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林的日子
2005-04-29曹明霞
曹明霞
普林是中学语文老师,跟俄罗斯总统普京,相差一个字,可是普林的现实生活,却和那个老普相去甚远。普林平时没什么权威,他班上的课堂永远是乱哄哄,被学校值周的老师形容为“自由市场”,并每每扣分,使普林年终的奖金全部泡汤。学生们背后管他叫“普老太”,或“老太太”。
——“噢,普老太又生气喽。”——有时没等普林走远,他的学生们就敢这样在他后边起哄。普林对此并不生气,他只是忧虑,他觉得现在这些孩子,都被家长们惯坏了,学校也起不到太大的作用,教育来教育去,弄到最大限度,也就是个题作得比较快的考试能手,不是一个有教养的孩子。
普林刚来学校那会儿,不是这么面软的脾气,他有热血,也有抱负。他对校长说:“教书育人,一个学生高中大学本科硕士地念下来,要读二十年的书,二十年啊,念了二十年的书却还没掌握吃饭的本事,这是育的什么人?咱们中国的教育要是再这样搞下去,非完蛋不可。我们必须改革,展开真正的素质教育,而不是拚命追求每年的上线分数率。”
校长听了普林的话,笑了。他说老普,你的想法是好的,我支持。但是,你这改革要从上头抓起,先上书教育部长(当时还是个女的),说动她老人家,只要她把大学的招生制度改了,其他一切,就都迎刃而解了。目前,我们没有一定的高分率,就拿不到上面的拨款啊。没有拨款,别说大学生二学生找不到饭吃,就连你的饭碗,都要空了。校长说这话时语不重心不长,而是笑眯眯的,还用了哄拍的语气和手势。普林看着校长那只白胖胖的手,蓦然惊觉,自己成可笑的堂诘诃德了。
慢慢地,普林又恢复成了从前的样子。普林从前的样子,就是上课踩着铃声进,下课踏着铃声出,胳膊下面没有讲义。除了偶尔下下像棋,其余时间基本一人走单儿。他不抽烟,不喝酒,同事们凑的饭局能躲就躲,婚礼的份子也是能不凑就不凑。普林说他没钱。
“没钱,就爱哭穷吧。”学校的女出纳冲同事们撇嘴,她说她经常看见普林去银行,“在银行门口,一个月最少碰见他五次。”女出纳说。
看普林的穿戴,说没钱倒也不像撒谎,但普林确实常去银行。站在那深不可测的自动取款机前,敛神,吸气,插卡,嗒嗒嗒嗒弹琴一样输入几组数字,黑幽幽的扁型小口,就像芝麻开门一样,滋滋滋地吐出钱来,神奇啊。看柜员机向外吐钱,普林觉得就像感受自己的身体,虽一刹那,可是太过瘾
“普林,你就不能把钱多预备点儿?总是现用现取,大热天的你也不嫌麻烦?现在利息这么低,还要扣利息税,能得几个钱。再说了,现在世道多乱啊,红了眼的那些人,小偷都不当了,干脆明抢,还专抢银行。刀都懒得用,全使枪,上来就一下子,不管你兜里有钱没钱,是多是少。昨天报纸上说,一个妇女手里只有两千块钱,刚出门,就挨了一枪,打在脑袋上。”秀林边说,边看了一眼墙上的表。她知道普林下班后,又顺道去银行了。
普林呵呵一笑,慢条斯理地脱衣,换鞋,他说你光听说暴徒抢钱了,就没听说那些把钱藏在家里的,不是让老鼠给嗑光了,就是被收破烂的洋落儿一样给捡走了的?还有让玉米机给粉碎成玉米粒的呢。
秀林跟普林正相反,秀林喜欢把钱储在家里。鞋窠儿,破棉袄,废旧的物品包,秀林认为这些地方更安全。
“反正你以后少去那里,那儿不是什么好地方。”秀林在厨房大声说。
普林确实喜欢上银行,他平时用钱,一般都是需要多少取多少。一百以上的,他愿意自己到柜员机前,亲自操作。三十五十的,因柜员机不能吐,普林才会进到柜台内,人工办理。夏季里骑着自行车去取钱的普林,一点都不嫌热,更不嫌累的。
普林频繁出入银行的另一原因,是他除了零星地取钱外,他还存钱,存多存少,由零儿凑整,这是普林理财的一种惯常方式。普林最后一任女友跟他分手,就坏在一张普林填过的存款凭条上。那女人惊讶地发现:普林在198元存折的基础上,加了2块,变成了二百的整数儿。定期一栏内,写着六个月。天呢,二百块钱,他要存成半年的,为了两块钱,这么大热的天,他要跑一趟银行。真是太小气了。还人民教师呐!
