义的版画材质语言,而是建立在版画材质特征上,艺术思想、观念的表达。中国现代版画这种以追求版画材质语言为指归的“为语言而语言”,最终成为“为艺术而艺术一条咬住自己尾巴的蛔虫”;最后只剩下语言的躯壳,只剩下一堆所谓版画的“刀味”、“板味”、“刀法”、“肌理”,而让德里达所说的“语言是存在的牢笼”,一语成谶。
利奥塔指出,“后现代主义的问题,也首先是一个思想表达法的问题:在艺术上,在文学上,在哲学上,在政治上。”语言的问题关键是看你的语言是否与思想、精神、观念形成了同构关系;语言是否传达了思想、精神、观念以及艺术家使用语言的方式和表达方式,艺术品不是形式、语言的把玩,而是精神自身的展开过程。而版画材质就如“声音是一种物质要素,它本身不可能属于语言。他对于语言只是次要的东西,语言所使用的材料。”。
切记,不要让“语言对我们耍花招。”
2.版画语言的当代性转换
中国版画要进入当代,必须进行语言的当代性转换。就是版画必须具有当代性,具有当代品格。何为当代性?就是直面当代的问题,具有当下性。艺术家深切关注时代问题,时代精神,社会状况,人的生存状况;艺术家在当代的生存感受,对当代文化的审视、质疑与批判,参与当代价值的判断和价值体系重构,具有社会性;艺术家的艺术对当代社会具有文化针对性、批判性和文化干预性。在艺术语言的表述上,包括言说方式、话语方式、观照方式、审美趣味和艺术价值判断,具有时代性,并以艺术家个人独特、个性的语言表达出来,具有创造性。但艺术家的个性语言并不等同于私人性语言,因为“语言永远是社会
化的”,而“私有语言是不可能的”。
当代艺术的功能逐渐由审美功能、认识功能转换成为艺术的文化批判功能、启迪人类智性功能,而中国现代版画这种审美纯粹主义、艺术语言自律主义、技术语言决定论的版画,显然脱离了当代艺术语境,成为版画的私有语言。艺术不是孤立的,“对一套审美规则的充分描述,实则意味着对一个时代的文化描述。”艺术不是艺术家在语言的象牙塔里把玩自赏,不参与到时代的文化中来,它的语言是无力的、无效的,只能游离于当代艺术之外。
为什么人们都喜欢新兴木刻和两区木刻的版画?滥觞期、草创期的中国现代版画,创作工具、材料缺乏和创作环境恶劣不说,版画造型能力训练也不能和当代艺术家同日而语。而当人面临生存威胁、国家面临灭亡之时,他们无暇顾及版画语言的锤炼细凿。但正是这种审美纯粹性和技术语言降到最低,作为社会公共知识分子的版画家、左翼青年们,以他们的良知和使命感;以极其积极人世态度,体现版画作为艺术,具有文化针对性,社会批判性和社会干预性,具有很强的当下性、精神性。以版画作为“投枪匕首”,介入社会生活,进行社会批判和文化干预,而使他们的作品焕发出在今天看来还具有令人震撼的艺术生命力。
新兴木刻运动的例子让我们更清晰地认识到,只有解决了版画语言的当代性问题,使之成为真正具有当代性的艺术;只有具有当代品性,版画才能参与到转型期中国的文化建设、艺术价值重构。
从这个意义来讲,中国现代版画的“困境”、“危机”问题,不是本体意义上的问题,而是过分追问版画本体意义的问题。
五、结语
中国现代版画已被边缘化,这是个事实,但并不意味着它已丧失对社会的介入能力。中国现代版画要走出“困境”,进入当代艺术语境,只有走出版画语言的误区,进行当代性语言转换。重新认识版画艺术语言以及艺术语言的当代性含义;解构版画本体语言一体化力量;消除版画本体艺术语言的神话;消解版画艺术语言的审美纯粹化;消解版画材质语言追逐,走出语言的自恋,参与当代语言游戏;从跨文本、跨分类、互文性中获得多义性,而蜕变新生。
中国现代版画应该继承新兴木刻运动的开创精神和社会使命感,以“知识分子陆”的精神,参与社会转型与价值重构,而不是把版画当成瓦肆技艺。“木刻(版画)是一种作某用的工具,是不错的,但千万不要忘记它是艺术。它之所以是工具,就因为它是艺术的缘故”。新兴木刻版画艺术正是受西方艺术影响与中国现实成功本土化的艺术,在新时代的中国,鲁迅这句话富有新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