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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那次换届

2005-04-29

山西文学 2005年11期
关键词:人代会党代会候选人

杨 肃

那次换届,是县里领导班子换届。

换届的序幕在头年冬天就拉开了。前奏是县人民代表大会选举产生本县的省人大代表。

选举省人大代表,在往年看来,本是一件稀松平常的事。先由省、地、县三级酝酿确定候选人,人选嘛,不外是省、地推荐下来的一些领导人或部门领导人,县里的一些有代表性的先进模范、知名人士或者县级领导,尤其不可少的是县人大的常委会主任或下届主任的拟定人选。然后由县人代会的主席团提名通过,交付大会表决,即告完成。

选举省人大代表,举行省人代会,选举产生省政府领导班子,决定和通过全省的重大事项,对于省里来说,是一件政治大事。但对县里的群众,即使对县人大代表来说,也并不能引起太多的兴趣和关注。因为省里的事情,在他们看来那是遥不可及的,甚至是高深莫测的。间接选举使他们连选民的资格都没有了。真正关注谁当省领导的人、关注省里的大政方针如何确定的人,是那些政治精英们。至于谁当省人大代表,上面推荐是谁就是谁,没有人自荐,也几乎没有代表联名提名候选人。每次这样的选举,大都波澜不惊,甚至悄无声息,如果没有新闻媒体报道,真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尽管也是差额选举,但组织上预期的人都能高票当选。省、地那些被推荐下来的领导人,即使代表们从未谋面,甚至连名字都很陌生,或者都不用到会,因为规定不占县上选区的代表名额,也都毫无例外地满票或高票当选。

这是一次没有悬念的选举。只是一桩例行公事而已。

在乡下,秋收冬藏之后,已然进入农闲季节。乡民们或外出营生,或侍弄棚菜。西北风吹得原野上的树木噼剥作响,但也难掩乡间的静谧和闲适。

作为乡党委书记的我,对选举省人大代表,也有着同乡民们一样的麻木,一样的冷漠,一样的超脱。会期确定后,自有乡人大主席团通知在乡的县人大代表。我没有一丁点的事要做,没有一丝毫的心要操。

然而,当代表候选人确定的消息传出来后,却如平地一声响雷打破了这种宁静。

现任的县人大常委会主任没有被列为候选人名单,那位县委常委兼纪检委书记取代了他。这意味着下届的县人大主任的人选已经敲定。

消息是从县上的高层传出来的。

县人大主任是一位本县籍的军队专业干部,曾任县委常委、县人武部政委。当选县人大主任后,依然保持了军人的执着,作风严谨而凌厉,以不讲情面,办事认真,敢于监督著称,在干部中以至民间口碑甚好。那年县委、县政府机关曾各自花费数十万元购置了进口中型面包车,他认为此举违背了人代会通过的财政预算决议案,毫不留情地予以查封。诸如此类行使人大监督权的故事流传甚多。有消息称,不考虑他作为下届人大主任人选,是因为他明年将超过五十六岁。据说关于县人大和政协领导人的年龄,内部控制为六留七不留,即在职的五十六岁可以留任,五十七岁以上则不再安排任职了。

人大主任将因为年龄被“一刀切”了。

消息传开后,人大主任的去留立即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有人震惊,有人不满,当然也有人窃喜,但更多的人则是表示惋惜。

人大主任得到消息后把桌子拍得“叭叭”响:“扯蛋!明年我还不到五十六岁,怎么说我到龄了呢!”

自己的出生年月日,他记得清清楚楚,档案里面填得明明白白,这几年又反反复复核对过好多次。对于任职的干部来说,年龄,那可是一道谁也不能逾越的政治生命线啊!无论你再有雄才大略,不管群众多么拥戴你,哪怕你仍然健壮如牛,它是高悬在你头顶的一柄寒光闪闪的大刀,只要时间一到,就会“咔嚓”一声从天而降,齐唰唰地结果了你的政治生命。人大主任怒不可遏,他向上级领导出示年龄证明,希望组织上核实,收回成命。

不能不说人大主任是历经政治风浪吹打的老手。但这次也许他的想法太天真了。既然组织上已敲定了人事安排,还能轻易更改吗?难道仅仅是一个年龄问题?