这个连工作都没有的女人,内心都瞧不起普林了。她走出银行后直接就回了自己的家。和普林分手了。
秀林不嫌普林小气,秀林觉得那些女人,是有眼无珠了。光看表面不追就里。现今时代,其实只有普林这样的小气男人,过起日子来才塌实,才省心。就是天底下的男人都逛了窑子,普林都不会,秀林有这个数儿。因为普林太珍爱他的钱财了,他悭吝的性格就像一个科学的保障制度,把许多问题从根本上解决了。男人不嫖光靠道德是没用的,婚姻法律也帮不上太大的忙,只因领女人泡吧、跟女人上床这些要用钱来破费的项日,在普林心底深处就杜绝了,所以秀林过起日子来非常省心,从来不用鼻涕一把泪一把地跑到女友家里去声讨男人的不忠。秀林常想,在这个到处都打出绿色标牌的时代,一个男人或一个女人,能一辈子不被绿化,不受绿帽子的折磨,那得是多大的造化和福份啊。
“今天晚上,我要和你零距离接触。”普林洗过手进到厨房,帮秀林做晚饭。看来他今天心情很好,饭还没吃,首先打出这句标语。普林已经四十有五了,进入这个年龄的男人,在老婆面前一般是装傻充愣的,偷懒儿,怠慢,得过且过,打不起精神。偶尔勉为其难,肯出点力流点汗,那都算好样的,有良心的了。而普林,却把日子维持得新婚一样。
秀林用屁股把他拱开了。“和你自己零距离吧。”
“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啊。咱们这样的小人物,山珍没有,海味更谈不上。粗茶淡饭,还是可以管够吃的。”
“谁是粗茶?谁是淡饭?你可想吃鲍鱼,你得——”秀林杏目圆睁,准备回击。可是她下面的话还没说完,突然腹部不适,两只手湿着,就急步跑向了卫生间——卫生间传来了放水声,流水声,普林对她高诵:“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秀林刚才的气转成了笑,难为情又自嘲的笑。待她出来,普林继续吟颂:“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啊。”——终于笑得秀林弯着腰提不上裤子了。
许多时候,秀林都因普林的俏皮话,而冰释前嫌,一笑泯恩怨了。普林教了二十多年的语文,李白杜甫白居易,这些人的诗句就像普林嘴里的汽泡,毫不费力就能吐出一串串,“感时花贱泪,恨别鸟惊心。”“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无论她们的生活处于什么场景,普林都能及时地赋以诗句给以表达,似是而非,又深意无限,意味无穷。是普林的俏皮话,支撑了她们几近贫穷的日月。有一次他们从普林的老家回来,下了长途汽车,又渴又累,就近坐在了路旁的杨树下。秀林当时很累,心情也不大好,她看着远方的天边,夕阳火红,又大又圆,正在一点一点地下落。普林把手臂搭在了秀林的肩上,这个年龄了,又是在户外,男人这一动作很少见了。普林年轻人一样搂着秀林,说:“杜牧老先生真是会享受啊,‘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妙!”