省人大代表选举的日期一天天迫近了。内定的候选人名单毫无更改的迹象。

县人大主任的更换已成为不争的事实。

他不能接受这种结局,他不甘心就此终结政治生涯,作为县人大的掌门人,他还有好多想法没有来得及实施,对“一府两院”的监督还有好些措施没有到位。

他要抗争,他要呐喊。

他要让县人大代表为自己做主。

他要运用民主的手段争取和维护自己的政治权益。

他以军人出征的豪迈开始了行动。

那天,他和人大的一位工作人员来到我任职的乡里。

没有寒暄,没有客套,他一落座就从包里掏出身份证、工作证、户口本,开门见山,直奔主题:

“瞧瞧,我年龄还不到,我还应继续工作。”

对这位领导,我是很敬重的。他又是分工包点联系我们乡的县上领导。乡里的工作,他非常支持,尤其赞赏我依法治乡的思路,对县上安排到农村的一些工程,他支持我量力而行、尊重民意的做法,听说他几次在县上四套班子会上肯定了乡里的工作,我很感激他。这个乡原是个烂摊子,有他包乡我心里也踏实了一点。这个乡的主要干部以前结局都不太好,他以爱护干部闻名,有他包乡我也少了一份后顾之忧。听说要让他退下来,我心里确实也不是滋味。他的年龄上的争议,那不是咱管的事。在法律上,对于选举国家和地方领导人,只有年龄的下限,似乎还没有上限。但既然是组织决定,我除了困惑,还能说什么呢?

他稍作逗留后说要和乡人大主席去见见乡里的县人大代表。

他目前仍然是县人大主任,去见代表,天经地义,合理合法。

我把他送上车,心里沉重得像压了一块石头。

他到各乡镇见代表,是公开的行动,不用我去汇报,县上的领导是一清二楚的。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被紧急召到县委书记的办公室。

书记非常严肃地对我说:“下届县人大主任人选,是上面定了的。对于组织上的意图,我们也不甚清楚。既然组织决定了,我们就必须服从。你一定要做好代表的工作,首先你要和组织保持一致,千万不能糊涂。”

未等我表态,县长用眼睛直直地盯着我,一字一顿地说:“你是我们到县里以后任用的书记,在这个重大问题上要是有什么含糊,那就是品质问题!”

我不由打了一个冷颤,强烈地感觉到领导和我之间已经产生了信任危机。

我原来在县委政策研究室任主任。他们到县里主政后,撤换了我现在任职的这个乡的党委书记和乡长,把我派去担任了党委书记。他们于我有着知遇之恩,我一直以勤勉的工作回报着他们的信任。在如此事关重大的问题面前,我没有任何理由同组织作对,没有一点必要给领导添乱。我简要地汇报了情况,信誓旦旦地做了保证,便悻悻地退了出来。

不几天,县委常委、纪检委书记,也就是省人大代表候选人,内定的下届人大主任来到了乡里。

他是一个人乘车下来的。

他沉静地告诉我组织上要做这样的安排,并非个人要求,他想和我一起见见乡里的县人大代表。

我很钦佩这位领导的人品和才干。他当纪委书记七八年了,近年来兼抓县里的财政创收和重点工程,成效显著,他确实应该得到提拔重用了。

我爽快地答应了他。

我们一一见了乡里的七八个县人大代表。每到一处我都详细地介绍他的政绩和工作能力,请代表们支持他。代表们无一例外地表示要把他的圈儿画圆,画好,请他放心,也请我放心。

做过了这一切,心倒再也放不下了。

人代会分晓如何,干部们都紧悬着一颗心。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过了一个多月,人代会终于开幕了。会议的议题只有一个,那就是选举县里新一届的省人民代表。我不是县人大代表,但也守候在机关等待着选举结果。

会议结束的当天,消息在全县不胫而走。会上,除了原定的候选人,代表也联名提名了候选人,县人大主任名列其上,另外还有一个乡的女党委书记获得提名。人大主任获得提名,那是预料之中的事,关键是要看选举结果了。

投票结束后,会场上鸦雀无声,代表们屏住呼吸,仔细地听着工作人员的唱票声。

结果出来了:省、地推荐代表和县人大主任高票胜出,县纪委书记,那位被提名的女乡党委书记和县委推荐的一位非党女干部的得票没有过半。

省人大代表还有一个名额有待从三人中产生。

大会临时休会,主席团会议紧急磋商,部署第二轮投票。

休会期间,县上领导召见那位被提名的女乡党委书记,要求她顾全大局,写个申请,自动放弃候选人资格。

这位女书记是地区廉政建设模范个人,长期忍着伤痛坚持工作,曾经表示希望换届时能到县人大工作。县领导几乎是用哀求的声调对她进行劝说,并承诺今后妥善安排她的工作。最后,她含着眼泪,哽咽着向主席团声明退出。

第二轮的投票并没有获得预期的结果,那位非党女干部当选了。

不久,省人代会召开了。

明年,就应该举行新一届的县人代会了。

事已至此,县人代会又会是什么情形呢?

新年的钟声刚刚敲响,县上就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新一届党代会、人代会和政协会了。对这几个会,人们的关注程度要远远大于那次选举省人大代表。因为这毕竟是人们身边即将发生的政治大事。当然,最关心这次换届的要数那些县级领导们,这是对他们在政治上的一场考试,不管是谁让你在这里任职,起决定作用的是谁,最后的确认环节都是不能少的。

最热心这次换届的当属于那些局乡级干部们了。因为他们在政治上的升降浮沉,以及由此衍生的经济上、名誉上的各种利益完全操控于几个大会形式上确认的县级领导的手里。因此,在一定意义上说,书记、县长、人大主任是这部分人的书记、县长、主任,或拥戴、或排斥、或憎恨、或敬畏、或亲近、或疏远,是一般老百姓不能同比的。至于工农商学、贩夫走卒,对这件事鲜有热情,甚至是不闻不问的。政策法规、大政方针是中央定的,这些人是上面派的,是来“牧民”的,让谁干不让谁干,他们是管不了的。

换届筹备工作首要任务是选举县人大代表。

也许是选举省人大代表时出现的“意外”或“非正常情况”,在各乡镇书记、乡镇长、人大主席谁应出任代表这个议题上,县上发生了歧见。按照惯例,各乡镇一般都由乡长当代表,也就是担当乡镇代表团的团长。一种声音说,乡镇书记是保证换届成功的第一责任人,应当被选为代表;一种声音说,乡人大主席有职务性质的特殊性,应是当然的候选人;另一种声音说,应尊重惯例,乡镇长必须是代表。

不同的声音,折射出这次换届形势的复杂和严峻程度,让人感到左右为难,无所适从。

过了一段时间,县上统一口径为:谁适合,谁出任,由乡镇灵活掌握。

乡里召开党政联席会议,研究向选区推荐乡领导县人大代表候选人时,我表示只当县党代会代表,就不要考虑我了。乡人大主席抢先发言,坚持推荐自己,乡长则表示谁当都行,不当代表就不用承担风险了。最后,会议一致通过了人大主席的请求。

然而,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在代表选举的时候,乡人大主 席在被推荐的选区落选,而乡长却从流动票箱里“蹦”了出来。

情况令人十分恼火,在乡里也引起轩然大波。我责备乡长不够光明磊落,而他却满腹委屈地说:

“你以为我愿意当代表?县长对我们说,乡长们都要当代表,别的乡镇长都是代表了!”

据说选举前他对村干部们也是这样说的。这话很快传到了县上,也引起了不小的反响。

一天晚上,正在三十里外一家医院治病的县长让秘书打电话要我马上见他。我匆忙赶到医院。县长生气地说:

“你那个乡长胡说八道,我从来没有说过那个话,我已经骂过他了。没有他那一票,我就不当县长了?你是县委出去的书记,咱们是有感情的,听到这话,为啥不及时报告?你要知道这话的影响有多不好!你应立即在乡里的人大代表和干部之间予以澄清!”