秀林就笑了。
秀林也是中学的语文老师,秀林认识普林的时候,普林已经单身十年。在这十年里,并不是普林立志单身,是生活迫使普林不得不单身。普林是师范学校毕业的,毕业后分配到了中学教书。普林刚到学校那会儿,算个热血青年,他想当校长,想教学改革,想很多很多,结果都没有实现。气馁后的普林,就撞钟的和尚一样,按部就班地教书了。那时普林上课就没有讲义,他根本不需要背课,写讲义,几十年如一日的课本,普林上学时就死记硬背过的东西,对他来说,真是张口就来,脑子都不用过,太烂熟于心了。
普林的老婆是同校的校工,没有学历,但有年轻。大学毕业后的普林孤单地住在学校一间教室里,那时普林刚失恋,失恋使男人更加孤独。普林在女校工给各办公室送水的时候,悄悄递给她一封信,也就是求爱信吧。以普林的满腹诗书,写这样的信就是小菜一碟。女工虽然文化不高,但“白头偕老”“地久天长”这些人生美好的句子,她都看懂了并深深地记住了。两人当年就结了婚。
普林那时的生活,每天就是上课,下课,吃饭,下棋。他的一天就过去了。
突然有一天,普林的老婆感到不适,她当时正在提着两壶水,水瓶掉地上了,全身很快就不能动。抬到医院,人已经没有了呼吸。
心脏病突发。年纪轻轻的,就没了。
不久,全省的中学搞什么重组,普林他们学校,也像不景气的国企工厂,被一所民营投资的学校兼并了。普林他们跟那些下岗工人一样,要自谋生路。
普林就是从那一天起,对钱有了深刻认识并开始格外精心呵护的。总得吃饭啊,儿子还在上小学,活着的每一天都是要用钱维持下去的。普林在悲哀中,来精英中学试聘,因他熟练的讲课水平,顺利地通过了面试。
那时,普林带着个孩子,很可怜,同事老大姐们非常关心他,不厌其烦地帮他介绍对象。普林开始是推脱,他说孩子还小,不懂事,待孩子大一大,再说吧。
大姐们说,大什么大,多大算大?你是怕孩子有了后娘受气?你这可是老脑筋了,你不睁眼看看这都什么时代了,有几个后妈敢给孩子气受的?不打跑她,就算不错了。再说了,家里没个女人,终归不像家的。还足趁早找一个吧。
普林想想觉得她们说的也有道理,就和女人见面了。
第一个女人比普林小五岁,也是再婚,这年头儿,女比男小五岁,就算同龄了,没多少优越的地方。女人在普林面前倒也识好歹,不撒娇。可是女人毕竟还是女人,改不了爱花钱的毛病。只打了两个回合,普林就觉得不行了,吃不住劲了。当时见面是在公园,下午三点,可能是女人长得比较好,说话也谈得来,再有普林也多时没有女人了,时间过得非常快。从公园出来,正是饭时,女人看样子对普林印像也好,愿意再呆一会儿,就提出去吃饭吧,反正回家也得吃饭。普林当时也感觉好时光没有共度完,就同意了。
进了酒店,刚坐下,普林就有了汗。女人只要了四个菜,可是女人很会要,普林暗暗地估了一下,四个菜,至少要花掉一百多块,还不算酒水。
事后结账证明,普林估得很准。
女人长得属于巩俐版的美人,眼睛没什么特别,但是牙齿灿烂,爱笑,露出一口百媚生的白牙。普林回到家里,女人的笑貌萦在脑际,久久不去。可是他一想到那一百多块钱,就想到了《红楼梦》里的风月宝鉴,想到了可怜的贾瑞。普林是在自我折磨中,又跟女人见了第二面的。
女人说她要逛逛商场,让普林陪一下,帮她参谋参谋。普林心里明白,商场比酒店还操蛋呢,对男人来说,跟女人进了商场,就等于进了屠宰厂。女人挑选了一套衣裙,交款的时候,普林走向款台的腿,都不会打弯儿了,可是普林硬撑着走下去。普林是讲道德的,刚才试衣服时,普林帮着忙前忙后,奶子都碰了人家好几次,软乎乎的,感觉真是挺好。普林不敢再往下想了,因为他突然有了罪恶感,他对比起从前的妻子。
事后,普林一人躺在冰凉的硬板床上,怎么想怎么觉得亏,只是顺带着,碰了几下,并没有太尽情。这成本也太高了,这个亏吃得也太大了。日子还长着呢,光这样吃吃喝喝,逛逛商场,算怎么回事儿嘛。普林在电话里,直截了当地提出跟女人结婚,让女人搬到他这里来住。
女人吞吐了半天,才说,咱们应该相处相处,了解了解,再说结婚的问题。上一次那个,刚几天——女人不再说了,普林知道女人说漏嘴了,她也许都三婚四婚了。
女人及时转换了话题,她约普林出来看电影,美国大片。
光谈着,不结婚,吃饭,逛商场,看电影,既不用当煮饭婆,又有买单的男人,你也太会享受了,你的日子过得也太美了。别说你像巩俐,你就是像张曼玉,我也不再给你当这个傻小子了。
以后再谈的时候,普林有了经验,无论是见面吃饭,还是商场闲逛,普林一律眼皮一耷,脸皮一厚,也就过去了。愿意跟他过日子的,普林愿意娶;不结婚光诓钱花,没门儿。
还好,第二个女人比普林大两岁,人比较自觉,不拧普林的胳膊上饭店,也不变着法儿的逛商场,凡是让男人心虚出汗的地方,女人都不逼他去。人家来到家里,主动买菜做饭,像个家庭主妇。人虽然不如上个漂亮,甚至很不好看,但普林能想开,娶妻娶德,纳妾才贪色。普林现在是想娶老婆。
可是,在两人去办证的门口,再有一脚就迈进民政大门的时候,女人停了下来,她迟迟疑疑半天,最后低下头,对着自己的脚尖儿说,对不起,我撒谎了,我有儿子。
你不是说你一直没结过婚吗?