省人大代表的选举让县级领导们一个个都变得异常敏感起来了。这件事情的真伪已没有扯清的必要了,如果去澄清,只能加深乡里一班人同乡长之间的裂痕,引起乡里的混乱。

我选择了沉默。

各乡镇县人大代表的选举结束后,我得知除乡镇长和部分乡人大主席当选外,个别几个在政治前途上看好,希望得到提拔的书记也名列其中。我隐约感到在县人代会上似乎要发生什么事情了,也许有几匹黑马就要横空出世了。

全县出席县党代会的代表很快也选出来了。各乡镇的书记、县直的党组织负责人、各村的党支部书记,几乎无一例外都当选了。代表的成份相对人大代表要简单得多了。

夏收之后,在人代会、政协会之前,党代会将先期举行。

在这时候,几个班子的人选已得到最后的敲定。书记、县长未作调整,原有的副职以及先期任命的副书记、常委、上届的副县长也大都作为候选人参选。同时,从乡镇书记中和县直部门也确定了几名人选,特别引人注目的是从地直机关也派遣了一些干部作为副职或常委候选人。那位拟任人大主任候选人的纪委书记被安置到地直一个部门担任副职去了(当然,是带括号的正职),本县籍的一位副书记被任命为人大机关党组书记,成为人大主任候选人。当选为省人大代表的人大主任,经过上级领导的几次谈话,决定隐退。他是有名的孝子,大概也是为了避嫌,便早早地同妻子搬回农村老家,照料年迈的父亲去了。

党代会、人代会的代表全部产生了,候选人全部产生了,县上换届这出大戏的生旦净末丑各种角色配齐了,锣鼓家伙已经敲打开了。

现在,只等着选定的良辰吉日一到,就要开演了。

党代会召开的前夕,县委书记带上全体县委常委到各乡镇会见了党代表,将常委一一作了介绍,做了一次集体亮相。常委们的心态,是比较平和的,对于当选没有太多的担忧。一般来说,是不会有人敢同他们争位子的。因为选举办法是有别于人代会的,候选人是确定的,而且是要先选出党委委员,然后再由委员选举常委以上的领导职务,出意外的概率很小。尽管如此,县委还是显得十分的谨慎,一点也轻松不起来,因为上届党委换届曾出现过轰动全省的意外。

在那次党代会上,当时的县委副书记、县长没能当选为县委委员。县上领导班子中的矛盾达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局势到了不可收拾的地步。地委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人代会随后如期举行,原任县长再次当选为新一届的县长。不久,上级将书记、县长双双免职调离。

事情已经过去5年了,但人们记忆犹新。目前县上班子不论团结状况,还是政绩,已与前任不可同日而语。但大家私下议论最多的话题是几位主要领导能否全票或以绝对高票当选。得票的高低难免要对个人威信产生影响。

担忧集中在县委书记身上。

县委书记是一位激情型的干部,他善于政治鼓动,力主各项工作都要争先,对下级要求也极为严苛,因而有的基层干部对他的做法不甚理解。开会在即,当一些领导为了保证自己的票数纷纷以各种方式向下打招呼时,不知是他已胸有成竹,还是对下面的议论浑然不觉,总是把主要精力投放在人代会的筹备上,在各种场合反复强调要保障候选人全票或高票当选。即便在私下,也从不谈及他本人的选举问题。

唉,他太苦了。在这出大戏中,他既是一号主要演员,又是总导演,哪怕出现一个再小的差池,他都要担干系的呀!

我决计见见他,给他提个醒儿。在办公室里,我对他说了大家的担忧。他粲然一笑:“有你们在下面做工作,我还有什么担心的呢?”

他总是放不下架子。

我心里叹了一口气。

我掏出他在党代会上报告的征求意见稿说:“这个报告有三处需要修改。”

他马上产生了兴趣,催我快说。

我说:“第一处,你在报告全县工作成绩后,应充分肯定基层党组织,特别是农村干部的贡献,并要站起来鞠躬感谢。这样,不仅赢得了掌声,博得好感,更会得到选票。”

他一边点着头,一边飞快地记录着。

我接着说:“第二处,关于今后如何加强基层党组织建设的问题,应把加强农村党组织建设专门列出来作为一个大问题来讲。参会的百分之六、七十都是农村支部书记,你不能忽略了他们的情绪。第三处,必须专门强调农村党支部在农村的领导地位。实现村民自治后,支部书记难干了,村委会脱离党支部领导的倾向很严重,这个问题我们必须引起重视。你讲出来,参会的村书记们听了一定很舒坦的,对选举肯定有好处。”

我一口气讲完了自己的意见,心里觉得很宽慰。他让我当了乡书记,关键时刻我这也算帮了他。这比起直接去给他拉选票要有效的多。不过,如果我还是政研室主任,也会操这份心的。

在党代会上,县委书记的报告非常成功,博得多起掌声。我的三点建议,他都采纳了。在乡代表团讨论他的报告时,各村的书记都对这三处赞不绝口,说这些话特别是坚持村党支部书记领导地位的观点讲的都是咱的心里话。

党代会的选举还是留下了小小的遗憾,县上的主要领导大都高票当选,有人还得了全票,而县委书记却丢掉了29票。

党代会尽管差强人意,但也不失为圆满成功。

再过半月或二十天,人代会就要召开了。

人们猜测,人代会不出事则罢,一旦出事就是大事,棘手的事,令人头疼的事。

人代会前夕,县里的干部们把关注的目光一齐投向人大和政府正副职的人选。这次会议将决定他们的政治命运,更重要的是将对上级的人事安排做出评判,同时也将对县委领导驾驭形势的能力进行检测。

对他们而言,干部基础以及由此派生的舆论基础至关重要,甚至是有着决定性的作用。县长、人大主任两个正职人选,一位是现任,一位是老资格的本县籍干部,基础是牢固的,又将是等额选举,当选是没有问题的。人大、政府的副职人选,除个别是被安排连任的外,大都是从县上的科局级干部中产生的,还有特意安排的非共产党员和女性干部、从市直机关派遣下来的干部。举行选举时还有差额配备的要求,代表们10人联名也可以提出候选人。风险是显而易见的。干部们主要是乡镇和局一级的。干部们是否认可、是否接受、是否心悦诚服,极为关键,他们对代表的影响力是很大的,甚至可以主导舆论。更为可怕的是,如果他们当中有人向代表毛遂自荐,一旦获得响应和提名,事情将会变得更加复杂起来。

人们都瞪大了眼睛在观望。

这些天,我在乡里正为地区变电站占地的事和一个村里的班子问题忙得焦头烂额,也没有顾得上打探社会上的动向。

一天,乡人大主席见了我,扯了扯我的衣袖,压低嗓音说:“你知道吗?有几个乡镇党委书记想争副县长,还有人想争人大副主任。”

我一怔,回过神来问:“是吗?都是谁?”

他悄悄地给我说了几个名字。

我倒没有感到太多的意外。这几位老兄我都是很熟识的,并且还有交情。他们在乡镇长、书记这个位置上打拼了十几年了,论能力、论资力、论实力、论政绩,早都该在职务上升一个台阶了。民主推荐副县级后备干部,据说他们得票也很高。谁知道是什么原因,总是一次次错过机会。我清楚,前不久他们也曾在这方面下过功夫,但没有成功。眼看着都四十大几的人了,得不到提拔,自己再不想点办法,肯定要老死于蓬蒿间了。我忽然想到,也许是一种文化传统使然,这个乡里的村干部喜欢掺乎到一些争端里去。乡里产生的几个县人大代表,大都认识那几位老兄,一旦他们被“赤化”了,难免要招惹是非。我对人大主席说: “人家争不争,咱管不了。你是列席县人代会的人,你要操心咱那几个代表,让他们注意点分寸,不要太莽撞。”

村里人常说,“怕处有鬼,惊处有狼”。不几天,我的担心真来了。乡里一位和我有点私交的县人大代表对我说: “你要想当副县长,我们就给你提名,你不想当,我们就提别人了!”