是没结过婚,但我有儿子。
私生?
他有爸爸。
多大了?
十八。
这么说,你的年龄也撒了谎?
女人对着脚尖儿点头,点了四五下。
你的意思是,咱们结了婚,要养你儿子?
不用。我是说我要常去看他。
他跟他父亲在一起?
是。
在哪儿?
监狱。
女人说完这些话,才抬起头,眼睛看着普林,她希望普林问问什么罪,但普林没有问,普林觉得无论什么罪,这样的家庭,都太不可思议了。
普林想,这不只是女人撒不撒谎的问题。继子后父,就像女儿后妈,天敌。况且他还在监狱,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这是放着省心不省心呢。虽然这个女人很好,很贤良,普林非常满意。可是削足适履,那是古人才干的蠢事呢。
普林最后谈的那个,刚见面,就因为大热天儿的,普林为了二百块钱也要跑一趟银行,把女人气得不跟他谈了。
待到普林的儿子上大学了,普林的婚事还没有结果。
学校的那些老大姐,慢慢地也都跟那个女人一样,觉得普林太小气了。老大姐们为他操了那么多的心,就算没成,普林也该感谢一下呀。可普林一块糖,一把瓜籽都没舍得买过。哼,别看他跟普京只差一个字,差得远呢。
想大吃大喝,你们以为我是开银行的呢!再说了,我儿子都读大学了,将来还要读研究生,博士生,买房结婚娶媳妇,我不攒点钱,到时候你们给啊。
秀林认识普林,是在同去保定的火车上。本来他们是没有机会认识的,现在的旅客,再也不是二十年前,一上车,就彼此打听贵姓,唠家常嗑儿,下车的时候,互留地址,热情相邀。现在不是了,现在的人们,要么抄起一本杂志,从开始看到最后,要么干脆趴在茶桌上,睡觉。当然,也有目视前方的,但绝对是目中无人,不和对座人对视,免得搭话,麻烦。
秀林只知道对面坐着个男人,相貌职业年龄,秀林统统没有在意。她眼睛看着窗外,这时候,她听到了过道上走过一个人,和对面男人的对话:
“普老师,又去看儿子啊。”
“嗯,去保定。”
“快毕业了吧?”
“刚大一。还得几年呢。”
秀林就有兴趣了,她也是去保定。保定有一所河北大学,自己的女儿也在那里读书。莫非他儿子也是河北大学的?
秀林大大方方地问:“您孩子也在河北大学吗?