我搡了他一把,“胡说啥哩?会上让选谁,你就选谁,出那风头干啥!”

他大不以为然,“照你这么说,那就别开会选举了,上头让谁干,直接任命好了,何必走这个过程!听说开一次会,要花十几万。省下那钱拨给村里,还能让老百姓说说好。”

我吃惊他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直把我噎得半天也想不出一句话去回他。他们真要那么做,我是挡不住的。但一旦选举出了问题,上面知道我乡的代表参与了,我肯定罪在不赦,难逃其咎。

我对当上了县人大代表的乡长说了我的担忧,让他把住关。

人代会开幕那天,我千叮咛万嘱咐之后,把乡里的代表们送上车。他们一个个笑呵呵地连声说:“请放心,请放心!”

汽车开走了,乡间的道路上腾起一道尘土。我怅然站在路口,久久不愿离去。

第二天,大会进入酝酿候选人阶段。县委发出紧急通知:各乡镇党委书记不论是否是人大代表,立即全部到县宾馆开会。

我意识到,会上出事了,县上要采取措施了。

县上领导给乡镇书记布置的任务是:迅速召集各自的人大代表开会。做好代表工作,对联名提名候选人的做法进行正确引导,保障上级推荐的人选全部当选。

我匆忙赶到我乡代表团的驻地时,他们正七嘴八舌地议论会上的事情。我开宗明义,只有一个请求:千万不要参与提名。别的乡镇提名,是因为他们的书记有参选的愿望,咱们千万不要凑热闹,至于选谁不选谁,那是你们自己的事,我绝不强求。为了县上的稳定,也为了咱乡的名誉,更为了我们乡领导,请你们一定答应。

整个下午,我一遍又一遍地说着这些话,但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始终一言不发。

小小的房间里死一般的静寂。

我感到尴尬到了极点。

我明白,他们主意已定,任你千言万语已不能说转了。

开完会以后,我见到几个乡镇的书记,悄声问到:“伙计,说通了吗?”

他们只是摇摇头,连话也不想多说一句。

晚上,从大会秘书处传出消息:大会收到部分代表的联名提名,共有两位乡镇书记被提名为副县长候选人,另有两人分别提名为人大副主任和委员候选人。僵局没能打破。

后天,大会就要进入选举程序了。

一场有秩序的混乱的发生还能避免吗?

当每一个人都把心提到嗓子眼上的时候,第二天上午,忽然峰回路转,形势发生了逆转。有消息传来,说县委领导做通了几名被代表提名干部的思想工作,他们体谅领导的难处,顾及全县里安定团结的大局,宣布放弃候选人资格。

一场箭在弦上的危机被化解了。

一个花好月圆,皆大欢喜的结局产生了。

几天后,人代会胜利闭幕,县级换届工作圆满成功,原定的班子人选顺利当选,各项决议全部通过。

大街上,彩旗飘扬,标语高悬,到处呈现出一派喜气洋洋、祥和昌盛的气象。

县上完成换届以后,对人代会上的风波谁也没有再提起过。那似乎是一场过眼烟云,早已随风而去了,一切都好像没有发生过。

不过,会议之后,我证实了一个消息:我乡的几个农民县人大代表全部参加了候选人提名狂潮。

这是我所担心的事情,当然,也在预料之中。

其实,这件事情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了,不少人甚至还在悄悄地为我和乡长捏着一把汗呢!

我坦然告诉乡里的干部,人大代表联名提出候选人,那是法律赋予的权利,大家谁也用不着为这件事指责和非难他们,更用不着因为他们是我们乡里的代表而自责。

两个月后,我和乡长双双调离了乡镇。

几年过去了,那次县里换届带给我内心深处的震荡,至今还难以平复,留给我的思考至今还在继续。我想说的话很多,但又不知该说什么。什么也不说,却觉得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现在,我忽然想到,把这件事情告诉大家,不就是一个很好的办法吗?

一个人琢磨不透的事,不如索性让更多的人去思考。

写于2004年7月24日

改于2005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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