普林打量了—下秀林,看她穿着,发型,不像那种出门乱搭讪的坏女人。普林如实答道,是啊,是河大。
学什么专业?我女儿也在河大,学计算机的。
哦,他不是,中文系。
那一天,因为儿女,他们两个陌生人,有了共同的话题。及至下车,去学校,找孩子,和孩子吃过饭后再赶回石家庄,乘的都是同一辆车。
他们就认识了。
再去保定,两人搭伴同车。普林见过秀林的女儿,秀林也见过了普林的儿子,女孩和男孩都长得青出于蓝,可能是像她父亲吧,可能是像他母亲吧。普林和秀林同时想。
婚后的生活,他们都还满意,老来有伴儿,彼此都感到了活着的温暖,塌实。没有课的时候,秀林大部分时间呆在家里,看电视,和普林下棋,听普林说俏皮话。普林的好雨知时节,当春乃发生,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让这个家庭安宁而详和。
秀林和普林的生活只有一个地方是死角,就是他们都在偷偷攒钱,普林当然是给儿子,秀林则为女儿。她们也想过再要个孩子,可是年龄不行了,即使年龄行,国家也不让。“若有个亲生的,普林也许就不会把每一分钱都送进银行了。”秀林曾这样想。但是没办法,和普林各自有过别人孩子这一历史,这一辈子,都不会再改变了。想变,来生吧。
饭后,秀林摆上象棋。孩子不在身边,两个中老年男女,又可以像年轻人一样,无忧无虑地随便玩儿了。
普林的像棋水平比较高,一般的男士都不是对于。秀林呢,若论技术,实打实拚,她肯定也不行。但秀林有战术,秀林善于攻心,先从士气上下手。一般的时候棋摆上,秀林就开始说话了,秀林要说的内容,主要围绕周围的环境,当然,最后的目的是跟普林联系上,能把普林的心气乱一下,不愁打不败他。
此时电视的画面上突然出现了萨达姆,萨达姆被俘了?秀林看着戴白色橡胶手套的美军,正掰开萨达姆的嘴,用一支小电筒照着,看过来,看过去,像兽医站的人在检查牲畜的牙。秀林赶紧扯普林的衣袖,“嘿,老普,快看呐,你二表叔出来嘞,正让人家察看是几岁的呢。”
萨达姆是普林的二表叔,布什是秀林的二表舅,这时因为他们平时看电视,都有各自拥戴的国家。秀林崇尚美国,普林捍卫萨达姆。秀林开口闭口人家美国,人家布什,普林就大声质问:“布什是你什么人?美国跟你有什么关系?布什布什的,瞎光荣个什么,好像布什是你娘家二表舅似的。”
“萨达姆是你二表叔!”
由此布什和萨达姆就成了她们的亲戚。
“看,你二表叔多听话啊;怎么搬都不生气,老老实实让人家看牙口。他不是号召全体人民战斗到生命最后一息吗?他怎么不战斗了?你表叔跟你一样,就是嘴上的功夫。”秀林说到这儿,当,支了个当头炮。
老萨被捕了,而且是以这样一种方式,这真让普林受不了。他内心的疼痛就像俘虏的真是自己的亲表叔。萨达姆,一个敢跟美国叫板儿的大英雄,世界上才有几个?这样有种的一个人,给搞成了这样,任人宰割。普林的心里确实乱了,也很疼。但普林尽量不动声色,处乱不惊。他说这都是你二表舅不讲理的结果,找个借口,就强占人家的国家。太可耻了。
“那也比你二表叔强,他欺骗人民作威作福,老布不过是一个气不公的警察,没有老布,你二表叔还不得霸道上天!”秀林把车捅过河了,这是她下棋的一惯特点,急冲猛杀。而普林和她正相反,普林说我们中国像棋,讲究的是老祖宗的文化,叫后发治人。普林一般都是在慢条斯理中,诱敌深入,瓮中捉鳖。今天,普林照样喂给秀林一个卒吃。女人嘛,只看便宜不看当的。
果然,秀林一上去就把卒子吃掉了。
啪,普林奔出一马,秀林领教了一次又一次普林连环马的厉害,这是普林的狠招。看来普林还沉浸在老萨被俘的悲痛中,他下的步儿招招致命。
完了,晚了。车和炮,同时受到了危胁,二子必舍其一。
“停停停,你出马时怎么不告诉我一声啊,你这个子儿什么时候走的啊?”秀林心里气得突突跳,她可承受不了输棋。输一盘还行,若连着输上三盘,秀林肯定要掀棋盘了。开局不利,秀林开始耍赖,悔棋,一步一步往回倒。她倒回了普林的马,倒回了自己的车,倒回了普林的卒,倒回了自己的炮,秀林的脸不红不白,一步一步地往回倒,倒啊,倒啊,棋盘快让她倒回了原样。普林说行了,再倒咱们重新一盘得了。
“不用,就从这儿下。”秀林满意了,心里不那么难受了。笑滋滋的。
普林摇摇头,“真没办法,太像她二表舅了,脸皮厚,天下吃个够。”
秀林刚要反驳,突然,门铃响起来。这么晚了,秀林趴门上的猫眼一看,是普林的儿子。咦,他怎么回来了?
儿子电话都没打,突然回来,一定是有什么事。普林的心一下子提溜起来,他走上前,接过旅行包,察看儿子的表情,小声问:“有事儿了?”
“没事儿,跟同学去南方,路过咱家。”
“事先怎么没打个电话?”
“我明单就走。”
普林儿子鞋子没换就进了卫生间。
秀林收了棋盘,去厨房为普林的儿子弄吃的,普林帮儿子找换洗的衣服。从儿子房间出来,普林悄声对秀林说,“臭小子,有对象了。”
“去旅游呀?”秀林问。
“不,说是搞社会调查,两人一组。和他的女同学。”普林声音很小,几近贴进了秀林的耳朵,很知心的样子。
秀林和普林睡时,快十二点了。普林感谢这个帮他儿子洗衣服的女人,尽管已经很累了,他还是热情地要表达他的零距离。
另一卧室传来年轻的鼾声,秀林抓住普林的手,“别,孩子在呢。”
“没事,睡着了。”
“睡着也不行,这么大的孩子了,显得咱们太没正事儿了。”
“什么正事?天下的夫妻多了,谁家没个孩子?孩子在家就要停止一切办公?”
“家和家不一样,环境不—样嘛。”
“有什么不一样的,张大民一家那么多人挤在一起,问题照样解决。”
普林继续。
“明天,明天。孩子不是明天就走了嘛。”秀林死死攥住了普林的两个手指,并在黑暗中,摸索着强行给普林套上了内裤,让普林失去了零距离的条件。普林有些不够面子,一扭身,生气去了。给秀林留下的,是山一样的宽阔后背。
秀林不愿意普林带着气入睡,就哄他,用手推着他的背说,“小鬼,闹情绪啦?放心,仗,有你的打,只怕到时候吓跑了,要当逃兵呢。”
普林一梗脖子转了过来,“什么时候都是唱高调儿行,一到真练就没电。”
“明天,明天肯定。”
普林后来还是长时间地睡不着,他几近辗转。秀林又一次拍拍他的后背,“老普,普先生,该睡就睡吧,车臣那边,不要再考虑了,顺其自然吧。”
噗嗤,普林气乐了。
第二天早上,普林去送儿子。儿子这次顺路下车,是回来拿钱的。他说跟那个女同学去做社会调查,完全撒谎了,他们是去旅游。
“三千够吗?”昨晚上普林问。
“五千吧,地方远,农村。穷家富路嘛。”儿子说。
普林的字写得很好,他一笔一划,把单子填完,交给了柜台工作人员。由于他取的是大额现款,这么多钱若从柜员机吐,是要收手续费的,普林不认花这个钱。千分之四,太高了。
普林坐在高皮椅上,听头上舒缓的音乐,曲子叫什么名字,普林不知道。但他觉得弦律很好听,让人心中涌上一些过去的记忆,青春,草地,阳光,初恋。还有现在,现在这个将要和他相伴到老的爱人秀林……想到秀林,普林又想起秀林昨晚的话,“小鬼,仗,有你的打,就怕到时候当逃兵呢。”普林打定了主意,一会送完儿子,他就返家,不等晚上了。反正上午也请了假,秀林刚好没班……
走出银行,普林去取自行车。他的自行车没放在银行门口,而是倚在了不远处的树根儿下,这里没人看车,不收费。普林认为自己的车子太破,锁都用不上,干嘛还要掏那两毛钱的看车费?小偷又不偷。
儿子站在原地等他,阳光下普林觉得一个影子跟过来,很高大。普林以为是儿子,他刚问出“你怎么”——话还没说完,普林就感到一柄又凉又硬的东西,顶上了自己的肋,左侧。
普林没有感觉到疼,但意识到那柄东西在自己的肋处越镶越深,普林看着儿子向他跑来,儿子和天空一样,是旋转着的,只是天空越来越近,儿子越来越远……(责编/孙建新)